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万没想到,章太后居然是没有兵权的!
杨景澄借着灯光,匆匆看完了信笺。此番章太后主要写的就是万全镇总兵英国公的各色资料,包含脾性与姻亲关系。对于英国公,杨景澄早有耳闻,英国公之女乃江阳国公夫人,毫不意外的生育艰难。他当年回京时拜见各路亲戚,就被江阳国公夫人当压床童子,硬要婆子架着他在国公正房里的大床上滚了好几圈。那会子他已经十一岁了,简直记忆深刻!因此,英国公算是他比较早认识的勋贵之一。但双方的交集也仅限于此。
看完把信折好塞回信封里,杨景澄侧头问丁年贵:“康良侯与太后是甚关系?”
丁年贵沉默了一会儿,道:“似乎,没什么关系。”
杨景澄目光一凝:“也就是说,康良侯其实是章首辅的人?”
丁年贵点了点头。
“你自己的判断,还是太后告诉你的?”杨景澄继续追问。
“自己的。”丁年贵解释道,“有个佐证,兵部尚书的缺儿,到底怎么落到吴子英头上的?太后一系的人,为何能眼睁睁的看着兵权旁落?”
杨景澄倒吸一口凉气,莫不是馅饼砸到吴子英头上,全凭太后故意放权吧!?
丁年贵压低声音道:“说句大不敬的话,若是朝廷六部都在章家手里,我们娘娘只怕就不金贵了。”
杨景澄牙疼的道:“你确实……够大不敬的!”
丁年贵憨笑着没说话,他对章太后畏惧不假,能有几分敬重自己都说不清。而杨景澄此人偏又与他此前所经见过的所有权贵都不一样,在把人当人方面,纵观满京,无人能出其右。且他们二人朝夕相对,渐渐的,他的心不自觉的偏向了杨景澄。他不敢背叛章太后,谁知道自己亲妹子莫名进了康良侯府之事,是巧合还是人为操纵?何况他亦没把握能逃脱同僚的追杀,依旧老老实实的当着差。
然当差与当差的区别可就大了去了。满心只向着章太后,是一种当法;做叛徒彻底倒向杨景澄乃至华阳郡公亦是一种当法;不背叛,但给人放水又是一种当法。眼下的丁年贵显然选了第三种,即与章太后利益冲突之事坚决不干、并不允许杨景澄越此雷池一步。但只要不与章太后直接相悖,他便全力支持。横竖他只是个打手,没长脑子分不清楚朝堂各方微妙理所当然。章太后亲口吩咐他照看杨景澄,他方方面面的尽可能照顾到,没毛病!
杨景澄摸着下巴想,看来章太后与章家的矛盾,比想象的更多。不过也是,章家树大根深枝繁叶茂,少不得替子侄谋前程,好让家族更加庞大且富贵。再则君权与相权拼杀几千年,不可能化解于兄妹之情。
某种程度上来说,章首辅之于章太后,比华阳郡公之于永和帝更让人难受。毕竟同姓同宗通常不会赶尽杀绝,而章首辅一旦上位,章太后是否有命在都是两说。
嘶……如此看来,前兵部尚书吴子英真就是捡了条臭鱼。可惜他一味贪腐,半点不争气,把兵部弄了个乌烟瘴气。但话说回来,这么一个酒囊饭袋,或许正是章太后与章首辅达成的一致的结果。
杨景澄飞快的回忆了一遍与章太后相处的点点滴滴,以及从外界听来的七零八落的片段。猛然发现,章太后此人,真不是一般的善于主动出击。譬如顺太妃的自尽,当时正扯出了她害死陈太后的旧事,尽管永和帝不可能因此把嫡母掀下来,但总归是个麻烦。不想,章太后一个追封,便把一切消弭在了无形之中。当日恰到好处的三个决议,硬生生的把永和帝的怒火死死摁在了腔子里发不出来。
因此,章太后率先择定帝党的吴子英是极有可能的。兵权何其要紧,永和帝必然为此与章首辅数次近身搏杀,少不得各自损失一些人马。章太后隐藏在幕后,不动声色的维持着平衡。既不放永和帝真正亲政,亦不让章首辅有机会篡权。于是两方都有所求,自然两方都要看她的脸色。不得不说章太后的确手腕高超。
但,即便这一手妙到毫巅的掌控能力,杨景澄依旧不认可。他读的圣人言不多,可先贤们多半追求煌煌大道,自有其道理。譬如眼下,章太后忽然看重于他,是先手,亦很有可能是无奈。因为当年谁也没料到,永和帝真的一个儿子都生不出来,而宗室里脱颖而出的偏偏是性格强硬的华阳郡公,章首辅的野心在疯涨,永和帝的脾气与日俱增。一开始,章太后只需在两派之间玩平衡,这对章太后而言并不难。可随着时间的推移,朝中势力的变迁与分割,需要照应之处越来越多,章太后又能维持到何时?
刀尖上跳舞,再如何令人叫好连连,也比不得脚踏实地的慢慢行走。
夜空如洗、繁星闪烁。杨景澄在摇曳的灯笼下,忽然明悟了“善战者无赫赫之功”这句话。他不由瞥了一眼貌似平平无奇的丁年贵,此人此前只有六品,全然混不到章太后跟前,直到被章太后发现他乃叶欣儿的表哥,方阴差阳错的露了头。细细品味,很有意思!
丁年贵被杨景澄看的后脊发毛,讪笑道:“世子,您对我有甚不满意的,务必直说,我一定改!”
杨景澄轻笑出声:“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丁年贵生出不好的预感。
果然,杨景澄紧接着道:“彻底做我的人?”
丁年贵立刻哭丧着脸道:“我妹妹且在康良侯府呢,世子饶了小人的狗命吧!”
“哈哈哈,逗你玩的。”杨景澄笑过一回,又道,“不开玩笑了,我问你一件事。”
丁年贵一脸生无可恋:“问吧,横竖娘娘的密事我不知道几件,犯不了忌讳。”
杨景澄收敛了笑,沉声问道:“章首辅与康良侯联络密切么?”
丁年贵点了点头,心里不由松了口气。章太后派他们侍奉杨景澄,首要防备的正是章首辅。因此,下章首辅的黑话,不能算叛主。当然,翌日主子翻脸,非摁头强扣罪名,那也只能认了。要不怎么说赶上个心善的主子,是八辈子修来的造化呢?
杨景澄忽然换了个姿势,背靠在柱子上,双手抱胸。头微微抬起,看向遥远的天际。声音也似从天外传来般的缥缈:“那,你认为章首辅想造反吗?”
刚松懈下来的丁年贵瞬间紧绷,他糟心的看着杨景澄,下黑话与密告谋反,是截然不同的概念!下黑话至多让章首辅晚景凄凉,谋反可是诛九族的大罪!漫说杨景澄目前只是个落荒而逃的小世子,便是他已荣登宝座,此话亦不敢随便乱说的!
“你的人离我们有多远?”杨景澄问。
丁年贵有气无力的道:“不是他们能不能听见,除了我他们可不能随意窃听世子说话。只是您的问题,我一个小人物答不上来。”
杨景澄冷哼一声:“所以你可以随便听我说话,还要不要听我今晚宠幸了哪个美人?”
丁年贵理直气壮:“您不是谁也没碰么?”
“你大爷!”杨景澄怒道,“你还真敢听!?”
丁年贵抱头鼠窜:“我也不想啊!大家谁不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听得到吃不着,我都想请娘娘派个太监来,省的折磨我了!世子见谅,见谅哈!”
杨景澄咬牙切齿:“姬妾瘦马便罢了,若我夫人在此,你也要听!?”
“夫人肯定不会!”丁年贵连滚带爬的退到了五步外,以免杨景澄暴起伤人,“夫妻一体,夫人绝不会害您,我听来作甚?”
杨景澄气乐了:“合着你寸步不离,就为了护住我啊,我可真特娘的谢谢你了哈!”
“冤枉!您别朝我撒性子,”丁年贵又退后了三大步,竭力的解释道,“那皇帝行房,一大群太监候着呢,您提前适应适应嘛!”
杨景澄气的纵身一跃,直扑向了丁年贵。丁年贵这等鲜血里挣扎出来的身手,岂是公子哥儿的杨景澄可比?三两下灵巧避开,满甲板的乱窜,看着狼狈,实则每次都能轻松躲过。杨景澄恼的头发都要炸了,他不信今晚收拾不了这货!
“世子,世子!”丁年贵边跑边喊,“要不您给个数儿,让人敲我板子。”
“数你大爷!你们东厂的花胡哨当我不知道!?”杨景澄骂道,“一点皮外伤对你来说算个屁!”
丁年贵一个后空翻躲过了杨景澄的毒手,忙忙道:“那您想怎么罚嘛!”
杨景澄阴恻恻的道:“阉了,提前适应太监看着行房。”
丁年贵以手捂档,嘴里连连告饶:“别介!别介!我家没别人了,我老包家不能断子绝孙啊!”
杨景澄真恨不得把这油嘴滑舌的东西活活打死,可他实在抓不到人,只得停在了原地。他一停,丁年贵跟着就停了下来。原想接着嬉皮笑脸几句,把此事糊弄过去,不想看到杨景澄的脸色彻底阴了下来,心里咯噔了一下。绝不跟主子对着干是丁年贵的处事原则,猜测杨景澄大约动了真怒,他乖乖的向前几步,直接跪在了杨景澄面前。
杨景澄没说话,夜风袭来,吹的他衣袂烈烈作响。散落在四周执勤的其余侍卫缩了缩身形,屏住了呼吸。
就在丁年贵猜测着自己将受到怎样的惩处时,杨景澄突然开口:“我与舜华的通信,你拆过吗?”
丁年贵愣了愣。
“我要听实话。要么你老老实实回答;要么……我即刻使人送丁大人回京!”
第211章 心向 丁年贵垂头跪在原地,一动……
丁年贵垂头跪在原地,一动不动,许久都没说话。丁年贵知道,自己的监视必定是个暗雷,早晚有惹恼杨景澄的一日。然他皇命在身,能做的唯有不让兄弟们靠近,万一杨景澄忍无可忍,至少死的唯有他一个人。那么他的妹妹,就还有人照看,不至于真的沦落在康良侯府孤苦无依。
躲在阴影里的侍卫们不自觉的屏住了呼吸。十二个侍卫分做了三班,此刻正是一班当值。一班的头儿名唤冷辉,跟了丁年贵足有二三年了,虽比不得许平安那般亲厚,袍泽情谊却是有的。此刻见丁年贵大气不敢出的模样,不由紧张的渗出了汗来。
“看来,是拆看过了。”杨景澄声音里透着疲倦。
丁年贵把头磕在甲板上,发出咚的一声响,依旧沉默。
“上覆太后娘娘,”杨景澄苦笑道,“能给我些许喘息么?”
“我会如实禀告。但是,”丁年贵低声道,“娘娘不放心郡公。”
杨景澄忽然盘腿坐在了甲板上,认真的问:“你曾说过,娘娘的行事作风,一向是大家不觉得难受,她也把事办了。可她为何待我如此的……刻薄?”
丁年贵抬起头,轻轻的摇了摇:“我不知道。”
“娘娘不可能把心思都告诉你,你又不是她什么人。”杨景澄道,“但你可以猜。”
“我这会子说什么,世子大概都是不信的。”丁年贵道。
“那你是要替娘娘说好话了。”杨景澄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请。”
“世子与郡公熟悉,仅半年光景吧?”丁年贵道。
“嗯。”
“半年,就足以让世子如此的信任一个人么?”
杨景澄意有所指的道:“你能直接面见娘娘,仅两个多月,为何如此的……赤胆忠心?”
丁年贵僵了僵。
“我都被你扒开皮看的透透的了,有些话懒得藏着掖着。”杨景澄眼眸微垂,长如鸦羽的睫毛盖住了情绪,“不信又如何呢?没得选罢了。”
丁年贵的心底顿时泛起了浓浓的酸意,宛如陈年老醋精般,直接把他的心烧出了个窟窿。多年来死死压抑在内心深处的委屈与不忿顷刻间喷薄而出,顺着血液,冲进了四肢百骸。杨景澄没得选,他亦没得选。
哪怕明知家变之后,杨景澄是待他最厚道的那个人,他依然必须像张蛛网,把人密密的困在蛛丝里。他不止一次的担忧,他的蛛丝会不会过于坚固狠厉,以至于将人活活勒死;也不止一次的想,这个世子若真是个傻大胆多好,傻大胆发觉不了自己的困境,醉生梦死直到生命的尽头,又何尝不是人间幸事?
他很想质问一声章太后,明知这是他表妹的夫婿,何必迫他来做这个恶人?可是一条狗,并没有质问主人的资格。
“你很难受。”杨景澄的声音平淡而笃定。
“是。”丁年贵爽快的承认了。
“我果真送你回京,你会死吗?”杨景澄问。
“世子杀了我吧。”丁年贵诚恳的道。
“我知道了。答案是生不如死。”杨景澄长长的叹了口气,“坐吧,别跪着了。”
丁年贵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对我一直挺好的。”杨景澄冲丁年贵笑了笑,“你一直跟我絮絮叨叨的说娘娘如何深谋远虑,如何把控人心。是,这些我都承认。可是你看,她把我们俩都弄的这么的难受。”
入京之后再不知道何为哭泣的丁年贵,竟是被杨景澄第一句话弄的眼睛发酸,险些落下泪来。
“行吧,跟我一块儿盘腿对坐,你八成不敢。爱跪着就跪着吧。”杨景澄余光扫了眼冷辉所在的方向,成功叫冷辉吓的又躲深了几许。
“我与舜华的信,你如何上报?原样誊抄,还是概述?”杨景澄追问。
“概述。”丁年贵答。
杨景澄眼睛眯了眯:“你可以不做声,但我不希望你骗我。”
“原样誊抄,您将无所遁形。”丁年贵道,“娘娘若只想要个傀儡,扶持长乐郡公即可,不必大费周章的教导您。”
杨景澄木着脸道:“你的意思是,她想看看我在她眼皮子底下能做到什么地步?”
丁年贵叮嘱道:“尽管如此,世子的信还是尽量谨慎些。路途漫漫,我拆过看过封好送出去,到了京城那头,未必就能直接到夫人手上。中间被谁截了,真没法子知晓。尤其是,无论锦衣卫还是东厂,皆犬牙交错,看似郡公的人,很有可能是太后养的探子;看似太后的人,很可能更偏向于首辅。”说着他声音更低了几分,“便是我手底下的兄弟,世子亦有防备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