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蒨挥了挥手,叫他们起来,不用拘束。
她瞥见个眼熟的脸庞,回想起这人是周陵,那天夜里顺手帮过她,王蒨跟他对视一眼,颔首后就收回眼,坐在了阿姐身旁说话。
生辰贺喜,三公主也没什么很重的规矩,几位学生远远退到后头坐下,有人送上茶来,他们揭开茶盖,窃窃私语:“那个是……李家的……世子吗?”
周陵看了一眼正在沏茶的李意行,有些不是滋味地收回眼:“应当是。”
“哇。”几个学生都很年轻,小声惊呼,忍不住往前头打量,“可算见着活人了,人不欺我啊!不枉咱们总是学他的字呢。”
李意行出身显贵,字写得好,书画精湛,在年轻的读书人中向来很有名,朝中不少人都学着他,无论是穿衣还是字迹。
周陵之前接连遇见三公主两回,总是忘记公主已成婚了,如今坐在她府中,见她那位极尽显贵的夫婿就在身边,心中才了实底。他虽出身商家,在太学中地位不高,可一旦论起才华品行,也是颇有底气,如今见了世子真容,周陵连饮三杯,将心头那一丝丝的微妙给浇灭。
这边几人接连往前头看,大公主威严在身,三公主又与他们没什么交集,学生们看得自然都是李意行。
也许是这目光逐渐放肆,李意行察觉后,往后瞥了一眼,又不紧不慢地收回眼。
他面上挂着笑意,外人只道他随和,王蒨却晓得李意行最是爱做表面好人的,心里不知有多不耐烦。他坐在这里碍事,她也怕那帮学子真的将李意行惹恼,遂轻轻拉他袖子:“你去将表哥喊来,叫他别喝了。”
李意行将沏好的茶送到她手边,才缓缓起身:“好。”
他含笑往客房走了,王蒨又支开姜律学,趴在阿姐身边小声:“阿姐,方才我身边的人去打听,怎的那帮乐人里没有一个哑巴?”
王楚碧面色不变:“是不是弄错了?”
桐叶很机灵,打探消息面面俱到,王蒨相信她,于是摇了摇头。
“……”王楚碧垂下眼,又接了杯茶,展颜,“罢了三妹,你不必忧心了,今日是你生辰,操心这些做什么?”
王蒨哪有过生辰的心思,她想开口,王楚碧又叹气,捻起一块糕点喂过去:“吃你的吧。”
知道阿姐这是想让自己快别说了,王蒨心头郁结。
二人坐了会儿,李意行将李潮生带了回来,幸而李潮生带到不是烈酒,身上只有香味,没有冲人的刺鼻之味,否则王蒨真怕阿姐把李潮生轰出去。
李潮生见了大公主,他听说过这位公主的事迹,在她面前收敛几分不正经,各自招呼过后,连忙往后头一坐,喝自己的酒。
乔杏搬完东西,又将几只狸奴带来了,从前大公主养过银球和圆饼,如今见了面,它们却仿佛不认识王楚碧,晃着尾巴就要跑,气得她抱起银球一顿揉捏:“忘恩负义。”
日头渐高,王翊才过来。
她不仅带着卫慎,还将姑姑带来了,梅珍姑姑前段时日在牢中待过,王蒨怎么瞧都觉着她清减几分,上前去迎人,连忙命人去布菜。
在外人面前,姑姑死死板板地行礼:“公主。”
王蒨看了眼院内:“今日没有外人,姑姑不必拘礼了。”
李意行与李潮生暂且算不上外人,姜律学和几个学生都是跟在阿姐身边的,卫慎与姑姑就更不必提了,王蒨不喜热闹,只觉着府中这样将将好。
乐人将戏折送上来,王蒨展开折子,无心点戏,眼光在上头的众人飘忽。
代面戏剧中的乐人亦有男子,可这会儿已妆点妥当,穿着华服与人说话,想来不是她们要找的人。王蒨又看了会儿,随意点了一个:“就这个吧。”
三姐妹坐在一块儿,王蒨与二姐附耳说了此事,王翊睁大眼:“绝无可能。”
三人面面相觑,台上戏声将起,王楚碧淡道:“先看吧,不要贸然相问。”
王蒨提心吊胆地看着台上,台上的倌人多为女子,舞的也都是些老掉牙的故事,王蒨从前就看过,讲的无非是书生上京赶考,在发妻与京中女郎中两难抉择,两个女人争先恐后,展示自己的长短,又哭得哀声遍天。
王楚碧看了没多久,皱眉:“没劲儿。”
王翊看这种戏看得少,觉着挺稀罕,还拉着卫慎一起,嘴里道:“我瞧挺有意思啊。”
“有什么趣味?”王楚碧往椅子里躺,“这样的男人要多少有多少。”
对阿姐来说,这话没错,王蒨忍不住看了一眼右手边的李意行,他一言不发,偶尔接表哥李潮生的几句话。
借着吵闹的戏曲声,王蒨稍微凑近他:“你听着没?只有老掉牙的戏本里才演这些,我又不是书生,你抢着与别人比美做什么?”
李意行握紧茶盏,轻笑:“多谢夫人提点。”
王蒨可不是为了提点他,只是希望他少做一些莫名的事情。
台上演到第五回 ,小书生的发妻入了京,耳闻自己要被休弃,拉着郎子悲悲戚戚:“天下女郎都是以郎子为尊,你若休了妾,叫妾往后怎么活?”
书生面露难色,二人在台上转了一圈,发妻跪地道:“妾恳求夫主,便是将我休了,养在外头做外室也好,让妾能再看着你!”
痴男怨女的戏从前不是没瞧过,这一出戏更是在她面前演过好些回了,王蒨以往都不觉着尴尬,可这会儿却浑身不自在。
她固然不是什么负心人,李意行倒挺像戏中的发妻,二人快和离了,他还多有不舍,一再恳求,仿佛是她对不起他。
若是哪日,他也忽然蹦出一句“夫人养我做外室也好”……王蒨想到这里,霎时捧起茶杯,有些局促地喝了一口,又十分复杂地看了一眼李意行。
戏是假的,可戏本里的故事在这人世间并不罕见,王蒨不知李意行可曾将意识到这事,但李意行整个午间用膳的确是一口都没吃,甚至连筷子都没动一下。
用过膳后,乔杏将乐人们带到几人身前,王翊真心实意地赞赏:“唱得真不错!就是这书生看得我想冲上台给他一拳。”
卫慎跟在她身边,耳尖发红,提醒他:“公主……”
王楚碧懒得说话,她还在跟银球和圆饼玩儿,王蒨笑着接话:“唱的是不错。”
桐叶与霖儿包了红封送给众人,贬为奴籍为倌人,这帮人也说惯了献媚的话,一个个都走上前来说些说些贺词,王蒨认真看着每个人,尤其是男子,试图找出些端倪。
李意行坐在一旁,看着她的眼盯着别人,不由微嗤。
他不明白,这样的货色有什么值得她细看?他知道她们三人是想借机行事,那也不必看得如此专注罢?为什么不这样也看看他呢?分明他比那些人好看,能够帮她做的事情也更多。
倏然之间,李意行回过神来,他竟是在嫉妒那些奴籍的倌人。
这多么可笑,他心底再不情愿,也必须要承认,他在王蒨眼中就是不如那些卑贱之人,他说得再多,她都不会专注看他。李意行甚至开始希望此刻跪在地上的人是自己,若是那样,至少王蒨会对他有一丝关切和在意。
他太想被她在乎了,如从前那样。
这样的念头一旦生出来,就无法抑制,李意行不断在心里想,他为什么不能跟这些卑贱的人做比较?只要阿蒨愿意多看他一眼、心软一点……他什么都做得出来。
自甘下贱又怎么样呢?他早就想好了啊,只是想要她而已。
倘若如今的自己不能让她回头,他就可以放弃从前自傲的那一部分,在她面前一再示弱。
这个念头被任何人知晓,恐怕都要耻笑他了。李家郎主的独子,从小地位尊崇,落得与男倌“争宠”的地步,实在是太过滑稽。
但李意行很清楚,他不可以再要挟强迫她,只会惹她反感……他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
李意行白着脸,看着那些倌人。
王蒨没心情管他,乐人都上来说了贺词,她笑着点头,随口问了句:“可还有旁人?一同去领红封吧。”
领头的那位连忙摇头:“多谢公主美意,向来都是我们几个。”
听出蹊跷,王蒨有了主意,她挥手让人先下去。夜里还有一场戏,他们还不曾出府,而是回了后院。
姜律学很有眼色地带着学生上前:“小臣还有杂务在身,先行告退。”
院里撤去了一半的人,李潮生打着呵欠告辞,说是夜里再来。待他们都走了,王翊拉着王蒨说是去拿贺礼,一边走一边问:“你叫那个丫头去打听了?”
“问他们是问不出来了,我叫她去了乐坊,”王蒨弄不明白,“这究竟有什么可遮掩?难不成是有人比我们快了一步?”
王翊面色凝重,安慰她:“不会的。”
第54章 囚梦 快醒一醒,她不喜欢这个梦。……
桐叶听了公主的吩咐,午宴散去,快步往乐坊去了。
王翊夜里就要动身前往边关,她回府收拾军甲物件,拉着卫慎回去了。王楚碧倒是想留在三妹府中歇息,只无奈二人刚躺到塌上,宫里头的江喜又来寻人,说是江总管在找她。
王楚碧从塌上起身,穿上鞋骂骂咧咧:“这死阉党没了本宫是不成了吗?就不能让本宫好好歇息。”
江喜赔笑:“是,是,公主说的是,都怪咱们做奴才的无能。”
今日是三公主生辰,江善是有眼色的人,平白无故不会来叨扰,王楚碧骂了两句,在婢子在着手上收拾整齐,还是出了门。江喜跟在公主一行人的后头,给王蒨弓腰:“实在是对不住三公主……总管备了礼,夜里一同送来。”
王蒨摇头:“宫里事务要紧,公公快请去吧。”
望着姐姐的背影,王蒨才感到自己有些疲惫。乔杏扶着她回了寝房,珠玉金钗卸下之后,王蒨怎么也睡不着。
李意行不知去了哪里,她放心不下,叫来乔杏问他的踪迹,乔杏笑嘻嘻地,说世子好似不放心表哥,跟着他一同回了太傅府上。
王蒨点头,看了外头的天色:“桐叶该到了吧,待她回来记得叫醒我。”
乔杏应下了,拉下薄云小窗,用墨色的绸布遮住了外头的白光,王蒨躺在床上,这才有了些许睡意。她侧着身,想起桐叶那边打探消息还不曾回来,睡得很不安稳。
多数时候她总是闭眼就睡沉了,眼前是例外,从前哪怕是在李意行身边她也能心安理得睡到翌日大亮,可随着她回了洛阳,参与的、知道的事情多了些,就不如以往那般好眠。
王蒨几乎是半梦半醒,下意识又缩成一团,隐有安神的香味飘在厢内,终于坠入梦中。
她的梦里一片胭霞丽色,睁眼就能看见微弱的光穿过云母贴片的窗户,落在她的笼子上。王蒨挣扎着动了动身体,攀扶在铁笼边上,随着她的动作响起了锁链声,有一条沉重的玄铁链子拴在她的脚踝处。
她想了很久,才忆起这是前世的笼子。
愣神的片刻,不远处传来风铃碰撞的声响,她的思绪不曾回巢,身体却更先一步地蜷缩着抱成一团,希望自己不那么引人注意,可动作间,脚踝上的链子被拖拽着,发出“哗啦”的动静。
李意行推开门,含着笑意走到她眼前。
他先是看了一眼交错在笼中的脚链,又看了看满目惊惧的王蒨,笑意淡了几分:“饿了么?我带你去用膳。”
王蒨看不得这幅虚伪的样子,顿时就想骂他,却控制不了自己的身躯,只能感到有热泪从双目中涌出,唇中也只有微弱的啜泣声。
李意行见她哭了,沉眼拿出钥匙,打开了笼子,驱身入了进来,将她拉到怀里轻哄:“公主别哭了,待此事了后,你将我关起来也好,打我也好。”
他的手顺着她的小腿,又将她脚踝处的铁锁打开了,将人一同抱出了笼子。
王蒨只能感受到自己在哭,流了很多眼泪,她害怕他,畏惧他。如今他笑起来只让她遍体生寒,从前怎么会认为那是温柔?李意行不动声色地掌控着她的一切,将她打造成了他最爱的玩偶,他又怎么会不喜欢呢?
意识到自己的被困在了前世的身躯中,这个梦让王蒨心底的恐惧又钻了出来,她看着李意行将她抱在膝上,动作轻柔地帮她擦干眼泪,又喂她吃饭。
前世的最后,二人含恨纠缠,本就消瘦的他更是容止冷淡,净长的手指拂过她的唇,低声:“张口。”
王蒨无能为力地张开了嘴,在他温柔的眼底看到了一丝变态般的餍足,而她快要吐出来了。她在心底不断告诉另一个自己,不能这样,不可以被他控制,逃开他身边,永远不要回来。离开李意行,她的人生还有千千万万种可能,继续留下来,她就一辈子都只是木偶。
快醒一醒,她不喜欢这个梦。
王蒨恨不得打翻食案上的一切,可她只能默默接受李意行赐予她的东西,不知不觉中,极端的压迫让她再次呜咽,那种深入骨髓的胆颤又回来了,王蒨哭得伤心,终于从梦里醒来。
小窗边的墨色绸缎不曾掀起,房内还是一片阴暗不明,唯独床边静坐着的男人,身上穿着雪色的衣裳,过于刺目。
王蒨犹如梦中,仅看到那人清美熟悉的轮廓就已心中生惧,但此刻她不受制了,趁着那股恨意,她反手拿起枕边暗藏的匕首朝他刺过去。
谁也没有言语,李意行只是稍微抬起头,直到那把匕首靠近他的脸颊,他才伸手捏住了她的手腕。
腕间真实的触感让王蒨惊喘一声,那匕首歪了几分,划过他的耳后,插入雕花的柱上。
“……如果要杀我,下次别再对着我的脸,”李意行亦是颤抖着,接过那把匕首,“你梦到什么了?”
王蒨回过神,知道这还不是时候,坐在床上久久不语。李意行很有耐心,等了半晌,见她不说话,起身点起白蜡,罩上了六色莲灯罩,莲花就映照在了墙壁上。
他在灯边,忽而道:“阿蒨,过来帮把手。”
王蒨抬眼望去,方才匕首划过的地方,在他耳下和颈后拉开了一条口子,猩红色的血争先恐后地往外蔓延,落在他雪白的衣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