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宗门大比明文的规定。
极为漫长的死寂之后,各种质疑谴责之声便如海潮一般在整个演武场一涌而起。
除却少数人怜惜遗憾的目光之外,更多的还是幸灾乐祸。
“可惜可惜,若是不插这一手,这次筑基弟子的魁首必然是他了。”
“也不知道那符修有何特别,竟然引得他不顾参赛资格,话说那满脸的符文看着不会恶心么。”
“别说,天才嘛口味就是和我们这些庸才与众不同,说不定人家就好这一口呢。”
“退不退赛还不一定呢,人家可是云竹尊者的弟子,掌门怎么说也得给尊者大人一个面子。”
“……”
谁都没有想到,凌云峰的天才弟子,下一任尊者的继承人,在如此盛大的宗门大比中,落得如此下场。
大部分人就是这样很奇怪的生物,看见比自己优秀的人遭遇不幸,明明与自己利益无关,可就是会从心底生出无限的优越感和恶意。
但是
对江煜来说,
无所谓。
甚至于,他很享受这一刻在无数或恶意或可惜的言语中,得到了师父由惊诧到无奈,最后无限趋近于温柔的目光。
这样毫不掩饰,没有理由的信任和偏爱让少年整颗心脏都开始发烫。
“尊者,这……”
云竹稍一抬手,那询问之人便立刻噤声消音。刹那间,恐怖的化神威压以山呼海啸之势,轰然倾轧而来。
那磅礴到近乎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一瞬间便掠夺了所有人的声音,思想,直达灵魂。
原本犹如沸水翻腾的练武场瞬间被冰封,仿佛骤然间便成了无尽森寒的雪原荒漠。
这便是——化神剑修,无可匹敌的力量。
其中言辞最为恶毒的几人,直接当场吐出一口鲜血,昏厥过去。
高台之下,数万弟子无不颤抖敬畏,唯有练武场中央的少年,身姿挺拔,犹如寒剑。
这时候,云竹才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来,语气神态间尽数褪.去了平日的散漫,浑身萦绕着一种难以用言语描述的威严,她垂下眸子,目光落在少年昳丽的面容上,
“江煜,插手他人比试,触犯门规,你可认?”
那空灵而清越的声音,此时此刻清晰地落在每一个人的耳畔。
少年定定地看着她,忽然单膝跪下。
“弟子认。”
那动作干脆,利落,不留余力,凸出的膝盖骨磕在坚实的地面上,发出了一声很重的闷响。
云竹的神情冷淡而肃穆,她的每一个表情,甚至是全身上下每一处细节都在诠释“紫/阳宗尊者”这五个字,“既认,那便按照门规,取消比试资格。”
“另,身为尊者之徒,不曾为同门做出表率,反倒触犯门规,再罚戒鞭五百,沉心崖下面壁思过三月。”
此话一出,全场哗然。
就连高台之上坐着的几位峰主掌门,也忍不住面面相觑,互相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相同的惊诧之色。
——这处罚未免也……太重了些。
按照门规,是必须要取消比试资格,但是此次情况特殊,若是说情急之下为了救同门性命,取消之前的比分,保留比试资格也不是不可以。
但,她竟然是真的直接取消了亲徒弟的资格,要知道,源灵秘境对金丹及以下的弟子有极大助益,莫说提升一个小境界,直接结丹都有可能。
更别提后面还加了五百戒鞭……若是体质稍弱一点的练气弟子,五百戒鞭下来,直接就半死了。
所有人都惊诧不已,甚至是唏嘘感叹。
谁不知道云竹对她那个小徒弟有多好,不说衣食住行花费了多少,就是江煜手中的那把剑,都是用太古秘境之中的龙骨所锻。
那可是当初云竹元婴的时候,九死一生才得来的至宝。
——整个修真界唯此一具。
这时候,宴凉看着那人的背影,指尖捏得发白。不论怎么说,所有人都知道,那少年是为了救她的徒弟才会受到如此严惩。
若这件事情真的就这么盖棺论定了的话,那么就是她欠了云竹一个极大的人情。
她宴凉这辈子欠谁都可以,绝对!绝对不会欠她的人情!
所以……
“我有异议!”
这一声成功地让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宴凉的身上。
——自从她断腿之后,就再没有收到过如此多的目光了。
少女一时间有些心慌,不过最后还是勉强镇定下来。
“既然尊者说他触犯了门规,那么就应该严格按门规处罚,又何必擅自追加惩……”
“——弟子认罚。”
那少年垂首,高声盖过了宴凉未尽之言。
后者还未说完,便听见了这句话。她怔愣一瞬,立刻转过去看向江煜,眼里满满都是不可置信。
“但弟子还有一请求。”
少年抬起头,眼底完全没有任何受到噩耗的阴霾。他安静地注视着高台之上的女子,漂亮的猫瞳甚至是很愉悦地亮起了点点碎光,“——我想要申请越级战。”
江煜说出这句话的瞬间,云竹原本严肃的眼眸中便不易察觉地流露出了几分笑意。
越级战是早年间定下来的,如有出局者不服,可以签下生死状和高一个大境界的魁首比试,若是胜了,便额外给予其一份进入秘境的资格。
但是越级挑战,还是和上一组的魁首比试,胜率基本为零,紫/阳宗历史上也出过一两例,但最后的挑战者基本上非死即残。
因此数百年来,所有人几乎都已然忘了这一条规定。
不过,云竹并没有马上答应,她只是转过身,问,“掌门,你怎么看?”
掌门能怎么看,他这一瞬间终于回过神了,云竹前期所说的一切,都是为现在这一句话做铺垫。
若是当众包庇,不仅仅是凌云峰,甚至是紫/阳宗的声誉都受到很恶劣的影响。而大部分弟子也会对江煜产生敌意和嫉恨之心。
所以,云竹的处理很巧妙。
先是降下威压让这所有人生起敬畏之心,然后秉公执法,甚至对自己的亲传弟子降下严惩,留得一个公正不阿的形象。
于是原本质疑嘲讽的人便只能闭嘴,甚至还会同情起江煜来,希望给他一个机会,毕竟他也是为了救人而非故意插手捣乱。
于是这时候,江煜得到了大多数人的同情基本盘,就当这一切看似尘埃落地之际,再提出越级战,合情合理,甚至还会有人期待那少年绝地反杀。
当然前提是,江煜能赢。
掌门摸了摸胡子,心下既定,他和大长老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后者没说话,只是深深地看了那台下的少年一眼。
这时,掌门便顺水推舟笑着道,
“尊者莫要太过严苛,我紫/阳宗自开山以来便秉承一颗爱才之心,且,江煜又是为了拯救同门,再给一个机会也无妨。”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更何况也没坏了规矩。”
叶时悠悠扇着扇子,跟着帮腔,
“尊者秉公执法,心不偏私,实在是我辈楷模。”
这件事无关乎什么宗门利益,所以反正……帮着她说话就对了。
旁边的归元宗的宗主魏延自然也看出了这其中的弯弯绕绕,“那就请尊者高徒先签下生死状吧。”
他冷冷地笑了笑,
“——不然五百戒鞭之后,怕是印泥都省了。”
听闻此言,云竹的眼色一瞬间便降至冰点,
“不劳魏宗主费心。”
她嗤笑一声,道
“说起来,也不知道您兄长魏游近来可好,当年云竹年少轻狂,下手重了些,敢问他现在步伐可还稳健?”
此话一出,不单单只是魏延面色阴沉,周围一圈的人都忽然噤了声。
坐在竹椅上的红衣少女霎时面色惨白,她捏紧了竹椅的扶手,难堪地别过了脸。
四百年前,魏游害宴凉断腿,云竹提剑破山门,只身打上归元宗,把人拖出来当着对方宗主的面,活生生斩断了他两条腿。
——当时事情闹得很大。
不过到底事关各大宗门的颜面,最后还是双方掌门出面,互相扯皮,打了一圈太极,最后粉饰太平。
双方高层有意掩饰,因此现在基本上无人知晓其中内幕,即便有少数知道内幕的人,也讳莫忌深。
当时云竹只有元婴修为,现在化神之后再次提及,无疑是赤.裸裸的威胁。
但不得不说,有时候暴力总能以最快的速度解决问题。
“琉光峰路天逸,胜!”
随着一道高声的判决,这番波折的比试总算是落下了帷幕。
……
虽然当时装逼的时候的确很爽,
但,五百戒鞭真正打下来的时候,云竹就后悔了。
当时情况紧急,若是不罚得重一点恐怕难以服众,尤其是,江煜太过耀眼了,比起她当初都还要更胜一筹……
而且,小徒弟的体质很好,或者说拥有雷灵根的修士,由于雷灵气攻击性极强,吸入体内日积月累之下,会有一种潜移默化的锻体效果。
因此,他们的身体强度和自愈速度都是普通修士的数倍,五百戒鞭最多只能算是很痛很痛的皮外伤,上个药养伤三四天就差不多了。
然而理智是一回事,真正发生的时候又是一回事。
所以,也就造就了现在……堂堂尊者大人跑到诫堂蹲墙角的现状。
云竹隐匿好自己的所有气息,蹑手蹑脚地藏在诫堂的外面。实际上,之前砍断魏游的腿之后,她就被掌门长老联合起来罚过一次。
——毕竟辈分太高,惩罚都只能投票。
但那时候她已经是元婴了,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的,就算是特质的戒鞭,她当时也只是躺了两周就活蹦乱跳了。
可是现在小徒弟才筑基……
【完蛋,越想越愧疚了。】
啪!
啪!
啪!
里面的鞭子响一下,云竹的心就跟着揪紧一分。她扒拉着窗户,纠结着要不要往里面看。
【……听这声响就知道超痛。】
这一刻,单身浪了千年的尊者大人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做
打在徒身,痛在师心。
“喂,意思意思一下就行了啊,怎么下手这么重……”
她在嘴里小声地喃喃着,眉头都快揪在一起了。
这时候,云竹的余光忽然瞄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诶,那不是……】
——徐冉。
当然,对方的伪装做的很好,只是云竹到了化神,看人已然不再靠五官和面容辨别,而是靠气息。
不过,
【她来诫堂做什么?】
事实上,云竹不太理解为什么一向冷淡的小徒弟会突然出手,但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现在需要做的就是找到办法解决掉。等到惩戒完成,把人带回凌云峰再问吧。
这时候,扮作了诫堂内部人员的徐冉已经混了进去,甚至还有一个人专门为她带路…
手法娴熟,暗语全对。
一看就是早有准备,内应外和。
围观全程的云竹:“……”
现在的诫堂防御都如此薄弱了么?
【啧,大长老最近管理松懈了不少啊……】
不过,云竹又想,
【我身为尊者,总得进去看看怎么回事,维护宗门安危义不容辞!】当然实际上的原因是什么,只有她心底知道。
但为了不打草惊蛇,她一挥衣袖,也变成了跟徐冉同样的衣着,清美精致的面容也顿时变得平平无奇起来。
一边往里面走,云竹就一边想,
素来对外人漠不关心的小徒弟竟然不顾门规,去救一个陌生少女,现在后者又不惜冒着巨大的风险潜入诫堂。
【莫非……】
云竹算了算时间,她发现小徒弟除了前两个月出去参加试炼之外,后面好像一直都和自己待在一起来着。
【这……根本没有发展时间啊……】
即便像鲁迅先生的名言那样捏一捏海绵,但这么短短几个月就可以互相付出这么多了吗?
云·千年单身·钢铁直女·竹感到了非常不解。
【不过对方如果是宴凉的小徒弟的话……感觉好像还不错的样子?】她想到了以后跟宴凉结成亲家的画面……
【嗯,有毒。】
“放手!”
一道熟悉的男声隐隐约约从远处传来,于是正在发散思维的云竹瞬间回神,【放手……?】
她愣了片刻,
【还动上手了???】
不过还未等云竹上前去看个所以然,她忽然察觉到什么,蓦地转身。
视野里出现了一个全身都笼罩在黑袍里面的男人。
封燃,大长老的心腹。
云竹见到他的瞬间就了然了,怪不得她总感觉徐冉进入诫堂之内太过轻巧,原来是有人故意放她进入的。
“尊者。”
封燃向她点了点头,以示尊敬,
“——我在此恭候您多时了。”
【好吧,姜果然还是老的辣。】
“大长老说尊者肯定会来,于是特地命我再次等候。”
“嗯,然后呢?”
云竹从来没有掩饰过自己对小徒弟的在意,毕竟凌云峰护短初灵界人人皆知,只可惜她师父仙逝太早,导致云竹一路以来都是孤儿式野蛮生长。
不过在成长过程中,大长老倒是悄无声息地给了她不少关照。
云竹记得这个恩情,所以整个宗门之内,她也只会认那位老人的几分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