他是个男人,担着天下的男人,每日眼光放在朝堂上,便难免疏忽了她去,他后来才晓得,她曾经在首辅府,有过那么多绝望的瞬间。
可是晚了啊,他终究知道的太晚了。
他修长手指轻敲了下屏风的紫檀倒座,喉结滚了滚,道:“沈音音,抱歉。”
江陈自小身份尊贵,骨子里养出来的骄矜,便是落难的那两年,也未能磨去他的骄傲。音音从来都晓得,是以她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听见这人同她说句“抱歉”。
她抬起眼帘,不确定的呢喃了一句:“你说什么?”
接着她便听见屏风后又低低重复了一遍,落地郑重又暗哑。
“沈音音,抱歉。”
音音愣怔了一瞬,垂下头轻轻笑了,她说:“大人,都过去了,不必说这些。”
琉璃烛树上的火苗噼啪一声,落下一滴滚烫的蜡油。
音音瞧着外面的风雪小了些,香樟树的枝桠不再剧烈晃动,便站起身,打算告辞。
她从墙角捡起于劲留下的油纸伞,朝着屏风侧身道:“大人,往后我不会再来,还望您能为江南的子民着想,多顾着身体。这把伞,我明日会让阿素送过来。”
她说完,再不停留,伸手去掀锦绡帘账,只细白的指刚触到帐帘,忽听江陈问:“沈音音,你真的要嫁给季淮?”
音音指尖微顿,低低“嗯”了一声。
江陈眼尾微扬,笑的有些落寞,他瞧见那娇弱的影子掀帘而去,脚步匆匆,埋进了风雪中,许久许久,他听见自己问:“那往后,会不会有合离的时候?”
说完,他自己都愣怔了一瞬,抬手抵着额头,低低“嗬”了一声。
其实依着他的性子跟手腕,想要的从来没有得不到的,可看见如今沈音音活的自由又舒展,他竟舍不得,他再舍不得她流一滴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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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着昨夜睡得晚,音音第二日便没能起来,睁眼已是午时。
自打拐过年来,南边饥/荒越演越烈,越来越多的民众食不果腹。学堂早早便停了课,吃饭都成了难题,哪里还有心思来问学。因着左右无事,音音便也不急,不紧不慢的起了身。
阿素正摆饭,瞧着她惺忪睡态,懵懵懂懂的天真,不由笑道:“姑娘,你明明都十七八岁了,怎得我总觉得你还是不经世事的模样。”
音音亦笑,一壁梳洗一壁问:“今日的米粥送去了吗?”
这几日音音同阿素都是天不亮便起,熬了米粥,给城西乞讨的孩子们送去。
阿素颔首,将手中的粥碗放下,叹了一声:“姑娘,外面米粮又涨价了,还不一定买的到,如今有钱也不好使了。眼瞧着这日子益发艰难,也不知何时是个头。”
她顿了顿,又道:“我今日在坊中听有私下议论者,说是南边边境要打仗了,江首辅放着灾民不管不顾,却送了军粮去前线,这是穷兵黩武、不顾江南百姓死活。”
音音秀丽的黛眉微蹙,总觉的这事有些蹊跷。
江陈这人于私事上先不论,于公事上却从来都是走一步看十步,当一句高瞻远瞩也不为过。他既然要送粮草去前线,那边境情况必然紧张,这一仗不得不打。
只她不知何人放出的这消息,总觉得有双无形的手,在背后引导这舆论。
她沉吟了片刻,方道:“阿素,莫议政事。江南这场饥/荒虽严重,但百姓起码还能撑到开春,总有办法可想。可若是边境线上的兵士吃不饱,却是随时都会城破家亡。到时家国都不在了,我们这些百姓又能得什么好下场?”
阿素一琢磨,也觉得她家姑娘这话有道理,便未再言语,顺手给音音添了碗粥。
两人正用饭,听院门又响,阿素只得放下碗筷去看。
音音用完了饭食也不见阿素回来,不由从支摘窗探出去瞧,远远看见阿素拿了个空空的米袋,从廊下过来。
她抬头撞见音音疑惑的视线,忙道:“姑娘,方才有位阿婆带了个幼童,来求一点米粮,瘦的一把骨头,好不可怜见,我便拿了袋米给她们。”
“你给了啊?!”音音反问了一声,抿住唇,没再说话。
她担心这口子一开,上门要粮的会源源不断。
果不其然,自打午后开始,便陆续有灾民上门,求一袋米粮。有那实在可怜见的,阿素便也都给了,只傍晚时分,却被几个粗布短打的汉子敲开了门。
为首的一个面庞黑黄,虽有几分饥饿相,却也还算康健,在灾民中实在算不得病弱的。他倚着门,露出一口黄牙,讪笑:“听说姑娘家布施米粮呢,我们几个饿到不行,想要来求些米。家里人口多,也是没法子,烦请给个百十斗米,方能解一时之困。”
这真是狮子大开口,阿素呸了一声,懒得搭理,这灾情之下,可怜人多的是,她们囤的这些米粮,是要真正救命的,哪能随便给出去。
那汉子见她撑住门不松手,扬声喊:“这位姑娘家里存了凭多的米粮,却不施舍给我们这些灾民,是要眼睁睁看着我们饿死啊。”
一时间这间小小的院落门前聚集了不少灾民,原先观望的,也渐渐聚拢来,露出贪婪的目光。
第58章 江大人,你这是在求我吗……
音音被这些目光骇的往后退了一步,袖下的指紧紧攥住了帕子,她微转头,对阿素低低道:“从后门出去,去府衙报官。”
她站在门前,挡住些许视线,扬声道:“这米是要分出去的,只需得有个轻重缓急,过几日,我去城西施粥,你们看如何?”
去施粥,还能让那些奄奄一息的女孩儿跟老人有口热粥吃,可今日若便这样分出去了,怕是一点也不会落在她们肚中。
“姑娘是要哄我们吧,现在把我们打发了,过几日谁知道你来不来。”那黄牙的汉子不屑的很,话虽是对音音说的,却是转头对着众人起哄。
“是啊,这是要搪塞我们吧,真真不把我们灾民当人看,连一点米也舍不得施舍。”
这声音越来越大,附和的越来越多,让音音心里一点点沉下来。
也亏得府衙离的近,不过一刻钟,便有衙役赶了来,将人驱散了。
只离去时,倒底不甘心,竟是仇视起来,纷纷在音音门前呸一口,直言:“黑了心肝的,见死不救。”
黄牙汉子挤在人群中,忽而拍手道:“你们晓不晓得,这位小娘子,可是我们江浙巡抚未过门的妻,想来这些米粮也不干净,这些当官的,搜刮民脂民膏,却是用来讨好美娇娘了。”
这一声落了地,人群中又是一阵骚动。
音音眼瞧着民怨沸腾起来,瞧她的目光竟是怨毒的很,一时间也心慌,砰的一声关了院门,低低道了句:“阿素,这些米粮需得尽快布施了,再不能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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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陈风寒才好些,天不亮便从镇江出发,去了边境曲城。从曲城回来时,已是第二日傍晚。
马车辚辚,往江陵而去。江陈往车壁上一靠,扬手将一份文书拍在了桌案上。
他抬手捏了捏眉心,扬声道:“于劲,转道去镇江。”
于劲挑起一角车帘,探进半边身子,踌躇道:“爷,杨指挥使还在江陵府衙候着呢,您不见了?”
“明日再见。”江陈饮了一口茶,透过车窗看外面阴沉的天。
今日风雪稍停,却依旧是暗沉的紧,不过申时末,外面已是漆黑一片。
男子的脸隐在这半明半昧的光线里,轮廓利落凌厉,清俊的逼人。他瞧着外面铺天盖地的黑暗,忽而轻笑了声,低低道:“永和二年,我削弱世家特权,扶持寒门学子,满朝上下没一个赞同的,是沈音音轻轻拽住我的衣袖,同我讲:这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往后朝廷终会受益的,不管别人如何,我总是相信大人的。”
明明是清浅的语调,于劲却无端听出了些许落寞,在这凄寒的傍晚,让他不太好受。
南边大战一触即发,江南又天灾不断,全靠大人一力撑着。
章太后却不是个消停的,纠结了几个言官,指责大人不顾民生多艰,穷兵黩武。
往常,还有文昌帝在朝中支撑,可这次,帝竟罕见的不作为。
大人想来是寒心的吧。
其实他知道,大人从不在乎攻讦流言,只难免会有孤独的时候,他想去镇江,无非想再从沈姑娘口中,听一句“我相信”吧。
于此时,于劲是真的希望,沈姑娘还能给大人一份温暖。
马车到镇江时,天益发黑沉,各家各户都燃起了灯火,星星点点的光亮。
一拐进清和坊的甜水巷,远远看见沈音音院门前的气死风灯,江陈眸中便映出了一层浅淡的光亮。
他轻叩了叩车壁,顺着那丝光亮,便看见了芙蓉掐腰袄裙的沈音音,提着一盏琉璃风灯,映出玉润的肌肤,秋水盈盈的的眸子。
这倒像极了那些首辅府的日子,她站在垂花门前,等她归来。
江陈唇角不自觉带出舒展的笑意,刚将车帘撩开,却见了她身侧的季淮。
季淮披了件月白大氅,肩上还有细小的雪粒,显是刚下了马。
他挨的她极近,微微倾身同她说话,眉眼间都是专注的柔情。
也不知说了什么,小姑娘听了轻笑起来,眉眼弯弯,清透又娇媚。她抬手拂落了季淮肩头的雪花,转身同他往家走。
风灯昏黄的光映在他们身上,缠绵的温馨。
江陈的指尖轻颤了颤,愣在了当下。良久,低低笑了一声,大梦初醒的落寞。
他一挑车帘,跳下了马车,大步往隔壁院落而去。
季淮进了屋,将大氅脱下,拍了拍上面的雪沫子。他一壁让王至抱进来个檀木红漆盒,抬了抬下巴,示意音音打开来。
音音还以为大哥哥又给她带了什么稀奇玩意儿,不禁笑道:“大哥哥,你又带什么了?”
她说着随手开了漆盒盖,眸光一亮,愣在了当下。
里面品红鸳鸯石榴上裳,百子百福销金描银红罗裙,边缘滚寸长的金丝缀,是一套彩绣辉煌的嫁衣。
音音指尖轻抚了下金丝银线织就的交颈鸳鸯,听季淮道:“苏州云和绣坊做的,你试试可还合身?若有不合适的,及早让他们改了去。”
苏州云和绣坊专做嫁衣,在江南颇负盛名,是一衣难求的。音音倒没料到,季淮会专门寻了来。
她只是有些恍惚,此时才真切意识到,自己是真的要嫁人了。
她垂下头,低低“嗯”了声,指尖蜷了蜷,要去盖那红漆盒,却觉手背一暖,已是被一只修长的大手攥住了。
季淮掌心里一片柔弱无骨的滑腻,仿佛一碰就要碎了去,让他忍不住便放轻了力道。
他瞧见小姑娘小巧的耳垂透出粉红,一点点蔓延到了脖颈,微微挣扎着想要抽出手去。
可他没有再放开,她将是他的妻,总要习惯他。
他一点点靠近,带着清爽的竹香,微倾身,点了点小姑娘圆润的鼻头,含笑道:“羞什么呢?往后你我是夫妻,还要做更多亲密的事,你总要慢慢习惯。”
音音下意识后退一步,急急抽出了手,反应过来后有一瞬的无措,轻轻动了动脚尖,呐呐道:“对不起大哥哥,你.你等等我。”
等等她,等她将二人兄妹的身份转变为夫妻。
季淮的眸光有一瞬的暗淡,面上还是温煦模样,淡雅又温和,道:“好,会一直等你。”
水滴水穿,总会有那么一天的,只要她在他身边。
他瞧着小姑娘多少有些不自在,便自然的转了话题:“音音,我今日来时,瞧见几位妇人站在巷口张望,指指点点的议论。”
“议论些什么?”音音抬起脸,不明白他如何说这些,随口问了句。
季淮斟酌了片刻,方道:“你且听一听,也莫往心里去。坊间议论你曾是江首辅的外室,如今又攀了高枝,要嫁江浙巡抚,是个手段了得的。”
音音手中的茶盏叮咚落地,喃喃道:“她们怎会如此?”
过去了这两年,她以为这些往事也随风散了,谁会记得那个曾经卑微的外室。只未料到,从京中到江南,竟又被抖了出来。
季淮拿出绢帕,轻柔的替她抹去了指尖的水珠,又仔细将她脚下的碎瓷片收拾干净,才直起身,从袖中抽出一册话本,递给音音。
音音打开来看,越看越凝重,方才还晕红的脸颊一点点褪去了血色,苍白的荏弱。
这话本写的缠绵悱恻,讲一对相互恋慕的男女因着门第之别,不得不分开,女子另嫁他人,男子默默守候。虽未指明道姓,但观其内容,是她与江陈没差了。
她细弱的腕子轻颤了下,扬手将那话本丢尽了火盆中。
这大婚在即,她不怕自己名声扫地,她只怕给季家蒙羞。
季淮安抚的捏了捏她的腕子,带了点不安:“音音,我并不在乎这些风言风语,我只觉得,这事不简单。”
顿了顿,又道:“音音,早些来江陵吧。”
她一个人留在镇江,他实在不放心。他想她活在自己的庇护之下。
音音回过神来,也觉出些蹊跷。有什么人会这样大胆,冒着触犯江首辅的风险,将这些私密传出来?
她细眉微蹙,道了声“好”。
这镇江,怕是待不得了。
送季淮出了门,阿素瞧着音音神思不属,便将那嫁衣抱了来,打趣着来分她的心神:“姑娘,季大人也是费心了,这嫁衣真真儿好看,你且试一试吧。”
音音拗不过她,便由着阿素替自己试穿,待最后一件霞帔上了身,整个屋子都随之一亮。
璎珞垂旒,一抹浓艳,衬着小姑娘芙蓉娇靥,千娇百媚的勾人。
阿素看呆了去,半晌才啧啧道:“姑娘,等成婚那日,季大人看见这样的你,还不知要痴成什么样儿,指不定要撒不开手了。”
这大胆又直白的话,让音音微红了面颊,微恼着来捂她的嘴,这样一闹,倒是将方才那点子担忧散了去。
江陈将最后一本文书批注完,出了书房往后院而去,经过连廊时,下意识越过那堵矮墙,往隔壁院落望去。
小姑娘的房间里还亮着灯火,暖黄的温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