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的能这样丑?音音没拆穿他,却鬼使神差,低低“嗯”了一声。
出榆叶镇不足五里,有片梅林,这时节,深紫浅绯一片,傍着一侧的溪水,别有三月的风姿。
此时树下、溪边早聚了三三两两的人群,趁着节日,踏青赏春。小小的镇子,出门都是面熟的,瞧见音音,便要打声招呼:“沈姑娘,来踏青啊?”末了还要感叹一句:“哎呦,你同你家相公站在一处,真真般配。”
音音应承着,转头却微红了面颊,低低道:“哪里就般配了?”
江陈却微翘了唇角,曲起指轻敲她的额头:“大伙儿既都如此说,自然便是般配的,哪里不般配?”
音音捂着额头,软软瞪他,这人脸皮厚的很,她一句话不想同他再讲,自个儿拽了那只纸鸢,去旁边的空地上放飞。
试了三次,也未能放飞,不免有些沮丧:“江陈,你这纸鸢是不是飞不起来?”
“大抵是你放不起来。”
这样直白的一句话,让小姑娘一噎,不服气的很,拿了那纸鸢,扯着线绳又试了一次,那只彩绘纸鸢终于摇摇晃晃飞了起来,一阵风过,便高高飘到了空中。
她转头抬了下巴,眉眼弯起,绽开一个得意的笑来,澄澈的杏眼里浮起细碎的光,天真纯粹又温柔的醉人:“江陈你看,纸鸢飞起来了!”
这一笑,方才那堵在心里的愁绪也散了,连天空都湛蓝的紧。
一直到暮色四合,音音才兴致未尽的收了线,将那只纸鸢拿在手中,同江陈往回走。
落日的余晖洒下来,四周暖黄一片,小径上落了一层浅绯的梅花瓣,风一卷,四散飞扬。
她伸手轻拨了下纸鸢的翅膀,静默了一瞬,忽而转头,那双清凌凌的眸子蒙上了一层莹润的光泽,看着男子清俊的侧脸,低低道:“我十五岁后便再未放过纸鸢了,原以为往后也不会再放。”
十五岁后,骤然便失了双亲,家也一夕散了,她是嫡长女,稚嫩的肩要替妹妹遮一遮风雨,大抵以为,这辈子都不会放纸鸢了,原来还有今日这样的时光。
江陈在那眸光里失神了一瞬,他问:“沈音音,你十五岁之前如何过的?”
他不曾参与的日子,她那些最欢快的时光,总是让人向往
“十五岁前啊。”她轻轻笑起来:“那时我娇气又慵懒,每每午睡不起,逃了课业,阿娘便要气势汹汹的来揪我,我爹爹呢自然要慌慌张张来劝架.”
她说她十二岁的时候生过一场病,闹的全家人不安宁,她说十四岁时摔了娘亲最爱的翡翠镯,结果自己因着愧疚比阿娘哭的还要大声,反要全家人来安慰她.
十五岁前的那些过往,早被她尘封起来,不敢看不敢碰,那样的圆满,她怕她想起一点便要对如今的自己顾影自怜。
可今日不知怎得,竟同身侧这人说起这些过往,有怀恋,却不沉溺,倒像是倾吐出来,能更好的面对往后余生。
暮色越来越沉,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音音在这昏暗中,不自觉朝江陈靠近些许,问:“江陈,你年幼时又是怎样的日子?”
男子沉吟了一瞬,清冽的声音里略带了点低沉,重复了一遍:“年幼时?”说完轻笑一声,道:“沉闷罢了,我自出生起便没了母亲,爹爹常年驻守军营,只有一个祖母在身侧,只我的祖母坚信男儿打小便要刚毅,从不允许下人抱一抱年幼的我,便是哭也不许。”
因为从未被给予过柔软,才有了外壳无坚不摧的少年,用张扬与肆意掩盖那一点渴盼的温情。
音音脚下一顿,去看他依旧沉静的脸,不知怎得,心头忽而往下坠了坠。
这一分神,脚下不查,一脚踩进了泥坑中,四散的泥水溅湿了裙角,绣花鞋陷在里面,音音一动,竟只拔出了一双小脚,白绫袜亦是湿了个透。
她微蜷了下指尖,一时无措起来,只微窘的将一双脚往裙摆里藏了藏。
江陈抱臂,眼微勾翘的弧度又深了几分,问:“沈音音,是要我背你回去还是抱你回去?”
小姑娘羞窘的很,拽着裙摆不撒手。这时节,光脚走几里地,怕是脚趾都要冻麻木了去,况若被外男瞧见,也实在不妥。
她正思量,一双有力的臂伸过来,拦腰将她抱了起来。
腾空的一瞬,她低低惊呼了声,一双绵软的手,下意识便勾住了男子的颈。待她娇嫩的唇瓣不经意擦过他的下颔时,听见发顶传来男子低低的轻笑声,微哑的清冽,又坏又轻佻,像这暮色时分初春的风,吹的人心痒痒。
音音暗恼,抬手去捶打他的肩,只这人身上坚实,伤不了他分毫,反倒自己的掌心微微泛疼。她别开酡红的小脸,低低“哼”了一声。
江陈便微垂下头,清浅的呼吸拂过她的耳畔,低低的哄:“别恼,回去了你想怎么打都成。”
“我让王六带了喜春楼的酒醋蹄酥片同虾鱼汤齑,给你吃,好不好?”
他细长的凤眸微扬,平素冷厉的淡漠,可此刻沾上细碎的一点笑意,又让人恍惚觉得,是最温柔多情的宠溺。
音音瞥见那凤眸中的光,微愣了一下,又急急移开了视线。
这条路且短且长,两人归家时,天已彻底黑了下来。
音音换洗过鞋袜后,王六已送了酒菜来。她净过手后,也坐至了桌边。只今日不知为何,不太敢看对面那人的眸子,那里面的光,没来由让人心慌。
她随手开了王婶送的那坛子老酒,给江陈手边的杯子蓄满了,问:“江陈,眼见着开春了,你什么时候搬出主屋?”
自打那日成亲后,这人便一直借口西厢寒凉,不宜他这咳疾,硬是留在了主屋打地铺。
男子唇边那抹笑意僵了一瞬,指尖摩挲手边青瓷盏,端至唇侧,一饮而尽,道:“蜀地的初春依旧寒凉,待天暖了便搬。”
音音蜷了蜷刚暖过来的指尖,也知那西厢常年不见日光,现在依旧湿寒的紧,确实不宜住人,便未言语。
她用过饭,便直接进了内室,依着往常惯例,沐浴更衣后,将床上帷幔放好,才对着门边喊:“好了,进来吧。”
只今日不知为何,睡的不太踏实,一会儿是父母生前模样,一会又是江陈眼眸缱绻的温情,迷迷糊糊到半夜,忽听帐外咔哒一声,掀开帘账,便见江陈闭目靠坐在床边,单膝曲起,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搭在膝上,青筋毕露。
听见声响,他微转过头,额上沁了薄薄的汗,那双凤眼里血红一片,开口,亦是暗哑的厉害:“沈音音,你给我喝的酒里加了春/药?”
第71章 当年的少年褪色了吗?
江陈刚躺下时,便觉燥热难耐,体内有热浪,沿着四肢百骸,一点点烧起来。
他闭了闭眼,强自按压,可偏偏心爱的姑娘就在身侧,她身上清浅的香气从帷幔中溢出来,在这室内飘飘荡荡。
因为尝过,他亦清楚的知道,那样娇嫩的人儿,是怎样销魂噬骨的滋味。
她现下就在他身侧,伸手便能拥有,可如今,他想尊重她的意愿。
在这难挨的寂静里,他翻了个身,忽而坐起来,要往净室而去。
只刚一动作,便听帷幔里,小姑娘惊恐无助的喊了声:“江陈!”
他顿住,低哑的应了一声:“我在。”
近来她总是睡的不安稳,夜里每每噩梦缠身,有时害怕了,便要喊一声“江陈”,似乎他是那辟邪的凶兽。
他无奈的牵了唇角,终究没走,他怕他走了,她又唤他,他不应她会怕。
为着她的这点安心,他在这热火中左右煎熬,忽而从枕下摸出匕手,在掌心划了一道,鲜红的热血涌出来,让体内的躁动平息了些许。
他靠在床边,单膝曲起,微闭上了眼,冷不防那只匕首垂下来,咔嗒一声磕碰在了床沿。
音音被这声音惊醒,懵懂探出头来,便见了这惊人的一幕。
她额前还竖着几根绒毛般的碎发,眼神迷茫的纯稚,偏中衣微敞,隐隐漏出雪白圆润的肩头,这纯澈与妩媚混在一起,在现下的江陈看来,简直致命。
他微凸的喉结滚了滚,问:“沈音音,你在酒里加了什么?”
音音这才明白过来,估计王婶那酒里泡了大补阳气的药材,这陈年久泡,怕是药力不小。
她面颊通红,揪着衣襟犹豫了会,便要下床:“我……我替你找个大夫去。”
只刚要伸脚,却被那人长臂挡了下,强势道:“不许去,外面这样冷,乍一出门撞了冷风又要闹风寒。况单纯补阳气的药酒,也并无可解的方子。”
音音缩了缩脚趾,又羞赧又愧疚,毕竟那酒,是自己给他倒的。
她犹豫了又犹豫,才忍着羞耻,小小声提议道:“你……你可以去净室,自己解决一下……”
江陈勾翘的眼尾往上扬了扬,眸子里暗沉的汹涌,额上隐隐有青筋显现,只他意志惊人,还是清白爽朗模样,朝她伸出手,无奈道:“怕是不行。”
他左右掌心皆有细长伤口,有艳红的血,不断涌出,滴滴答答落在身边的瓷盆里。
音音心里更愧疚了,暗恼自己给他喝了那酒。
她垂下头,面上能滴出血来,静默着挣扎了许久,忽而咬了咬唇,低低道了句:“我……我帮你……”
江陈骤然抬眸,压着汹涌的热浪,似笑非笑的调侃她,只瞧见那张芙蓉娇面,忽而耳尖微红,一点点染红了整个耳廓。
他轻咳了声,低低道:“你……闭上眼……”
音音轻轻嗯了声,捡了块白帛慢慢覆住了眼。
在抬眼的间隙,她瞧见他额上沁出了薄薄的汗,眼尾一点点漫上了冶艳的红,偏他薄唇紧抿,面上还是疏离神色,在这昏暗的光线里,昳丽与清冷撞在一起,俊美的蛊惑人心。
音音想,算了,为着这张脸,她也不算亏。
待在脑后系好白帛,她摸索着触到了他的衣襟,那衣襟下的紧实躯体忽而一僵,一双大手伸过来,握住了她的,引领着她去探那火热。
那掌心潮湿灼热,轻轻蹭在她的手背,让她还未触到他的肌肤,便没来由的也心慌起来。
*
不比蜀地春日的雨水绵密,京都自入春以来,便是大晴的天,干燥的风裹挟了一点沙尘,吹的宫中的银杏哗哗作响。
汪仁捧着几本文书,颠颠的绕过丹陛,几步到了御书房门前,脸上都是洋洋的喜气。他伸手要扣门,却在听到里面杯盏落地之声后顿住了。
御书房里燃着龙涎香,帝李椹以手支额,微闭了闭眼。
御案下散落着几本折子,落了些许茶水,洇湿一片。
自打江陈引咎辞去后,这朝堂便乱成了一团,京中官场倒还好说,虽说需得费不少心力与时间去平衡,但至少在他眼皮子底下,他尚能顾及。
最大的难题在南北军务上。北方大军自不必说,那是江陈一手带出来的,他当年便是起复于北军,是同将士一块洒过热血的,威望无人可及。他这一去,朝中也没个能弹压的,北地军中那群粗蛮将领实在不是好驯服的。
至于南方的赤领军,几位主帅皆是江陈一力推上去的。他于江南最困难时主导了赤领军的改革,亦是成为了南边军中的精神支柱,甫一辞去,南边军心便散了。
好在江南有个季淮,手段利落,很快收拾了当初的烂摊子,缓解了南边的粮灾。只毕竟是个文官,手伸不到军中去。
李椹靠在椅背上,良久未言语,瞧见门上映出手捧文书、微躬了身侯着的影子,便出声道:“汪仁,进来。”
汪仁小心翼翼入了内,还未言语,忽听皇帝问:“汪仁,当初我做错了吗?明知道章太后在江南布下了怎样的局,却从未替怀珏出一分力。”
连他自己也想不明白,为何当初冷眼旁观,明明这么些年,他们互为依靠。
他如今分外想他,不是因着有他在,这朝廷便稳如泰山,他只是,孤独啊!
他想起初登帝位,孤立无援,四周虎狼环伺,是怀珏推着他的轮椅,笃定道:“阿椹,怕什么?你我二人同在,难道开辟不了这大周的太平盛世?”
可如今,转过身去,身后已是空无一人。
他落寞的笑了声,自语:“大抵是错了。”
汪仁听见这话,下意识便瞥了眼门边,他方才似乎瞧见江家姑娘从廊下过来,若被她听了这真相,怕是心里不好受。
只也无暇多想,听见帝沉默下来,忙道:“陛下,好消息,蜀地传了信来,说是在东南的小镇上寻到了江大人。”
江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御书房的,只觉脚步虚浮,脑子里浑浑噩噩。
她身侧的婢女凌儿不解的问:“姑娘,这参汤不送了吗?”
白白这样回去,凌儿是心疼那银子。自打江家出事后,帝虽未废止同江家的这桩婚事,可依旧对她家姑娘不冷不热。宫里的奴才们各个都是人精,眼瞧着姑娘身后没了依仗,都琢磨着这桩婚事迟早要废弃。
先前儿,她家姑娘早被帝允了出入御书房,往常,每每过去,哪个宫人不殷勤恭敬?可如今去一次,竟得拿银子打理,方能顺利出入了。可见这宫里头看人下菜碟的本事。
凌儿连着问了两遍,江霏才抬起一双雾蒙蒙的眼,摇头:“不送了。”
她心绪烦乱,到如今才知道,哥哥这事,是另有隐情。
原来陛下早已知道,只是冷眼旁观,冷眼旁观那个同他生死与共、那个为了他的命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人,背上满身骂名。
他在她心里,一直是那个意气风发、赤诚良善的小将军,如今才惊觉,他早变了,在权利的熏陶下,变的面目模糊,再也不是她心中的那个少年了。
主仆二人沉默着,穿过永宁殿,进了长长的宫巷。
凌儿瞧着姑娘神色。正琢磨出口安抚几句,却听前方脚步踏踏,肩膀一疼,已被撞倒在地。
抬头便见宫巷另一头抬进来一方肩舆,上面坐了面容苍白的宁二姑娘,正一脸漠然的瞧着她们。
这宁二姑娘宁行霜年初犯了病,便一直留在宫中将养。
她身边的婢子快走几步,迎面将凌儿撞的倒仰在地,皮笑肉不笑:“江姑娘,劳烦让一让,我们家姑娘身子虚,在外面吹不得风,这不方才去了趟御书房,回来便又发了高热,现下急着赶回去,要孙太医诊看。奴才方才走的急,撞了您身边的人,还望宽恕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