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叶从车辕上爬进来,眨着眼:“公主,方才奴婢去打听了,大公主近日多有劳累伤神,连公主府都甚少回啦。”
这在她的意料之中,数日来,三姐妹都不曾再聚在一块儿用膳,往宫里去也只是匆匆见一面,王楚碧虽然实权并不多,可她要接手父王荒废的所有朝政,总要先一一过目。
朝中大小事都由各方势力分割管辖,又有流民暴起的传言,边关战事大小不断,王楚碧知道得越多,就担心得越多。
王蒨叹气:“你先下去吧。”
车轮滚动,浩浩荡荡一群人走在郊外,广竹住持在大公主的扶持下得以远渡的消息也早就在百姓中传开。
临别时,广竹看着王蒨,又劝道:“此行不知要去多久,待老僧回来,还愿施主仍有着通透的赤诚之心。”
王蒨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婉言:“住持对我另眼相看,实在受宠若惊。但住持舍己为人,不辞千里,才更应当保重自己。”
两人都笑了几声,李意行上前一步,缓缓道:“方才住持看我几眼,不知何意?莫非我与夫人一样……”
广竹住持这才与他正面相对,他摸了摸胡子,往后退步,笑道:“施主天命富贵,自然与公主无二,都是有福之人。”
李意行听出他没说实话,此处人多,他不便过问,只能按捺住心头的疑虑,目送他走远。
远渡天竺不知几千万万里,此行少说五年,多则十年,王楚碧虽派了侍卫跟随,但如此遥远陌生的路途,一路上不知有多少凶险,说不定,这是最后一面了。
王蒨在心里微叹。
不过几日,牢中有人待不住了,一个叫琴烟的婢子受不住酷刑与拷问,承认自己对陛下怀恨在心,在验毒时做了手脚。朝堂震怒,王楚碧当即下令将这个婢子处死。
李意行与郎主入京是为述职,陛下急病,职位只得向王楚碧述上,从前陛下并不会仔细看李氏人呈上去的述职折子。如今到了王楚碧手里,她唯唯诺诺地在百官面前表示自己多有惶恐,对政事生疏,生怕做得不好,因而会慢慢翻阅。
郎主留在太傅家中,一等就到了月尾,其他各个家族的人都往城内来了。
洛阳城没了那个暴虐的陛下,百姓们的日子也不见得好过多少,尤其是近来几个月,城中四处走动的都是些达官贵人,王蒨不爱走动出门,偶尔跑动几回,百姓远远看到她的轿子就撒腿跑开。
王蒨自己也觉着没趣味,何必兴师动众吓别人,便只让桐叶成天出去疯玩,打听各路消息,自己则坐在府中,又闷了数日。
天气转凉,临近她的生辰,王蒨起身去了趟城中的寺庙。
城郊的寺庙自然就不是香华寺那般清修苦练之处,是祈福求签之处,往来的也多为贵人。王蒨不信佛,但前世无聊的时候读过不少,如今长姐深陷朝堂,她心头担忧,惶惶不安,便想来求个顺遂。
天寒月尾,无甚节气,庙中的人并不多。王蒨带着九月与桐叶在身边,让她们也各自求了一只,九月话很少,倒是很听她的话,傻愣愣往地上一跪,摇着竹筒求签,洒落了好几支,幸而都是吉签。
往外走时,王蒨抬眼看到一个女郎的背影,瘦瘦高高,手里握着一个香囊。
她睁大眼,喊了声:“表姐?”
女郎迟疑了一会儿才回身,瞧见王蒨,又看到她身后的婢子,连忙唤了声:“……公主。”
前段时日听闻李莘入城了,可近来事情繁多,王蒨竟然把这事忘了,这会儿见了人,回想起在临阳的过往,她不由道:“表姐跟着过来了?如今住在哪儿?”
李莘讷讷道:“自然是住在李家的府中。”
王蒨也晓得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提议道:“表姐如今还养猫吗?我那三只不知怎的了,恐怕是天寒,表姐帮我去瞧上几眼?”
“公主,不敢当啊,”李莘仍在推脱,“民女身份低微,多有不便……”
“世子今日不在。”王蒨又说了句,二人沉默。
李莘果真是害怕那世子,毕竟王三公主性情随和,没什么可回避的,但世子此人面上春风和煦,背地里不是善茬。一听说他不在,李莘倒是痛痛快快上了马车,与她进了公主府。
数月前在临阳,李莘尽管不是意气风发,也称得上一句落落大方。
今日再见,王蒨观她眉心含着郁色,状似苦闷不已,忍不住问她:“表姐入城后,都在做些什么?”
李莘握着求来的香囊,如实道:“不过是帮家里做些事罢了,你也晓得,李家族人历来铺张……”
王蒨闻言,往她手上看去:“表姐如今在做绣女?”
“怎么是绣女呢,”李莘苦笑,摇了摇头,“我既是族中庶女,帮衬着些也没什么奇怪。”
李家的族人,尤其是几个近支,成日饮酒作乐,以铺张奢靡为荣。为了支持他们的挥霍无度,族中特意养了一群人,为他们酿酒制衣。
李莘是庶女,因迟迟不肯出嫁,被赶来洛阳,做着绣娘的活计,难怪心性也被磨平了几分。
王蒨一时不知如何劝她,只能与她到了府上,先去看那三只猫儿。
糊糊还记得李莘,一下子跳到她怀里,它比当初胖了不少,李莘惊呼一声,抱着它,终于展颜:“怎么长得这么大?几月不见,我都快抱不动了。”
她是爱猫之人,几下就把糊糊的皮毛顺好,又轻揉它的后脖与肚间,糊糊舒服地满地打滚,惹一旁的银球和圆饼眼红,三只狸奴一眼不好又打到了一起。
王蒨与李莘笑着看狸奴打闹,李莘收回眼,又望向公主府四周:“公主与世子可还好吗?”
“……世子待我不错,”王蒨不能说实话,反问她,“表姐怎么如此发问?”
李莘迟疑,略有些局促道:“我先前随军入城,听到些风声,随口一问罢了。”
“什么风声?”王蒨不解。
“……听闻是世子与郎主不合,因军中的事,闹得营中人心惶惶,”李莘说得磕磕绊绊,她不懂军政之事,只是感慨,“后来我才晓得,世子是想将族中几位大人革职,闹得多厉害呀!我阿耶都不敢去当差,告假躲在家中。”
以前他没有官职,再多的才名都是空谈,没想到一上任,就在族中闹出这样大的动静,李莘作为庶女,咬定李意行不是省油的灯。她只想着明哲保身,下意识想与世子大人远远躲开,因此,先前才多有回避。
王蒨也很惊讶,她没有听李意行说起此事,只道:“原来如此,他们男人的事,我一概不知,只管过自己的。”
李莘也恍然笑道:“也对,公主不用管那些。”
她是个草包,自然不管,王蒨与她又闲聊了许久,才起身送客。
很快,她的生辰就到了。
王蒨木着脸过生辰,倒真是破天荒头一回,前世未出嫁时,两位姐姐不一定在她身边,但也会送些物件过去,是她枯燥的日子里为数不多的乐趣,后来与李意行成婚就更是不必多说,情爱之中,做什么都是欢愉的。
可重生后的第一个生辰,王蒨没有丝毫喜意,她知道阿姐与二姐不愿意告诉自己,实则想好要动杀手。
且因她与李意行还未正式提出和离,李家人同样要来,她不耐烦去应付那些人,一早起身后,就端坐在镜前闷闷不乐。
李意行从外头走进来,手里拿着一个长条形状的盒子。
第51章 断竹 此生你要长命百岁
王蒨看到李意行走进来,原想起身出去,余光瞥见站在门外的乔杏和霖儿,她又顿住了动作。
“你们先下去吧。”李意行看清她的犹豫不决,对外头的两个人开了口。
屋外无人,他放下手中锦盒,轻轻坐在她身边:“阿蒨。”
王蒨作势就要往外走,李意行倒没拦着她,他仍旧静坐在椅上,看着她曳地的裙摆:“今日是你生辰,我们许久不曾好好说话了。”
这段时日他大多早出夜归,二人夜里又不睡在一张床上,的确不曾说过什么话。
王蒨背对着他:“你要说什么?”
她关上门,走回铜镜桌前,屏风后有些昏暗,两人相视一眼后对立而坐,王蒨看着自己裙面上折皱的旖旎光痕,等他开口。
李意行认真望着她的脸,他看得出她并不高兴,生气的时候唇角抿着,垂着眼不愿意看人,她变了那么多,但总有些习惯是改不去的。
“阿蒨,说来奇怪,我竟不知今天该算你几岁生辰。”他说完又停住,自嘲般地笑了声,王蒨没理他。只是寥寥几句的背后,藏着他们二人离奇的经历,他那样对不住她。
李意行拿起锦盒打开,将里头的东西送到她面前。
王蒨看懵了,她知道李意行如今行事不大正常,但还没听说过断竹为礼的,精致的木盒中放着一截断竹,看不出有什么稀奇之处。
“这是什么?”
“送给你的,”李意行笑着给她,“这根竹子在你出生那年种下,我将它移植到院子里,前世亦然。”
王蒨仍然不大理解:“你……你说什么呢?”
“忘记了啊,”李意行很从容,好像预料到这一切了,他侧过脸,拉开妆匣,拣起当初那支梨花簪,“公主还记得吗?这根梨花簪子,是你十三岁时的收到的。”
“……是你送的?”
王蒨不太受宠,但好坏还是个公主,每年生辰,各个官员家中依照惯例会来送贺礼。送来送去无非就是那些,王蒨一般都让下人收起来,唯独有太傅府中送来的,她会打开看一看。
李太傅每年送来的东西,不是她喜欢的,就是她正好想要的,王蒨从前没觉着奇怪,她小时候不懂朝中局势,时常与太傅说话,以为李太傅对自己有些了解,才能送得合她心意。
可这会儿,她想起自己先前的猜测,连忙问道:“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监视我的?”
李意行看了她一会儿:“阿蒨一定要说得这样难听么?”
他不敢再听她的指责,面色微白,轻声告诉她:“阿耶当初教我弄清朝中局势,连带着将几大家族之中的人物来历都与我说清楚了,他盼我能揣测人心,自然也将你们姐妹三人的事情说了。”
“其实不用一直看的,阿耶只是想要我能记清众人。”
尤其是王蒨,她的日程有什么可看?躲在两位阿姐的后面,不聪明、不起眼,成日不是去太学就是回府中睡觉。
李意行起初对这位王三公主感到惊奇。他那会儿也很年幼,刚涉政事,一腔热血,见朝中皇权四分五裂,各家抗衡,又听人报过大公主锱铢必较的性子,二公主骑着马四处与人打闹,不是善茬,他还以为王三公主必然接继了两位王姐的秉性,是个不好惹的主。
没想到这位小他两岁的三公主,在太学中就平庸无奇,为人处世又是胆小怕事的,与两个姐姐截然不同。
这样的朝政下,她怎么能如此心安?李意行因此感到费解,还特意去问阿耶:“子柏不解,两位公主珠玉在前,为何三公主如此避世?莫非是养精蓄锐吗?”
郎主意味深长:“既有珠玉,何必还要生个木椟,多生闲话,各有嫌隙。然而终归是女子,由着两位公主闹去吧,你只须弄明白袁家与谢家之间的利害。”
李意行没有继续问,却长了心眼。
他弄明白,不是三公主自甘平庸,是两位王姐将她保护得太好,世人背地里议论,反倒叫她更自轻,怪可怜的。
李意行回过神,正要继续开口,王蒨却已想透彻了:“那支花灯是你送的?”
她八岁时,学堂里的女郎中兴起编竹叶花灯,还要自己动手,可王蒨学不会,也没人教她,夜里偷偷在书册中提笔乱写:“花灯无趣,编了也岸边无人,无趣无趣!”
一连三个无趣,她不敢承认自己也想要。
可她生辰的时候,还是收到了李太傅府上送去的花灯,编得精致小巧,太傅还请了个婢子去他府上把她教会了。
李意行默认:“那是我第一次送你生辰礼物,后来的每年,都是我送的……你我成婚后,我将这根竹子移植在小山居中,一直想着待你我都老了再把它砍下来合入棺中,千千岁、万万岁,我都不想跟你分开,岁竹长青……或许也算你我百年之好。”
王蒨已说不清自己是恐惧还是疑问,她之前心中已有猜疑,可是当李意行亲口承认,她还是起了一身冷汗。
如若她在前世听了这些话,兴许能皆大欢喜,可如今那些情爱散去了,她只感到毛骨悚然,一个人怎么可以因一时的好奇,窥伺旁人的生活那么多年?
世上还有比这更不容细究的可怖吗?
王蒨呆坐了许久:“以前不懂,你到底在爱我什么,今日才弄清楚了……你对我知根知底,我任你搓揉摆布,你心底很有成就感吧,李意行?”
李意行维系着面上的笑意,话语略显低涩:“阿蒨,如今我也分不清,我对你的那些……是伤害你吧?我用错了方法,太过自负。起初我发觉你回来,在心头痛恨天道无常,可是如今我很感激……”
“我还没有见过后来的你,是我害了你,如今终于有机会,再见一见,再弥补你,”李意行不禁哽咽,连忙止住了话,将锦盒好好放在她身边,“竹子我断了,将我过去的糊涂一起斩去。阿蒨,别再走得那么早了。”
二十二岁啊,她走得那样决绝,分明是有机会逃出去的,二人分明可以好好过一生,可她的鲜妍戛然而止,永远停留在那一刻,李意行随后开始讨厌铜镜,厌恶自己的脸,因他的容貌因岁月隐隐有了不同,可阿蒨再也不会。
他对她不好,他骗她,所以她不愿意留在人间,宁把金钗罗裙化为一缕灰烬残烟,也不给他一点念想,像是怪志中乘水柏而远去的女妖。
他不敢回想起那些绝望,李意行眼中酸涩,王蒨只是无声地看着他。
“此生你要长命百岁,就算讨厌我也无妨,让我也远远看一看二十三岁的你,二十四岁的你……”李意行再也说不下去,他幻想过无数次,她与他白头是什么模样,如今却开不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