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栀抬眸,蓦地对上另一双捉摸不透的眼。
少年单手抄兜靠在金属墙上,手腕上挂了个便利店塑料袋。应该是一打啤酒,看起来挺沉。
他从颈边捞起耳机重新塞进耳朵里,漫不经心转开视线,把刚进电梯的二人忽视得明明白白。
看人家戴了耳机。
木子忍不住用气音尖叫:“你看到没,那个眼神哦——劲儿劲儿的,上头。住你隔壁啊?”
南栀:“嗯。”
碍着正主在,木子没好意思继续说。
一出电梯,她俩往西,那人往东。木子不忍了,拍着南栀的胳膊直呼:“这不比剧组那些小野狗野多了?我又可以了!栀!!”
南栀瞥她一眼:“哪儿可以了,你男朋友说可以?”
木子:“……”
工作家里不认可,找个圈里的男朋友更作死。
“我这是单纯欣赏,又没想怎么样。”她看了眼南栀,叹气,“算了你不懂。你的审美是周公子那样的。完全相反嘛。”
南栀从小就是木子眼中别人家的孩子。
成绩好,长得美,脾气温柔,还会跳舞。连找的男朋友都是让家里万分满意。她的人生唯一一次没能按部就班走下去的,应该就是两年前。
伤好之后,任分管舞团的老师再怎么劝阻,南栀还是从幕前转到幕后。她说自己右肩毁了,做不到尽善尽美,索性放弃。
木子替她觉得可惜。
到家没一会儿,南栀的手机就响了。这时候意大利是下午,周远朝大概安顿好了,给她拨来电话。
南栀扬了扬下巴,示意木子自便,自己去阳台接听。
才不到几分钟,阳台移门哗啦一响,她又回来了。
木子惊愕:“你们什么老夫老妻模式?打电话这么快的?”
“他那边还有的忙。”南栀说,“反正随时可以联系。”
“啊,我的栀。你的生活也太没有激情了。不应该远朝哥哥,栀栀妹妹你侬我侬一下么。”
南栀用一脸肉麻得想吐的表情看过去。木子也后知后觉被自己麻得闭了嘴,赶紧换开话题:“我听说我们剧组跟你们舞团接洽了这部剧的艺术指导,确定是谁跟了吗?”
南栀莞尔:“也就我是闲人了。”
木子在拍的电影有不少古典舞镜头,剧组就专门和青年舞团对接,要请艺术指导。
南栀这么说的意思就是十有八九是她去。
木子高兴过头,猛得转身抱住南栀大呼:“宝贝栀栀,是你我就放心了。哦对,还有一件事……”
“嗯?”南栀把某只树袋熊从身上剥下来。
木子眨眼:“我忘带洗漱用品了。”
与此同时。
一墙之隔的1601。
季寻随手拎了瓶啤酒,单手打开,哐啷一声砸在茶几上。
“喝吗。”
“不不不,我来点白开水就行了。”赵哥嘿嘿一笑。
季寻看他一眼,丢了瓶矿泉水过去。
水波晃了晃,他的声音也跟了过来:“赶紧说,困得要死。”
这就是这位祖宗没脾气的意思了。
赵哥喜不自胜,把合同摆在台上给他细说:“我说的那个陈导去年入围了戛纳的导演双周,风头正盛。手里这个本子攒了很久,肯定要打出名头来的。跟咱们很早之前就签好了,一定要你作曲。你说到时候一那个什么……谣言不就都不攻自破了嘛。”
“谣言?”季寻一手搭着座椅靠背,语气懒散,“债务缠身?还是江郎才尽?”
赵哥:“……你能不能盼着点儿自己好。”
自季寻成年起,工作室就由季氏父母那正式转到了他手里。赵哥跟了这么多年,深知这位脾气。也见证了人是怎么一步步颓到现在这地步的。
放着好好的大别墅不住,跑来这玩失踪。不是为了躲工作,是懒得应付家里那帮亲戚。
赵哥记得季寻有个小叔叔,嗜赌。
当年出事后,小叔叔就对留下的家产动过心思。说季寻年龄尚小,这么大的家业他管理不好。
那年季寻21岁,脾气正乖张。
他不怒反笑,“我记得前些年这儿有一砚台,被你败家儿子给打坏了。那时候小叔不是说我成年就是大人了,不和小孩一般计较。怎么,现在几年过去,我反倒又成了小孩,需要旁人来管我家的事了?”
小叔叔语塞,又说:“怎么是管,我帮衬一把。”
“是吗。”他讥笑。
叔叔不甘心,常去本家别墅堵他。
这位小祖宗连情面都不给,直接报了警。一下惊动了常年不管外事、吃斋念佛的大伯。
警察不便插手家务事。
再之,小叔确实除了骚扰,也没做什么实质性的事。
换做平时,季寻那脾气肯定得发作。
但那会儿的他,冷静得不讲道理。任由大伯从中打完太极,把小叔斥责一顿就算了事。
到去年年末,小叔看无事发生,又厚着脸皮找上门。
这回他说借钱。
季寻同意放他进来,自己却不现身。耳机里摇滚、爵士、古典、流行轮着放,像根本不关心楼下发生什么似的。
房间里的监视屏倒是始终闪着白光。
你来我往半个多月。
或许是高利贷逼得太紧,小叔贼心一动,忍不住动了家里的古董花瓶。日子一直风平浪静到小叔找着下家出手,才被连人带花瓶抓了个正着。
人证物证俱全,季寻这会儿出现了。是专门来叮嘱律师不用在意他与被告人的关系,该怎么办就怎么办的。
连大伯都劝说无果。
家里其他亲戚都犯怵得很,渐渐少了联系。
赵哥过来人,知道这段时间外面那些谣言都是哪儿来的。大放厥词的多半是小叔家那些家眷。
反正撕破了脸,见不得人好。
赵哥思及此,关心道:“你那个叔叔,判了没?”
“就这几天。”季寻挑眉,“怎么,你也来求我撤诉?”
“呸。我是怕他们又闹出什么事来,惹一身腥。”
季寻懒得说,今早小叔那家人又找上门来了。
以他一贯的处理方法要么冷着,要么索性激怒。直到惹了对方先动手,他就占全理儿。
法治社会,依法办事。
他有自己的手段,结果被人插了一脚。
思及至此,他脾气又上来了。
于是就在眼前的赵哥触了霉头。
“你还走不走?”季寻烦他。
赵哥很灵性地从沙发上弹起来:“走了走了,那个回头,回头和导演制片吃顿饭。我来接你啊。”
送走赵哥,季寻没立即进去。
他弓身,手肘搭在十六楼的栏杆上点燃一根烟。
指尖烟气缭绕,眼前世界像藏匿在雾气里,分不清真实和虚幻。
就这么发了会儿呆,直到听到叮一声轻响,意识倏地被拉回。
隔壁那个女人拎着便利店的袋子从电梯里出来,她穿了件毛呢大衣。纤瘦,漂亮,却不怎么耐寒。
应该是没想到这个点还能碰到人,她显然愣了一下,然后打招呼:“你好。”
季寻没理。他收回目光,自顾自看着烟头一处火光。
她也不尴尬,脚步声渐远。
季寻心生烦躁,突然出声:“喂。”
南栀驻足,回头。
“早上保安是你叫的吧?”他问。
声控灯没亮,南栀看不清他的眼睛。
只看到人影慢慢站直了,手里猩红的那一点也自然垂了下来。他语气听起来有些躁,然后说:“你怎么那么爱管闲事。”
南栀确定他没戴耳机,也不在打电话。这话是冲着她来的。
她能听出对方的抗拒。这种抗拒更像日积月累厚积薄发而来。
“我之前是不是认识你?”南栀忍不住问。
“不认识。”他答。
“那我得罪过你?”
对方静默片刻,生硬驳回:“也没有。”
南栀想不出其他的了。
“那……”
“你真的很聒噪。”他盯着她的眼睛,转身碰上了门。
第4章 合约 1601,狗脾气,季寻……
南栀的脾气并非一等一的好。
要是换个陌生人,她绝不像现在这么平静。但在季寻身上,她仿佛看到了两年前刚遭难的自己。
情绪不稳定,脾气古怪。
常常大喜大悲,见缝插针似的发泄。
门在面前被碰上的刹那,她一点不生气,竟然还有心情小声调侃了一句:“小狗脾气。”
这话被前来迎门的木子听见了。
木子迷惑:“啊?什么小狗?”
南栀答:“爱发脾气的小狗。”
“啊???”木子更迷惑了。
她还想再问,忽然想到浴室在放热水,转头就把这段对话给忘了。
第二天一早,南栀把木子送回家才去舞团报到。
这会儿主舞团还在上晨课。她在练功房外站了一会儿,一回头,发现分管舞团的郑老师也在。
郑老师问:“每天就在这儿站着,不进去一起?”
“强度太大,早跟不上了。”南栀同郑老师一块往分管舞团那边走,也问:“您怎么也悄悄站那,看谁呢?”
“不看谁,就看看年轻人的劲儿。”
这话是在借机说南栀。
早两年南栀说不跳的时候,就被郑老师骂过。说她糟蹋天赋,没年轻人那股劲儿。
骂归骂,骂完郑老师转头立马推荐她到分管舞团当指导,同时还不准她放弃主舞团的编创工作。
两年来,郑老师时不时在她耳朵边上提一嘴。
南栀好脾气地指指自己的右肩:“有心无力。”
“真无力?”郑老师说,“有个事我可提前跟你说了,老南之前没弄完的《洛神》独舞,找着新的编曲方了。到时候舞团打算都交到你手里。”
南栀微愣:“这项目不是早停了吗?”
“你妈没跟你说?”郑老师也愣了,“这可是她一力促成的。”
当年南启平相当重视《洛神》的二次编创工作。他在上面花了很多心血。编创工作没完成,是他的、也是舞团的遗憾。
当初他总叨叨着要找新编曲,说要突破原有印象的束缚。
后来这事儿没人推进就搁浅了,没想到贺濛还一直在牵线。
贺濛明明……
南栀觉得不可思议,转头给母亲贺濛打电话。
电话通了,她一时之间却不知道怎么开口。
倒是贺濛先问:“怎么了?为了舞团的事?”
“嗯,妈,郑老师说你在给《洛神》找新编曲方,你不是……”
你不是最讨厌南启平这点了么。
讨厌他一直投身于舞团,讨厌他很少回家,讨厌他把工作看的比什么都重。有段时间家里鸡飞狗跳,《洛神》甚至都成了贺濛嘴里的“小三”。
反正,就是不可能插手这件事。
南栀没说出来,语气却藏不住意思。
贺濛语气淡淡:“编曲方是我托朋友关系找到的,还没签合同。既然郑老师都跟你说了,你有空跟一下。”
“签约我也要跟?”南栀问。
“家里还有好多你爸爸之前写的笔记。”贺濛不理她,自顾自往下说,“他生前花了很多心血,总不能浪费。”
贺濛一不做二不休,电话结束后直接给她发了对方工作室的地址。这是南栀头一次做常务秘书的活儿,有点懵。
她承认她确实也有遗憾。
同在舞团工作,南栀知道南启平有多想改好这支舞。他有一个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记满了编创想法。
她想过重新捡起来,但也知道贺濛不喜欢。
她和贺濛,一个失去了父亲,一个失去了丈夫。对待南启平的过去,两人都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生怕不小心揭到对方的伤口。
能正常回到舞团工作,已经很不容易了。
这次贺濛叫她重新捡起当年的未尽事宜。
说实话,南栀高兴之余还是有点心疼。
她冷了自己好几分钟,才追加短信过去:【妈,肯定完成任务,放心!】
南栀信心满满,下午就跟郑老师告了假。
一路循着地址找过去,最后车停在一栋工业风浓重的小楼面前。水泥墙,水泥地,周围安静无声。要不是墙中间镶了扇科技感十足的自动玻璃门,南栀还以为自己到了什么荒郊野外的废弃工厂。
南栀来之前打了电话预约。
可能下午就约了她一位客户,前台听见声音迎出来:“南小姐你来啦。”
整个室内空间呈开放式,装修冷硬极简。
从办公区域可以直接看到藏在里间的豪华录音室。
前台把她带到唯一一处算是半开放、有隔断的吧台。
南栀在等待的这几分钟偷偷搜了搜撰曲人gene老师。
她平时只管在舞团设计舞蹈动作,想整场排练,很少涉及到产业链前端。底下是乱七八糟的新闻标题,南栀瞥到“债务风波”、“江郎才尽”、“违约赔偿”一大串字眼。
她没管,就点进百度百科。
里边一大串最佳编曲人、金曲奖编曲看得人眼花缭乱。仿佛与刚才那些丑闻说的是两个人。
再看照片,一片空白。
于是当某个梳着锃亮油头的中年男人出现在面前时,南栀下意识以为就是gene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