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事?”王蒨下意识担忧阿姐,又心心念念着和离,“他二人吵了什么,你可曾听说?”
坐在对面的李莘张了张口,还是轻轻摇头:“不曾,我知道的也不多。至于朝上,我只听舒之说是李家参了袁家一本子,事关陛下,袁家人这会儿正闹得厉害……”
王蒨一听就明白了,李家人一直盯着她,跟着她的步子,只是不知他们参到袁家,究竟是真信了阿姐的计策,还是将计就计?无论怎么选,都对他们没有坏处。
她心里颇不是滋味,与李莘又聊了会儿,霖儿端来粥食,王蒨对着清汤寡水已不像从前那般了,她没什么胃口,只是人在病中受不得大补,只好强迫自己全部咽了下去,复才问她:“外头天色几时了?”
“已过午了,公主。”
“世子还不曾回来?”
霖儿收拾着碗筷,缓缓摇头。
乔杏生怕公主在病中无趣,把三只小祖宗抱了过来,银球和圆饼窝在她床榻上,时不时奶叫一声,只剩个生龙活虎的糊糊在王蒨与李莘的膝上来回跳跃。
李莘把它搂到怀里:“病中还是少让猫儿近身好,毛发易敏。”
王蒨看着糊糊张牙舞爪的样子,稍微展颜:“它自个儿黏人,粘得厉害。”
“唯今日不行。”李莘翻找出小金铃,晃动着吸引糊糊,将它哄得五迷三道,乖乖顺在李莘怀里。
她从前在临阳也是成日与狸奴为伴,来了洛阳后,失了许多自由,养只狸奴也施展不开手脚,成日郁郁寡欢。按理说,李莘的身份很低,可在这公主府上,她却并没有拘束,反倒轻松自在,三公主温柔随性,仿佛对所有事都很感兴致,便是李莘这样的人,也能凭借逗猫的本事,让王蒨看得目不转睛。
晌午过了,乔杏又端着药过来看公主服下,李莘见公主气色好了许多,才依依不舍地道别。
王蒨勉强能起身,只懒得说话,她穿戴好衣物,在霖儿的搀扶下就要出门,霖儿苦口劝她:“公主再歇息会儿吧,天色晚了,外头起风,可不能再受寒了。”
王蒨顾不上这些,急着进宫,霖儿劝不住她,只好苦着脸跟在后面。
府门先一步开了,李意行站在门口,看向王蒨。天是乌色的,他的脸上亦是阴郁一片,这可与平时的他大不相同,尤其是霖儿,下意识往后退了步,生怕受责罚。
李意行揽过王蒨的腰身,叫人都下去,一路把人带到了房里。
二人的气氛微妙,霖儿在地上跪着踌躇,终于还是不能安心,去寻了乔杏,二人站在厢房外侧耳偷听。
王蒨被他强行带回来,她坐在床上,挣扎着还要起身,李意行按住了她的肩头:“你不想活了?”
“不牢你费心。”王蒨病了一场,说话也软绵绵的,她的眉头纤弱,向来丰盈的脸颊也一片黯淡。
李意行冷冷笑了声,端丽的面容尽力维持着温色,他将人带到怀里:“阿蒨,我能容忍与你和离,能还你一片清净,但我绝不允许你拿身子当儿戏……你不希望自己成日缠绵于塌吧?”
“瞧你这模样,”他凑近些,“这会儿连举刀杀我的力气都没有,还想着进宫?”
王蒨被他说中短处,闭眼不看他。
李意行看她一脸抗拒,心头煎熬,他实在没有法子了。他害怕一切预料之外的事,人事挡他,他杀了就是,可若是天命呢?天命真能叫她们二人圆满吗?
他静默着,从怀里拿出信封:“今日我已将和离书写好了。”
王蒨抢过信,仔仔细细翻阅:“你可曾告诉族里?”
“阿耶知道了。”
“你们是为此争执?”王蒨问他。
和离书是写给外人看的,李意行言辞诚恳,婉言自谦,将一切不合不美都归结于自己身上,好话全说给王三公主了。见李意行默认,王蒨又看回信件,心中这才坦荡舒心了许多。
她笑了起来:“多谢,只可惜我没办法写了,实在夸不出你,就如此吧。”
和离的夫妇总要在和离书中将对方写得全无过错,好给彼此一个台阶下,也方便再结良缘,可王蒨对李意行,是一句话都夸不出来。
李意行不在乎什么和离书,可他却在乎自己在她眼中是何模样:“我在你眼中就半点好处也无么?”
王蒨起身,将和离书好好收起,连带将他从前写来的信一并拿出还回。
“怎么没有?早就提起过,你若只是个男倌、面首,必定更讨人喜欢。”
第58章 剩饭 他就是这样的人,王蒨说的话半句……
王蒨原以为他听了这话,又要发作,可李意行只是无言站在她身前。
过了很久,他才有了动作:“你在病中,就别气我了,好好歇息吧。”
李意行比世上任何人都害怕失去她,上回他陡然起烧,是因为他淋过雨、吹了寒风,王蒨又是为何呢?种种猜测他不敢细究,只是将她压在床上。
王蒨吓坏了,她昨日还梦到前世的囚笼,她在那里有最屈辱的回忆,不能反抗、不能拒绝。见李意行的手已经伸到她胸前的衣结,她正欲开口喊人,李意行先一步捂住了她的唇。他的指尖挑开衣襟,对她轻声:“只是帮你脱衣服。”
她没劲儿管他了,头也发痛,早先原要进宫的,好不容易穿上的深衣曲裙被他一件件剥下,最后她只剩一身中衣,李意行拉过被褥,把她牢牢裹在里头。
王蒨对他固然是百般厌弃,倒也不得不承认他这事儿没做错。
躺下没多久,她就又陷入了昏迷中,头脑胀痛。霖儿将夜里的药提前送来,王蒨在李意行怀里躺着,张口喝药,可这回不知怎么,药汁入了她的口,转眼又被她吐了出来,不肯咽下。她烧糊涂了,李意行没办法,只能接过碗以口渡药。
从前多么期望能与她亲密,李意行本就对她有无止境的饥欲。如今二人的唇贴在一起,他却在心里祈祷不要再有如此情景了,他实在无法平静,不能安心。
就这样将药喂下去,人也不知好了几成。乔杏与霖儿偷偷站在后面对视一眼,还是支九月去沏茶送来,让李意行去一去苦味,她二人则是一动不动。
好在王蒨不喊疼了,她只是皱着眉睡觉。
又过了几刻,王楚碧从宫里赶过来。她只带着几个贴身的婢女,一进府,没让人跟着,自己进了房,还请李意行出去了。王蒨病得厉害,朦胧中还很是委屈,费力睁开眼,发觉眼前握着自己手的人是阿姐。王楚碧穿了身宫装,妆容也未卸下,焦急道:“如何了?怎么忽然病了?”
王蒨艰难地看了眼四周无人,她的确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抽泣起来。
“我好难受……”
“阿姐,我为什么会突然生病?”她哭着,小声问,“是不是因为我多活了一世,将旁人的寿命偷走了?我不该重新来的,对不对?”
起初,王蒨就很不情愿,重生真是好事吗?是她心之所愿吗?在临阳的那段时日真是煎熬麻木,她逼自己做了许多原本很讨厌的事情,每一天都像偷来的,提心吊胆。如今病中,她烧糊涂了,也将心里话说出来了。
李意行站在门外听着,身形隐入夜色中。
房内,王楚碧看着她,恨道:“我不准许你这样说,你只是感了风热,过几日就好了。再者,做错的人又不是你,这样软弱是想给人看笑话么?”
她压低了声音:“你以为外头那些人会心疼你还是会放过你?裹挟咱们的时候,他们可是半点都不会自疚!”
王蒨哭着点头,她的神智三分清明,多数都在哭着说些胡言乱语,断断续续也不知究竟要表达什么。王楚碧走后,她仍未好转,李意行叫霖儿帮她再看,霖儿固然担忧公主,可还是本分道:“风热的头一天都是如此。”
晓得自己魔障,李意行让人都下去了。他躺到王蒨身边,想抱着她让她发些汗,可王蒨却挣扎道:“冷……”
他看着自己的手,陷入了长久的迷惘。好似所有人、所有物,都在告诉他,二人注定不能在一起。能够分开他与阿蒨的不是一纸和离书,而是她的愤恨,她的眼泪。
当真如此吗?不能有一丝回转的余地了么?前世赴死的刹那多么愉悦,如今就有多悲戚。
李意行偏不信邪,他去了浴房,又叫人搬来火炉。巨大的鎏金香炉中燃着成堆的脂膏,热烘烘的火气往外炙烤,这原本是寒冬里才会搬出来的玩意儿,他站在香炉边上,将自己一点点捂烫了、捂疼了,有一瞬他错以为自己也被火烧了一遍,最靠近炉边的手臂痛得厉害,这才敢重新回到床上,抱住王蒨。
幸好,这回她不喊冷了。
看吧,只要他够狠得下心,怎么不能在一起?静谧之中,李意行绝望而又快慰,贴着她轻笑。
王蒨被他抱着睡了一整夜,确是出了一身的腻汗,翌日醒来,两个人身上都黏糊在一起,别说是李意行了,就连没那么讲究的王蒨都受不了。
她高声喊乔杏备水,试着推开李意行,却把他弄醒了。
李意行撑着从床上起身,看了周遭很久才缓过神,他问她:“好些了没?”听嗓音还有几分沙哑,恐怕这一夜不曾好眠。
王蒨不想管他,她站在房里走了几步,头不疼了,力气也恢复了些,但肌肤下似乎还有阵阵酸痛,下腹中亦是不适。她后知后觉地看了眼身下,立刻叫李意行滚出去。
李意行穿着中衣往门外退,见霖儿拿着东西快步进去,没一会儿又扶着王蒨往浴房走。他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学着王蒨的动作,往自己衣摆上看了一眼,才瞧见上头沾着猩红的血迹。
他错愕地看了许久,才明白这是什么。从前王蒨与他好的时候,也是时常记不住月信,要弄脏衣物或床榻的,二人成天睡一起,难免也会殃及到他,李意行不介意这些,可王蒨却拉不下脸,只是不如方才那般言辞冷厉。
倒是许久不曾有了。
他站了会儿,才披了件外衫往浴房走,洗完回房时,王蒨已在乔杏和桐叶的帮衬下用膳。乔杏和桐叶行过礼,王蒨却根本没看他,李意行自己坐在塌上,看着王蒨小口喝粥,脸上比昨日多了些血色。王蒨讨厌这些清淡的吃食,也没胃口,吃了会儿就不想吃了,桐叶迟疑一瞬,正要起身,李意行却开口了。
“放下,都下去吧,”
他到底是世子,乔杏带着桐叶退出了房门。
李意行坐到食案边,看了眼碗中的粥食,他拿起碗继续往她嘴边送:“你这样折腾,就是让你进宫也没有半分精力,你可知我二人和离的事一传出去,还要遭受多少议论?”
王蒨看着眼前的玉勺,终于还是不情不愿地张了口。
她自己接过勺子与碗,往嘴里硬塞,李意行继续说:“待你好些,还要先进宫将婚书作废。”
听到这里,她抬起头:“我这会儿就有力气。”
她的反应都在他预料之中,王蒨对他早就铁石心肠了。李意行面色不变,笑着劝她:“可不是这样简单的事,阿耶已将此事告诉了族中几位,宫里那么多人盯着,你我一往礼部去说此事,你猜走出宫门时外头会有多少人候着?”
是啊,她的姻缘从一开始就是政治牺牲品,怎么把这一点给忘了?王蒨沉默。
见她好好进食,李意行总算放心,语态轻柔:“从前你父王想着王与李共天下,既然如今要和离,朝中政局势必又要大变,我对阿耶说你我情意不合,你只管顺着说下去就是,不必多提,最好是不见他,直接去。”
王蒨嘴里寡淡,心头也没什么趣味,恹恹看着他,还是没出声。
李意行也静了很久,两个人挨坐在一块儿,他看着她的面颊,慢慢有了气色,唇也不那么惨白。直到王蒨当真吃不下去了,放下碗和勺子,用云帕擦嘴。
“你如何做想?”她这样问他,李意行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很快,王蒨又接了句,“和离后,你究竟能不能放过我?”
那一点期望在他眼中破灭,他端坐在她眼前,不细看还是那个容止清绝的少年,可王蒨却能在他身上不败的腐寂。
李意行回她:“你明知我的答复,不是么?”
王蒨自是看得出来,她想问的本也不是这个,于是她把没有说完的话继续下去:“李意行,我不管你是要继续疯痴还是帮你的族人掌权,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任何事,但我绝不允许你再伤害我身边的人。”
他好像没听明白:“你身边的人?”
“你前世如何处置乔杏?你恨毒了她罢!”
事无巨细算计了她五年,不,自她八岁起就生活在他的密网之下了!李意行怎么也想不到王蒨会被一个婢子放出去吧?他如何想得到,在他眼中,婢子与庶人命如蝼蚁。这样的人,只因一念之差,坏了整局的计策,王蒨不敢细想乔杏的后果。
她站起来看他,还病着,说话时的的语气还有些飘忽,但她的神情格外坚定:“你若是为了夺权,要与王家、与阿姐撕破脸,我不怪你,你自有你的抱负,即便输了,我们也心服口服。”
她缓了缓:“可你若因前世、亦或者那些不知所谓的玩意儿,对我身边的好友和婢子打主意,我绝不放过你。”
李意行低着脸,王蒨看不清他在想什么,一片阴影遮在他的面容上。
他看着食案,那句“我不曾”却还是没有说出口。他自问,说与不说,差别当真很大么?前世他不杀乔杏,是因他一直在寻转世之法,坚信他与阿蒨还能再见,他怕惹她伤心,是以,从来没有对乔杏下手。
可如若王蒨没有死在那场烈火中,他将人带回身边后,必重新以锁囚之。至于乔杏,李意行自然会将她生扒皮、活抽筋。
他就是这样的人,王蒨说的话半句不错,她的提防不无道理。
窗边落了只飞鸟,轻叫了一声。
李意行伸手拿过王蒨用过的碗筷,将她没吃完的几口清粥,不急不缓地吃到了腹中。前世常有的动作,这会儿只有说不清的诡异,照理说,他如此容色,用膳时也举措优雅,可王蒨却看出了阵阵寒气,即便她心知李意行早就不正常了,可还是被他吓得喘不过气来。
李意行用完后,用帕子擦过嘴角。
他终于开口,语气还是那么柔和,温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