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睁开眼睛起床,看到的是朱瞻基的诗文《四景》;洗漱打扮,去文华殿当差,看到的是朱瞻基的脸。晚上回到端敬宫,入睡前看到的最后一个人也基本还是朱瞻基。
差事到了二年之痒的状态,变得平淡起来。
为什么非要休旬假?因为只有这一天是完完整整属于胡善祥自己,其余十四天她是六品女官胡司记。
想到这里,胡善祥心下不悦,未免有些迁怒朱瞻壑,“你管我怎么休旬假,我想干嘛就干嘛,坐着发一天呆也与你无关。”
朱瞻壑说道:“唉哟,好大的火气!人生苦短,若不开心,就去寻点开心的事。迁都之后,好多南边的人来到北京,京城最近来了几个南戏班子,有个昆山戏班,唱的是昆山调,就像做糍粑的糯米似的软糯细腻,戏称水磨腔,在京城红极一时,我们去听听。”
宫里也有戏班子,但是宫里的曲目都是经过层层审核的,连唱个《西游记》都要加几句忠君忠臣,歌功颂德,太板正了,不如民间曲目有趣。
胡善祥其实心动了,但她自持身份,身为端敬宫的女官,除了当差时必须的接触,私底下不想和朱瞻壑有任何牵扯。
所以胡善祥拒绝了,“到了三月,京城何处不飞花,外头飘着柳絮,我不想出门,回去睡个午觉,睡到自然醒。”
胡善祥回到端敬宫,房里放着一篓子新鲜的大杨梅,小宫女说是新进的贡品,皇太孙命人送来的。
胡善祥分了一半杨梅,并搜罗了一套崭新的文房四宝,打发小宫女送给韩桂兰当高中的贺礼,然后换了常服,蒙上防柳絮的面衣,正要出宫去看传闻中的昆山调,一个女史过来传话,说马尚宫找她说话。
胡善祥提着另一半杨梅当伴手礼去了观星台,“马尚宫,您找下官有何事?”
马蓬瀛从堆积如山的算筹里抬头,“有件事和你商量一下。皇上月底就要回来了,原先跟着皇上的四个司言女官有一个年纪大了,且水土不服,受不了北方的气候,就辞官还乡,不跟着迁都,空出一个位置,你有没有兴趣换个地方当差?”
马蓬瀛是个直来直去的性格,讲话开门见山,这个消息就像一记重拳,朝着胡善祥脑袋“打”过来,把她“打”懵了,一时反应不过来。
马蓬瀛还以为她在犹豫,说道:“虽然司记和司言都是六品女官,俸禄一样,但是皇上是九五至尊,太孙只是储君之一。以后的见识、前途都不一样,看起来是平行调任,其实是升官,抢破头的肥差呢。”
“我见你学识过得去,口才和机变能力算是宫中女官的上乘,虽年纪小了点,只有十七岁,但皇上是个唯才是举的君王,他不会介意你的年龄。”
“这……”胡善祥权衡利弊,的确,当皇帝的司言女官,肯定比当皇太孙的司记要有前途,我也确实有点干腻了,尤其是休个理所当然的旬假还要看皇太孙的脸色,从来就没有痛痛快快的答应过,皇太孙一天都不休息,还要拉着所有人跟着他一起干。
可是,毕竟干了两年,还是有些不舍,除了放假休息这件事,皇太孙对我真的很不错。
胡善祥说道:“这件事太突然了,下官需要考虑一下。”
马蓬瀛说道:“行,你自己斟酌,最晚在月底皇上回宫那天给我明确的答复。年轻人,机会难得哦。”
胡善祥说道:“多谢马尚宫抬举。”
马蓬瀛说道:“我个人还是希望你当皇上的司言女官,皇太孙这边……目前还算清净,但是后宫还有东宫的太子妃等人马上就要到了,一人多,事就多,太孙又不是唯一的储君……以后乱七八糟扯皮的事情肯定少不了,司记这个活不好干。”
马蓬瀛是从洪武朝过来的女官,历经洪武、建文、永乐三朝,见识多广。胡善祥还从未与后宫、东宫打交道,并不晓得其中厉害,尚且懵懂,心想:宫中各项典礼都有明确的章程,凡事按照规矩来,总不会出错吧。
看着胡善祥迷惑的表情,马蓬瀛说道:“我点到为止,你自己做决定。”
胡善祥算着日子,她还有十四天去想,“多谢马尚宫指点,下官不打扰了,告辞。”
胡善祥顺便从观星台的北安门出了宫,雇了车,去朱瞻壑提到的文庙附近的戏园子,正上演着南戏昆山调《墙头马上》。
《墙头马上》是改自唐代诗人白居易一首《井底引银瓶》诗歌的元杂剧,讲述一对少男少女在墙头马上邂逅,一见钟情,相约私奔,但他们的爱情被世俗所不容,最终分离的故事,有“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的名句。
用六百年后现代的话来讲,《墙头马上》就是《井底引银瓶》的同人创作戏剧作品。
刚过了中午,还没开戏,戏台上有乐人呜呜吹着箫热场子,等着看客们入座。
胡善祥找店伙计要个清净的雅座,伙计却说楼上雅座今天全满了,只有一楼的散桌。
胡善祥看着大堂人来人往,心下不自在,她不喜欢太嘈杂的环境,听戏都不安生,心想算了,还是去山东菜馆找唐赛儿嗑瓜子去,晚上吃顿家乡菜回宫。
正要折返,伙计追过来说道:“客官,雅座刚刚空出来一个,您楼上请。”
胡善祥上了楼,这个雅座极好,正对着楼下戏台,她点了果品香茗,好戏开场。
戏台上,一个油头粉面的小生念白道:“小生是工部尚书舍人裴少俊,三岁能言,五岁识字,七岁草字如云,十岁吟诗应口,才貌两全,京师每呼为少俊……”
胡善祥一下子被吸引了,心想这个裴少俊和朱瞻基差不多啊,不对,朱瞻基比裴少俊还厉害,人家三岁识字,五岁就会写诗了。
打住,怎么休个旬假还要想着上司?累不累,看戏,好好看戏。
胡善祥收敛心神,伸手抓了把瓜子,冷不防抓了一只手!
吓得胡善祥站起来,身边对座不知何时坐了一个人,此人的手正放在瓜子盘里,刚才她就是抓了他的手。
正是朱瞻基。
胡善祥惊讶的很,“殿……你……你怎么来了?你不是从不休息吗?”
“我没有休息啊。”朱瞻基抓了把瓜子磕着,“我是来体察民情的。”
第62章 墙头 昨日两人因休旬假闹得不愉快,朱……
昨日两人因休旬假闹得不愉快,朱瞻基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他只是急于试探胡善祥到底对他有无情思,他认为如果中意一个人,应该向往着彼此朝夕相对,他和胡善祥作为君臣,除了公事,还能有什么正当理由一直在一起呢?
她如果喜欢我,就应该会为我放弃一切假期,全心全意的陪着我料理政务。
可是她不会放过一次旬假,好像迫不及待的要逃离他身边——哪怕只有一天。
这让朱瞻基很失望,爱果然经不起考验,胡善祥似乎对他没意思。
以前朱瞻基没有这样“考验”过她,昨天他这么做,是因后宫和太子妃即将搬到紫禁城,如此急切,除了配合永乐帝迁都,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要选秀了。
他今年二十一岁,大龄青年,为子嗣计,再也不能拖了。
对于一个储君而言,他需要成家,世俗看来,一个没有成家的男人是幼稚的、不可靠的,男人结了婚才成熟。他还需要妻子,打理端敬宫,以及……传宗接代,绵延皇嗣。一个没有继承人的储君位置是不稳当的。
原本他认为的婚姻就是找个女人过日子,成为互相扶持的伙伴,这个女人面目模糊,可以是任何人。他对此毫无期待,只当是一条必须要走过的路而已。
可是现在,只要想到妻子,他脑子里出现的只有胡善祥一个人,如果是她,选秀也好,婚姻也罢,他都充满了期待。
但是,他必须要先确定胡善祥有没有这个意思!
以他昨天的试探,答案是:没有。
朱瞻基失望过后,很快重振旗鼓,我不能认输,还没有开始选秀,我还有时间争取,我得让她看到我的好,对我托付芳心。
朱瞻基命人暗中观察胡善祥,很快就得知了自己的好弟弟热情邀约胡善祥看戏被拒绝,以及胡善祥在拒绝之后遛出宫外,朱瞻基暗自尾随,到了文庙,看见胡善祥一家家戏园子找着,猜到她要看最新的南曲昆山调。
朱瞻基要手下把所有唱昆山调的戏院雅座全部包下来,无论胡善祥选择看谁家的戏,他都能制造单独相处的机会。
你我本无缘,全靠我尾随。
胡善祥选择了看《墙头马上》,看得很投入,连他跟在摆放果盘茶壶的店小二一起进来都不知道。
他看她伸手抓瓜子,就以单身二十一年的手速把手放在瓜子盘中,让她无意中捉住了他的手。
这世上绝大多数的缘分都是精准的算计。
胡善祥根本不想在休息的时候还要陪着上司“体察民情”,我是来玩的好不好!
胡善祥坐回位置,说道:“文庙附近那么多的戏院,你去别家体察民情,我就想安安静静的看戏。”
朱瞻基问:“你在赶我走吗?”
“怎么会。”胡善祥说道,心中暗道:你知道还不走啊!
朱瞻基明知她口是心非,还是厚脸皮的坐着原处坚如磐石,“多谢邀请,那我就留在这里了,唱得还不错。”
胡善祥:我什么时候邀请过你!
戏台上,男主角裴少俊的父亲出场了,自夸儿子“三岁能言,五岁识字,七岁草字如云,十岁吟诗应口”等,是个多么厉害的天才云云。
朱瞻基边看边评价,“这算什么天才,我五岁就能写诗了。”
胡善祥忍不住说道:“知道你好强,只是没想到你会如此好强,听戏时都能跟一个戏本子上的人物攀比起来。像你这样的天才,是一百年才难得出一个的奇葩。”
此时奇葩还是一个褒义词。
朱瞻基给自己和她都倒了一杯茶,说道:“那是。”
胡善祥拿起茶杯,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今天皇太孙犯了什么毛病?话真多。
朱瞻基心道:现在看到我的好处了吧?戏剧人物都是虚构的,我比虚构的人假人还厉害,你还不快快把芳心交出来。
胡善祥干脆不接话了,只是看戏。
戏台上,女主角李千金在自家后花园赏美景,裴少俊骑着骏马,两人隔着墙头,四目相对,看对眼了,一见钟情。
裴少俊:“呀,一个好姐姐!”
李千金:“呀,一个好秀才!”
朱瞻基插话道:“怎么可能,大户人家的院墙至少有两人高,裴少俊别说骑马了,他就是骑着一个高大的骆驼也看不见墙内的李千金。”
胡善祥恨不得捂住他的嘴,“看戏么,莫要深究。”
裴少俊和李千金眉来眼去,词曲相合,昆山调特有的水磨腔,唱词越发缠绵悱恻,且这一段只有萧管伴奏,风雅的很,难怪在北京这个北曲盛行之地都□□了。
两人情投意合,月下约会,相约私奔,裴少俊把李千金藏在家中后花园里,七年过去,李千金生了两个孩子。
朱瞻基又插话了,说道:“这个裴少俊好没担当,口口声声说喜欢李千金,却屡屡做下错事。问世间情为何物?发之于情,止乎于礼。我若喜欢一个女子,一定三媒六聘,过了明路,风风光光的把她娶回家,给她名分,堂堂正正做夫妻。”
朱瞻基自鸣得意:你看,我是个多么有担当的男人。
“看戏是为了和戏台上的人一道感受悲欢离合,就像做了个现实世界不可能发生的梦,”胡善祥说道:
“如果唱戏和真实生活一样,还看什么戏啊,看自己,看左领右舍的邻居,亲戚朋友的生活不就行了嘛,还不用花钱。”
朱瞻基问:“你会喜欢裴少俊这样孟浪的男子吗?”
胡善祥一笑,“怎么会,若有男子骑马趴在墙头偷窥我,我就拿着侄儿的弹弓打过去,登徒子。”
打得好。朱瞻基说道:“你们胡家在济宁算是名门望族,胡家的围墙骑在马上是看不见的吧。”
胡善祥不想看个戏还和朱瞻基一样较真,敷衍道:“是是是,得骑骆驼才看得见我。”
这下把朱瞻基逗笑了,“你记得我刚才说的话,我还以为你只顾着看戏了 。”
胡善祥盯着戏台子,摆着手,“别说了,看戏。”
戏台上,裴父和裴母终于发现了儿子金屋藏娇,还生了两个私生子,气得要将李千金逐出家门。
裴父骂李千金是个“□□”,指责她“坏了少俊前程”、“辱了裴家门楣”,还说“聘为妻,奔为妾”,明知李千金生了一双儿女,依然不肯承认她是儿媳妇。
从头到尾,裴少俊看着李千金受辱,都没有反抗父母保护妻子,懦弱胆小。
看到这里,胡善祥忍不住说道:“难道这两个孩子是李千金一个人生的?她是□□,裴少俊又是什么?可是世人都只指责女人不检点,男人都是坏女人拐带坏的,不是男人的责任。”
朱瞻基说道:“你刚才不是说唱戏和现实不一样吗?”
胡善祥说道:“可是这世道对女人的苛刻、对男人的宽容,戏里戏外都一样啊。”
戏台上,裴父要李千金完成两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就承认李千金是儿媳妇。第一件事把玉簪在石头上磨成针,第二件是用丝线栓住银瓶在井里打水。
结果当然是断了玉簪,掉了银瓶。李千金被逐出裴府,两个孩子也被裴家抱走。
“不看了,看一肚子气来。”胡善祥站起来,朱瞻基说道:“此戏一共四折,现在才演到第三折 ,还有最后一折大结局,说裴少俊考中状元,回来接走了李千金,和两个孩子团圆,是个圆满的结局。”
胡善祥说道:“你我知道这不是可能的,现实里,第三折 李千金被逐出裴家就是大结局,第四折完全是为了圆满而圆满,硬造了个完美结局。”
这下两人心态完全互换,朱瞻基说道:“看戏别太深究,和戏台上人一起做一场现实不可能发生美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