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蒨听得心头发笑,国库充盈或许暂且不假,只是按照父王这般闲来无事便宴聚烧金的作风,也不知二姐那些宝物能撑几时。
王楚碧委婉劝解:“父王,儿臣知晓您平日在宫中劳累不堪,可战事并非每每都有所收成,国库开销甚大。此事之重也并非在拜天大典,而是袁太常病倒,太常素日里德高望重,太学学子们如今哀怨四起。”
皇帝可不想管:“怨就怨吧,朕才是国土之尊,大不了杀几个出身低的,杀鸡儆猴。”
他如此残暴,就连王蒨也六神无主地看了他一眼:“父王!”
光孝帝差些忘了这个三女儿还在,她一向胆小,光孝帝念在她出嫁有功,起身笑了笑:“阿蒨怕什么,既然身在皇家,想动谁就动谁。”
他想起那个尊贵的驸马,不放心道:“你与驸马如何?他何时归呀?”
外人不曾猜测公主与驸马感情不合,因驸马临走前留了不少仆人婢子在公主府上,更是拜访了族中长辈将三公主托付,如此谨慎,哪来不合的道理。
王蒨不想提李意行,敷衍了一句:“处理完临阳的事务罢……父王日后可要谨言慎行,不可随意动杀心。”
光孝帝看不上这般的懦弱之仁,也不想与她争论,只是颔首。
一旁的王楚碧忽而跪拜于地:“父王,儿臣斗胆请您下旨。”
光孝帝十分警惕地看着她:“你又想做什么?”
王楚碧小声道:“父王不是想修缮行宫吗?儿臣恳请您下旨,让太常府上的人与儿臣一同操办祭天大典,个中细枝末节,儿臣便可为父王分忧了。”
王蒨睁大眼,看向来高傲的长姐如此卑颜,心头大受震撼,情不自禁红着眼,膝下也跟着跪了下去。
这一跪,把光孝帝给吓得不轻,他连忙让二人站起来,仔细想了想晋宁的主意:“晋宁替朕监看拜天祭典的操持,哈哈……好!有这样的女儿,朕深感欣慰。”
他当即命人下旨,至于那喜悦究竟几分为钱财几分为长女,就不得而知了。
长公主的马车再度从宫门而出,这一回宫门内外的太学学士们已放松了神情,王蒨往外看了片刻,很快又收回眼,她想起方才长姐的卑微与屈辱,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
从小到大,王楚碧都是这洛阳子弟中最骄傲的那个,王蒨从未见她那样小心翼翼地与旁人说话。
那个人还是她们不成正统的父王。
王楚碧端坐于马车内,淡道:“让三妹见笑了。”
王蒨没说话,她伸手握住长姐的手背拍了拍,王楚碧惊疑地看着她,二人谁也没有出声,只是默默红了眼。
旨意下来了,王楚碧却不能直直上太常寺,她先要动身去袁太常府上代父请罪。
二人一同回府备了礼,匆匆赶着往袁太常的府邸上去,马车行至大门,遇到了另两个年轻郎君从府中走出,王蒨看着有几分面熟,王楚碧上前喊了声:“姜律学。”
走在前头的男子身穿官服,面容刚正,见了王楚碧与王蒨,连忙行礼道:“小臣姜河禄见过两位公主。”
站在他身后的男子呆滞半晌,既不行礼也不出声,王蒨这才感到奇怪,看了一眼。
那人穿着深色素袍,衣襟空荡却整洁。他看起来与王蒨年岁相仿,肤色白皙,五官温秀,尤其一双眼生得含情脉脉,与王蒨对视后才恍然回神:“小人周陵见过晋宁公主,见过华陵公主。”
姜河禄替他解释道:“二位公主,周陵是小臣的学生,初见贵人,难免显得粗笨。”
周陵似有些羞愧地红了脸,王蒨与王楚碧却不是在意这些小节的人,随意打了照面,便往里走。
门外的姜河禄纳闷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学生:“你方才是怎么了?”
周陵也像大梦初醒一般,恍然回神:“……两位公主太美了。”
“哦,原是为此,”姜律学笑了一声,又立马变了脸,严厉地敲打他的额头,“这会儿是你勤奋用功的时候,公主美不美,与咱们无关,那都不是你我二人能攀上的。”
周陵被老师戳破了那点小心思,尴尬地别过眼:“学生明白,只是、只是华陵公主与传闻中好像不一样。”
那眉目淡然温婉的华服女子,真是传说中怯懦怕事的草包三公主吗?
姜河禄砸了咂嘴,负手往前走:“女子成了婚,总会跟以往有些不同嘛。”
身后的周陵喃喃道:“成婚了啊……”
他连忙把那一点点古怪的想法扔出脑海,天家的公主,与他没有任何干系,他应当勤勉读书才对,周陵摇了摇头,快步跟上姜律学的脚步。
第37章 书信 不要让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都能……
洛阳城的民居所种植了一大排玉兰花树,盛夏之时,花瓣飘零。
若有俊俏郎君带着一身玉兰花从城门口纵马而出,女郎们便知他平日是住在哪个方位了,一时之间城中又流行起了以玉兰为妆扮。
王蒨从外头归家,也沾了身玉兰,好在此花味香质白,她并不讨厌,也顺应着风气慢悠悠进府。
几只狸奴迫不及待地趴在她裙边,王蒨一个个哄完,在书房中坐下,外头又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李意行留在府中的几个下人,其中一位浓眉大眼,鼻孔稍稍往外翻,看起来十分老实憨厚,名叫照风。这会儿他正跪在外头探头通报:“夫人,世子有信送来了。”
王蒨无奈地接过信。
照风一脸兴奋地在外等候,他听说世子与公主之间闹了些不愉快,这会儿世子在回临阳的路上还记挂着公主,送了信来,公主必然要回信,一来二去若是二人重修于好,他照风应当也有一份功劳。
房内的王蒨蜷缩在美人榻上,展开信件细看。她本以为李意行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说,没想到整整两页读完,也不知他究竟想说什么。
李意行写得一手好字,这事儿王蒨前世就晓得。如今看来字迹舒展秀丽而又不失锋芒,无怪在两朝都颇具名望,只是这么好的字,通篇都在描写李意行于归程路上看到的一棵古树,洋洋洒洒写了几张薄纸,虽形意优美,却实在看得人一头雾水。
直至翻阅到最后,李意行才写道:相隔遥路,心念于卿卿。思及阿蒨,有百感而不能言于口,只能望夫人安康如意,不要忘了子柏。
王蒨对着信件出神,看了一眼还等在外头的照风,有些为难地提起笔。
这要她说什么是好?王蒨左思右想,只写了四个字。
甚好勿念。
随后她又怕叫让人看出她的敷衍,拿空白的信纸塞满封中,这才递给照风。
也不知李意行是什么时候给她写的书信,从路程来看,恐怕出行的第二日就写了,还附了那么多毫无意义的废话,王蒨轻声叹息,将信件收入了匣中。
然而,那些书信很快又源源不断地送入府中。
李意行几乎将一路的见闻都与她说了,小到他难得开口用了些新荔,不知为何却觉着很难吃;又或者路上遇见了流落于外的难民,因其中一人夸他的簪子好看,李意行赏了那人百两黄金。
王蒨猜他戴的簪子是当初打磨成对的那一支,她已然还给了他。
信中记录的多为这样无足挂齿又有些莫名其妙的经历,然后就是看了牙酸的话,王蒨起初还会认真看,生怕错漏了什么要紧之事,随后只是粗略地扫几眼,就回一封甚好勿念。
次数多了,她连看也不仔细看,抽出一个下午的空闲专门写了数十封“甚好勿念”,随后与厚厚的白纸一同放入封纸中,伪造出一封厚实的信件,只要照风将信送来,她就还一份回去。
至于那些让人难分真假的甜言蜜语,王蒨就更不会仔细看了。
长姐上回去太常府中替父请罪,得了袁太常的谅解,近来除了随朝,就一直在太常寺共议祭典之事。王蒨与二姐便成日待在一块儿,照例进宫请安也是与二姐一起。
王翊在军中待久了,十分随性恣意,姑姑每回看了都要数落她一顿。
三人在宫中边走边聊,梅珍姑姑向王蒨说起二姐年少时的耍泼之事。
“二公主从前在太学读书,被谢氏子弟顶撞,二话不说就一拳把人的鼻子给打歪了,至今都斜着半边脸,”梅珍姑姑说起此事,心有余悸,“庶子无礼,公主也不该与他一般见识。”
王翊回想起这事,笑得很大声:“我看他就该打,李家人见了本公主都规规矩矩的,谢氏凭什么?”
李家人在外尚算低调,并不爱出风头。
王蒨不由也想起来:“二姐是不是还揍过袁家的庶子?”
梅珍姑姑恨铁不成钢地叹气:“二公主揍过的人,那可多了,小时候还能当不懂事,可长大了之后也不见收敛……三公主有所不知,二公主十五岁时,骑在马上追了那袁家庶子三条街,吓得洛阳城内是鸡飞狗跳,最后一箭将人射瘸了。”
王蒨当年也是七岁稚龄,对此事只有模糊的印象。虽不曾亲眼所见,倒也能想象出那人仰马翻的场面,不由笑了声:“二姐是何故发了那么大的火气?”
王翊一脸无惧:“因为他骂阿姐是破鞋,我气不过,从书院追他一路至袁府,自那以后再没有人多嘴。且那一箭我射歪了,本该对着他的腹下三寸。”
姑姑厉声:“公主慎言!”
晋宁公主十五岁时本也有一桩赐婚,可惜还未礼成,对方已战死沙场,洛阳中人顺势落井下石,直到袁家的庶子被庆元公主一箭射成了瘸子,就再也没有人敢多嘴。
王蒨想起那场面,又好笑又羡慕:“阿姐和二姐感情真好。”
“小时候还打架呢。”王翊嘀嘀咕咕,小麦色的脸上浮起些许腼腆的神色。
“当真?”王蒨很惊奇,似乎在她的印象里,两位姐姐一直都相处得很好。
这却把王翊问到了,状似难为情,她摆了摆手:“你问姑姑就知道啦!”
王蒨与姑姑对视,姑姑笑得和蔼,目光落在宫中的园栽上,回忆道:“大公主和二公主,出生只差月余……”
南王元年,两位公主隔着短短月余出生,冥冥之中,就似乎注定了她们天生的不对盘。
几乎所有宫人,都在她们耳边不断重复着,对方的生母是抢夺了父王宠爱的恶毒女人,她们虽是姐妹,却从出生开始就有了血海深仇。
小到冷言嘲讽,大到动手打架,这样的事没少发生,二人都是争强好胜的性子,每回碰了面,就如炸了锅一般。
直到宫中的人愈来愈少,直到母妃也离开。
南王七年,二公主的生母丽妃不得圣心,被打入冷宫禁足,当晚自缢于房梁,年幼的王翊看着母妃的脚尖在空中飘荡。
当时,王楚碧与光孝帝站在门口,脸上是与她一样的惊恐。
南王十年,刘皇后撒手人寰,举国鸣丧,人人都说皇后久病多年,这是她的解脱,就连皇帝亦无多少悲色,唯独王楚碧抓着母妃的手不肯松开,痛哭流涕。
王翊在不远处看着,与王楚碧不期然相视。
从那一刻起,她们二人十分默契地和解了,在这样的宫中没有任何一个人会感到幸福,她们只有同等的悲惨,共同遭受着无妄之灾,丽妃做错什么了?刘皇后又做错什么了?两位公主更是无辜,真正让她们感到痛苦的人,正高高坐在龙椅上,不知何时又会创造出新的罪孽。
因此,三妹出生时,两个皇姐只望她平安如意,胆小一点也没关系,不起眼也无妨。
天不遂人愿,王蒨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这趟浑水中。
姑姑说完这些,王蒨垂着眼,又想哭又想笑,远处的王翊在催他们二人快一些,站在树下急不可耐,王蒨应了声,往二姐那处走去。
八月的尾声在暴风雨中被吞噬,九月过后,雨季结束,气候却更加炎热。
李意行回了临阳,仍住在小山居中,从前与阿蒨一起待过的院子,如今摆设未变,却显出几分寂寥,还比不得她那空旷的公主府。
回临阳后,公主府的信件一件件送来,每一回都是同样的几个字——甚好勿念。
李意行初时还为她的回信感到欢喜,见信封厚实,以为阿蒨在心中对他说了些什么,哪怕是骂他也好,可揭开层层空白的信纸,她留给他的只有四个字,大喜大悲莫过于此。
他很快又接受了此事,这总比前世好,前世他写了许多信件,从来没有回音。
李意行将阿蒨寄给他的信一封封珍藏,此刻展露于书桌上,摆在一起,他逐渐看出端倪。这些信件的笔迹愈发缭乱,不像是那个耐心的王蒨,反倒是像同一天所写,写到最后不耐烦了。
他被自己的想法所惊,又心知这并非全无可能,一时之间只能坐于书房中,看着那些回信久久不语。
阿蒨有没有看过他的那些信?他有很多话、很多话想与她说,本以为借纸笔传情,她能对他有几分耐性和宽容,没想到……她根本就没有看吧?
又或者,阿蒨根本就不在意他的那些心迹。
他对她的那些思念和内疚,在她眼里都是滑稽的假象,等了那么多年求来的转世,如今有了回应,却一次次让他感到浑身冰冷。
思慕藏于笔锋之中,阿蒨或许根本未曾展开信件细读呢?
李意行坐了几刻,重新又小心翼翼地收起信,唤来了闻山,缓声:“告诉洛阳城内的人,夫人想做什么就做吧。”
闻山还道是世子对夫人失望,连忙追问道:“不用再事事禀告了吗?”
他犹豫了一瞬,摇了摇头,又微微眯起眼:“只是记着,不要让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都能靠近公主。”
闻山立刻会意,献媚道:“世子还有什么吩咐?”
李意行站起身,眉梢已带上了从容的笑意:“备水去罢,过会儿去见一趟阿耶。”
第38章 西窗 只能叹一句可恨西窗月明,空高挂……
下河源处于秀徽山,站在山顶俯瞰而下,整条河线蜿蜒的地界都是李氏的领土,并不拘泥于临阳城。
郎主如今身负重担,掌管军匹。多数时刻都在郊外军中坐镇。
李意行去时,军营关中的守门小将行了个礼,还算是守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