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煜全身心都投在重置世界和那个女人之中,又怎会去注意同样无数次被重置的禁牢,之后又会变成了何等模样。
然而刚才那一瞬间的接触之后,天道的影像便出现了裂痕,他原本还想说什么,然而却像是突然察觉到什么不好的东西,下一秒化作无数碎光,消弭。
于是,所有的一切又重新归于黑暗。
这一刻,熟悉到让人作呕的气息,让江煜仿佛又回到了他的出生地。
翻涌的血海中,是被这个世界所抛弃和厌恶的一切。
所有从禁渊诞生的魔物都一样,生于污秽的禁渊之中,它们什么都不曾拥有,也不会拥有。
所以,为了填补内心的空洞,便产生了无穷无尽的欲.望。
在吞噬同伴躯体的时候,它们会得到短暂的满足感,于是便将其误以为是饥饿,但短暂的满足之后,便是像毒、品一样疯涨的欲瘾。
于是,无穷尽的饥饿,无休止的吞噬,一遍又一遍的重复和轮回。
而在这其中诞生的江煜,亦是如此。
只是在这可怕的诅咒黑洞之中,他在某一天,找到了真正可以填补内心空洞的存在。
那个,像星星一样坠.落下来的少女……
所有的冰冷,黑暗,糜烂,都在这一刻尽数抹去,只剩下……只剩下她温暖如初阳的眉眼。
在那个无比欢乐而繁丽的小镇上,在那个漫天烟火的夜晚,她轻轻捏住他滑落的兜帽,【耳朵……耳朵又露出来了啊……】
那双水盈盈的眸子,在绚烂的烟火之下折射出无数斑斓绮丽的色彩。
【江煜,好看么?】
她笑着,就像是坠.落之前那一刹那的水晶。
然而,脑海中的画面在这一瞬间定格,尖锐的疼痛从胸口传来。
——那里破了一个大洞。
只可惜江煜没有心脏,不然那个时候,他大概能够真正体会一下人类的心碎是怎样的感觉。
然而,江煜只是怔怔地看着她,看她面无表情地刺入他的心脏,然后毫不留情地抽出来,劈下第二剑。
然而下一秒,周围场景再也不是那个温暖而繁丽的小镇,而是阴郁灰暗的禁渊之崖,她脸上温柔的笑意在这一刻尽数消散,然后,带上了一种近乎于残忍的冷漠。
【江煜,你是魔物,本该就属于禁渊。】
【而我……】
凌厉的剑光淹没了眼前的一切。
【——也该去寻师父了。】
少女的叹息淹没在了风中。
那一袭熟悉的白衣随着他的坠.落,在视野中也越变越小,越来越远。
直到最后,就像最初最初的时候,江煜在血海中抬头仰望时,那一颗遥遥而不可及星星。
他明明知道,这都是回忆,这都是幻境。
就像天道所警告的那样,滥用禁渊的力量,总有一天会遭到可怕的反噬。
但是,对江煜来说,无所谓。因为没有比失去云竹更痛苦的后果了。
但是……真正到了这一刻的时候,他才感受到,——多么可怕啊。
他学着林烬生的样子,同样陪伴了她十年。
曾经也许有过无数细碎但温馨的画面,让他支撑到了现在。
然而跌入内心的最为深处的地方之后,此时此刻,江煜能够想起来的,烙印在他心底的,却是最初的时候,她的拒绝和背影。
就像是看起来无比美满而温馨的时候,满怀恶意的恶鬼,突然间出现在眼前,故意露出了狰狞的笑脸。
【难过么?】
毫无征兆地,熟悉至极的声音在耳边突然响起。
同一时刻,所有的画面突然在这一瞬间定格。下一秒,便是犹如世界末日一般的崩塌。
【唔,这样子看起来真是狼狈。】
那人说着,指尖却轻轻抚上他的侧脸。
江煜一怔,缓缓抬起头。
映入眼眸的,是一双更为熟悉而陌生的眼睛。
虹膜是浅粉偏红的颜色,就像是凌云峰上那一树开得正艳的桃花,中央的瞳仁极细,纯澈而澄明。
然而细看之下,却又像是猫科动物冰冷的竖瞳,带着某种天生的残忍。
——那是他的脸。
眼前的少年,拥有几乎和江煜完全一样的外貌。
说是几乎,是因为他们之间唯一的区别就只有,头发的颜色。
江煜的本体,是银发,就像是满天星河发光时,那样闪烁而纯澈的美丽。
而眼前的少年,长发却是白色的。
是那种和宇宙中最极致的黑,所想对的颜色,让人只在看到的瞬间就立刻联想到了“虚无”
少年的指尖在江煜的侧脸划过,最后落在了他的眉心处。
“……谁?”
江煜不曾阻止对方这般甚至称得上是暧昧的动作,他只是安静地注视着那双和自己几乎一致的面容,好半天,才开口问,“你是谁?”
像是听到了什么奇怪的问题,少年先是一怔,然后发出了一声轻笑。
“我啊……”
他故作苦恼地想了想,
“怎么说呢,很久很久之前,我应该叫做……天道?”
“不过现在嘛——”
少年话锋一转。
“那个被世人称为天道的,唔,就是刚刚那个给你洗脑的,叫我禁渊。”
“所以按照人类的方式……”
接着,他歪了歪头,咧开嘴露出了一个极为灿烂的笑容,“——或许你应该叫我爹爹。”
若真如他所说,从禁渊血海中诞生的魔物,称呼其为一声父亲倒是情理之中。
“……”
当然,回答他的只有江煜冷漠至极的脸。
并未得到回应的禁渊也不觉得尴尬,他只是懒散地坐在江煜面前,单手撑着侧脸,以一种奇妙的目光看他,“其实啊,很久很久我都没想通过,爹爹我那么多儿子,为什么只有你一个有出息。”
他摸了摸下巴,然后缓缓勾起唇角,露出一个邪性又了然的笑意。
“后来我发现啊,造成这一切的原因,是那个女人。”
砰!
寂静的空间中突然碰撞出一声剧烈的爆音。
少年稳稳地抓住江煜的手腕,而后者的尖锐的指尖堪堪定格在脖颈的前一寸。
同样漂亮的红粉竖瞳中,倒映出两张极为相似的脸,一面森寒如冰,一面笑意幽幽。
“啧,护得真紧。”
“若你敢动她……”
那声音仿佛是从牙齿缝里面发出来的,并不如平时那般淡漠,而是听起来异常冰冷森寒,甚至带上了露骨的杀意。
“——你就怎样?”
然而后者的声音依旧带了浅浅的笑意。
不过在彻底激怒大猫之前,禁渊还是见好就收了,他按下江煜的手,轻轻拍了拍对方的肩,“傻儿子,一个女人而已,绑在身边下个暗示就好了。”
他挑了挑眉,附身靠近江煜,同样绮艳的面容上露出了一个极为邪性的笑,“我教你。”
话音落下的瞬间,一股古怪而奇异的感觉从肩膀传来,仿佛全身的力量都在这一刻通过肩膀上的那只手骤然抽离,江煜猛地睁大了双眼,猩红的竖瞳瞬间紧缩。
而此时此刻,外界的发生一切便在刹那间清晰。
这是一种很古怪的视觉感受,就好像通过的是别人的眼睛看到的这一切。
百宗倾覆,血流成河。
红色的火光连成一片,整个战场犹如白昼,黄褐色的徒弟被血液浸得湿软,颜色浓郁地近乎紫色。
原本如云端仙境的□□宗此刻,化为了人间炼狱。
银发血眸的少年站在峰顶之上,脚下是艳糜的鲜血,将苍黄的大地灌得饱胀紫红,然后刺目地蔓延开来。
沾染无数血液的指尖颤了颤,江煜随着抬起的眼眸望向前方,一股悚然的熟悉感再次涌了上来。
当初的他得知阿竹的死讯,亲手杀了这里所有人类的时候,——也是这副模样。
眼前的一切……
江煜的时间落到远处的一众仙门修士的身上,
——还有远处那些人类忌惮又绝望的眼神,几乎所有的所有,都再次和曾经最初的世界重叠。
那些人说的什么,或悲愤,或绝望,江煜都没有心情去听。
他拼尽了所有去扭转命运的齿轮,然而最后,所有的一切却兜兜转转再次回到了最初的结局。
恐怖的魔族终于在这一刻停下了。
即便再难以启齿,所有人都在这一刻莫名松了一口气。
百宗诛魔,原本就是归元宗借由诛杀魔族的借口,联合所有仙门大家把□□宗扯下神坛。
一旦没有了凌云峰,□□宗便再无任何特别,甚至百宗诛魔之后,□□宗还会不会存在都很难说,而其中贮藏的无数珍宝便会成为百宗之物。
于是他们花了数月营造舆论,拉拢亲信,再加上十方宗的倒戈。
最关键的,□□宗毫无征兆地,在某一天骤然爆发出难以置信的魔气。
一时间,所有仙门纷纷相应而起。
但是谁都没有想到,都被世人敬仰崇拜的烬生尊者,竟是魔族冒名顶替之徒。
而那魔族竟然又有着如此恐怖的实力,所有仙门的压轴镇宗的法宝秘技全然无效,而死伤的弟子更是无数。
这时,在无数人恐惧的目光下,白发血眸的少年垂着头,单手捂住眼睛,“真是好久……”
他的声音颤抖着,像是笑又像是哭,
“好久好久……呵……”
似乎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少年的动作一顿,
“天道……”
他低声喃喃道,倏然攥紧了双拳,猩红的竖瞳也骤然收缩到极致。
这一刻,浓郁到近乎实质的魔气突然从少年的脚下喷涌而起,犹如风暴一般疯狂地想四面八方蔓延。
大地开始塌陷,所有的山脉都在剧烈的撼动中发出惊惶的呻/吟,无数漂浮在天空的群岛开始接二连三地坠下。
犹如末日黄昏时,神域天国的塌陷陨落。
源源不断的血水从地面汩汩溢出,短短几分钟便形成了几丈深的江海。污秽的黑气更加疯狂,在山谷裂缝中发出了尖锐的哨响!
下一秒,无数魔物从血水中探出了头,它们争先恐后地吞噬者地面的残肢断骸。体型也同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了起来。
“天道……哈哈哈哈哈……天道!”
禁渊疯狂地大笑着,浸透血液的衣袍和白发在狂风中翻飞纠缠,远远看去,犹如一只咆哮的血色巨鸟。
极度的恨意和快感纠缠在一起,让那张原本绮丽的面容开始扭曲。
【你看到了么?】
【这便是,你为之付出所有的世界,甚至不惜剥离我……□□我……丢弃我……】“但是最后……”
他在疯狂的大笑中张开了手,以一种占有,而并非拥抱的姿势,面向这个世界。
“——它还是会变成你最讨厌的模样。”
【就像我……】
……就像你眼中的我啊。
嗡!
一支金色长箭裹挟着可怕的灵压,如流行破空般,瞬间朝着他的后背直直袭来。
极快的速度在空气中擦出了艳烈的火焰,犹如烈日当空一般,映染了整片黑暗的天空。
所过之处,狰狞的魔物悉数四分五裂。
禁渊眸色一暗,凌空一跃,反手截住箭头。
下一秒,那长箭便骤然在他的掌心中爆成无数刺目的碎光。
与此同时,恐怖的灵气骤然炸开,在天地间掀起风暴般可怕的气流,一圈一圈像四境八方震荡开去。
滴答。
鲜红的血液顺着冰白的指尖跌落。
禁渊面无表情地抬眸望去,正好对上了大长老的目光。
暗紫的长老服在猎猎的狂风中肆意张扬,古朴的墨青长弓在灰暗的天色下,却泛出了皎洁如新月般的光辉。
“□□宗第十代大长老任风弥,今日在此起誓。”
他以一种极为淡然的语气说着,却有某种孤注一掷和破釜沉舟的血气。
“此魔不诛,今日……”
老人缓缓拉满了长弓,
“——便是我的死期。”
那双苍老而威严的眼睛中,带上了必死的信念。
第69章 六十九只偏执小徒弟
同一时刻
“我是林烬生……”
少女抬起头,因为震惊而微张的瞳孔中,倒映出了面前幽幽的光。那光影从玉佩中如流水般泻出,悄无声息地勾勒出了男人的模样。
温柔的眉眼如云雾清岚,一如史册记载得那般温润缱绻。
“云竹,我才是你的师父。”
他垂下眸子,刻意隐去几分苦痛,
“十年前我去修复境域结界,不料被那魔物偷袭,九死一生下,才保留了一缕残魂。”
说起那段“痛苦”的回忆时,林烬生的语气隐忍极了,除了眼尾的几分悲凉之外,再没有其他剧烈的情绪。
“潮州的苦旱是被故意制造出来的。你是被他早就选好了目标。”
看着少女几近空白的表情,男人扯着嘴角,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你是特别的,云竹。”
“不仅仅只是万里挑一的雷灵根,而是……”
他俯下腰,很认真地注视着少女的眼睛,仿佛是要从那双漆黑的眸子看到更深更深的地方去。
“——你的灵魂不属于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