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堂太监没有单独的值房,都在一间大屋里,每个人都有一个桌,问玉正在收拾属于自己的桌案,这时外面传来一阵动静。
“是乔公公回来了。”
“这趟怎么回来这么快?”
屋子虽大,但架不住安静,所以即使这种‘耳语’也让其他人都能听见,大家都伸着头往外头。
不多时,一个叫胡冒的随堂太监走了进来,满脸喜气洋洋。
“陛下忙着修炼神功,说是折子让乔公公代看了。”
屋中安静了一瞬,很快就充满了恭喜声。
“那可真是恭喜乔公公了。”
“乔公公可真是得圣心。”
有人上前恭喜,自然也有人坐着不动。正好也下一班的人也来换班了,自然都知道了这事,一时值房里是热闹无比。
大家嘴里说着闲话,或是刚好来了兴致想喝茶。都没走,问玉自然留着也没走,他其实已经看出来这些人都是刻意留下的。
或有形、或无形、或有意、或无意,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对面最里头那间紧闭着大门的值房。
那是乔安思的值房。
方才乔安思就让人抱着折子进去了,一直没出来。
蓦地,那间紧闭的大门打开了,乔安思满脸带笑,手里拿着一本折子往后头去了。
通过穿堂,一直往后越过影壁,就是孙公公的值房。
乔安思这是去找孙宏茂 。
……
隐约之间,许多目光在暗中交错。
问玉知道这是什么。
为何掌印太监能凌驾于秉笔太监之上?
就是因为所有批朱过的奏章和诏令,最后都需要加印,若没有加印,则不生效,所以掌印太监是有权利驳回不合适的诏令,要求重新商讨。他自然不敢驳回皇帝的意见,他的驳回是可以针对与他意见向左之人。
秉笔太监确实可以代皇帝批朱,但他若是忤了掌印太监的意,同样会被驳回。
值房里这么多人留下,就是因为都知道陛下允了乔安思代为批朱,这算是秉笔太监发生质变的开端。
但代为批朱后,还需拿给掌印太监用印。
会不会给印,能不能顺利把印拿到,这是属于孙宏茂和乔安思的一次对撞,也是作为秉笔太监对掌印太监的挑衅,更是乔安思这个陛下新宠能不能越过孙宏茂这个旧人的一次试验。
孙宏茂可会顺利让乔安思如愿以偿?他能否愿意让自己被挑衅?他可愿意交出手中之权?
这不是属于两个人的碰撞,而是属于整个司礼监。乔安思和孙宏茂争斗至今,即使乔安思幺蛾子挺多,甚至没少在下面作威作福,有人附庸而上,但还有很多人在旁观。
若是这次孙公公在碰撞中输了,定然会改写批红值房里的局势,甚至是整个司礼监,二十四衙门乃至整个太监群体。
偌大的值房中,有人眼含期待,有人冷眼旁观,也有人嗤之以鼻,似乎觉得乔安思自不量力。
你寻常愿意跳也就跳了,老祖宗懒得拿拳头打苍蝇,羽翼尚且不够丰满,就妄想登天?
真是痴心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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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安思这次有些冒进了。”司礼监另一处院子里,提督太监李和德道。
他虽不在批红值房里,但既然作为提督,自然对司礼监发生的事都心知肚明。
“老祖宗说的是,让奴婢看就这种人还妄想挑衅孙公公,难道不知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李和德睨了对方一眼,笑着道:“这个说法可不恰当,你孙祖宗现在可没有死,自然不是瘦死的骆驼。”
小太监一边作势扇自己嘴,一边笑道:“奴婢这不是不识几个字,自然不像老祖宗学富五车、满腹经纶,奴婢也是跟在老祖宗身边,有老祖宗的教导,受老祖宗熏陶,才渐渐知道怎么说话,谁知又犯错了。”
第149章 小皇后(五十九) 聪明了才好,不聪明……
小太监说李和德学富五车、满腹经纶,虽有些吹捧之意,但也不全是吹捧,司礼监的经厂就是李和德管着的,管了有三十多年,而经厂做的就是替皇家收录各朝各代的孤本、珍本,以及刻书的差事。
大昌文风鼎盛,也就造就人人崇文不崇武。
这种情形下,从民间到官府,乃至内廷,刻坊书厂都大行其道。而其中又以官刻最为详尽、精美,且不出错,而官刻之上还有更高一级的内府刻。
内府刻指的就是由司礼监经厂所刊刻的书籍。
所以管着司礼监经厂的李和德又能差到哪去?连建仁帝都不止一次赞道:“和德文采斐然,若不是身为宦官,当是民间一大儒。”
可见一斑!
“真是贫嘴!”
虽然是训斥,但李和德却是笑着说的,而这小太监得了训斥非但不怕,反倒笑嘻嘻的,能看出他在李和德面前还算是个有脸面的。
“芳林新叶催陈叶,流水前波让后波。自古以来人才更替本属常伦,可这乔安思太过冒进,不过谁又知道,毕竟身为非常身,看得从来不是天,而是圣上。”李和德喃喃道。
而这个时候小太监却不敢多嘴插言,只在旁边听着,噤若寒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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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堂后的那堵影壁快被人快盯出了窟窿。
突然,有人走过来了。
先进来的是靴,黑色的皂靴,顺着往上看去是正红色的蟒服,再往上就是乔安思那张得意的脸。
他一点都没掩饰自己的得意。
在乔安思看来,他虽进去时受了点小惊吓——孙宏茂身居高位多年,气势哪能是乔安思可比的,可就在乔安思以为这趟恐怕来错了,孙宏茂突然收拢了气势,露出笑容,接过他的折子看了看,也没说什么,就给他用印了。
过程在乔安思来看并不美好,但结果之好俨然让他望了那点小不和谐——于乔安思来看,自己势不可挡,孙宏茂该是给他让位置了。
乔安思进了自己的值房。
不多时,值房的其他人除了轮班的人,也都散了。问玉出去时,隐隐看到有几个人进了乔安思的值房。
这是真的新旧交替?还是乔安思故作姿态?孙宏茂为何会退让?
……
“印公您为何要退让?何必要于他用印,那他以后不是更嚣张!”
影壁之后,一排五间七架的房屋。
屋中所用之家具,一水的紫檀木,还是上了年头的紫檀,暗褐色的色泽,厚重的包浆,整排屋子的布置是极为清雅素净,看着倒不像是一个位高权重的宦官常用之地。
说话的人正是秉笔太监吴大海。
孙宏茂掌管司礼监多年,自然也有自己的人,这吴大海便是其中之一。
“嚣张其实不是什么坏事,年轻人年轻气盛,都有嚣张的时候。”
案前,孙宏茂正在写大字。
只看他一笔字龙飞凤舞,笔力劲挺,大字写得好,小字自然不会差,当年孙宏茂就曾以字好闻名,甚至不乏有些官员上门求字,但今日的吴大海俨然没有欣赏字的心情。
这些日子,孙宏茂不光自己,也让手下的人对乔安思接二连□□让,让吴大海来看,乔安思就是个跳梁小丑,印公伸手就能摁死他,印公既然纵容,肯定有他的意图。
可知道归知道,让到这种地步,也不免让吴大海觉得恐慌。
难道陛下是真厌恶了印公,打算重新提拔一个人替代?
可乔安思何德何能?
一个叫花子的出身,快要饿死时,狠心一刀进了宫。前二十多年,乔安思就是个地上的臭虫,为了往上爬,见人就溜须拍马、刻意逢迎,可臭虫就是臭虫,乔安思一直时运不济。
三十多岁才走了时运,后来乔安思也就因为拍马逢迎进了御用监,再后来又来了司礼监。
乔安思在司礼监逢迎讨好的人太多了,太多人曾经见过他谄媚殷勤的嘴脸,所以吴大海自然瞧不起他,也看不上他。
可他也不想想,乔安思当年能狠心给自己一刀进宫,又能一路来到司礼监,自然非一般寻常人。
乔安思还是有自己的本事,只是吴大海不愿承认。
这是固有印象突遭转变的不愿承认,也是因为吴大海是孙宏茂的人,和孙宏茂做对的,自然不受他待见。
“你的性格稳重周密,这与你未来有大益处,可你太过清高,不懂变通,这也是你最大的缺点。这样吧,你既不愿看到他,就去经厂待一阵子,最近经厂在修纂前朝的《四库全书》,这是你最擅长的,就当去换换心情。”
“印公!”
“去吧,反正最近司礼监也没什么事,我让人去跟提督说一声。”孙宏茂头也没抬,吴大海清楚印公的性格,只能应了声是离开了。
等他走后,进来了个中年太监。
“外面挺热闹的?”
此人犹豫了一下,道:“倒也不太热闹。”
孙宏茂笑了笑,轻摇了摇头,似乎在感叹什么,又似乎在嘲笑什么。
“那个叫问玉的如何?”
“他倒是挺老实的,乔公公也命人与他接触了,暂时看不出有想投靠对方的迹象,方才许多人都去和乔公公说话,他倒是没去。”说到许多人去和乔公公说话时,此人半垂下头,似乎有些害怕的样子。
“倒是个聪明人。”
孙宏茂近乎自语地喃喃:“聪明了才好,不聪明的也没用。”
屋里又陷入了寂静,只听得笔尖和纸张接触的沙沙声。
过了一会儿,中年太监壮着胆子问:“那这个问玉——”
“吴大海去了经厂,秉笔多出一个位置,你去跟朱巩说,让他说动乔安思,提拔了问玉填上这个位置,剩下的就不用管了,以后再说。”
中年太监先是一惊,再是低头应是,之后很快就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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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礼监发生的事,晚香并不知道。
她这几日又是游湖又是抓鱼、摘莲蓬,玩得乐不思蜀。
太液池靠北种了一片荷花,说是十里荷花场都不为过,这两天晚香就爱来这处。
随着移居西苑避暑,可能是解决了酷热,最近那些宫妃们又不消停了起来。据说她们最近天天去给太后请安,因为承华殿远离太后所住的寿明殿和嫔妃们所住的椒园,暂时还没波及到她,不过晚香估摸着也快了,所以她才天天出来躲清闲。
可也不能总在外面逛,于是晚香就从岸上躲到了湖里,反正太液池之大,不着边际,有本事就来找!
而专门躲到北边来,也是南边乃宫殿聚集之地,进出的人多且杂,北边则没什么宫殿,一般人都不会往这边来。尤其这地方荷花稠密,择了水道隐没在荷花群聚之间,又凉快又僻静,晚香一待就能待一整天。
画舫是单层的,专为游湖之用,四面开阔,两侧开长窗用以欣赏外面风景。
舫中不光有用来小憩的贵妃榻,还有吃的有喝的,有鱼竿、渔网、鱼篓,连用来打莲蓬的长杆都有,可谓是一应俱全。
就是看着一点都不像皇后用来游湖的船舫。
晚香穿一身家常的衣裳,打扮得像个民间的女子,她最近身体好,心情也不差,也因此气色极好。
莲青色的对襟夏褂,月白色十六幅湘裙,梳得还是以前在闺阁之时的发髻,肤色之白皙剔透,容貌之清艳、灵动,仿若掉进湖里的仙女。
“好美!”
“浑说什么!那是皇后娘娘!”
离这里不远处,一个画舫的船头站着几个人。
不同于晚香这处画舫的‘简陋’,这个画舫要大一些,前半部分为四面开阔的格局,后面则是有窗的船舱。
船头站着的几人年纪都不大,约莫都是二十左右的青年,看其衣着打扮,不是权贵也是皇亲。
呵斥的正是十二皇子赵柯。
他神色有些复杂地看着听到动静望过来的晚香。
她似乎全然没料到有人会绕到这种地方来,脸上带着诧异,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眺望过来的脸上全然是淡定和平静,丝毫不觉得自己身为皇后,这么一身打扮有任何错处。
“还望母后千万莫怪罪,儿臣等也是误入此处。”
能看出来这地方是人家专门择的僻静之地,这船上几个人可不是扰了人的清幽?
说话的是六皇子齐王,他还算不笨。他本就站在几个人正中间,能看出这一船人都是以他为首,自然也是他来认错。
赵柯跟着半垂下头。
除了他二人,还有八皇子、九皇子、十皇子,算是聚得齐全。除过他们,另还有几个年轻的青年,应该是某些勋贵或是皇亲家的孩子。其中一人,也就是那个失言赞好美的青年,此时哪还有方才的痴迷之色,跪下来以额触地,脸上全是冷汗。
“不知者无罪,你们退下吧,这水道窄浅,你们这船可进不来。”
其实进来还是能进来的,只是会毁了这处专门供西苑宫人采摘莲蓬荷花时用的水道,这水道窄不过两米有半,晚香就是因为这水道窄,才会择了现在用的这画舫。
拒绝之意昭然若揭,齐王等人也不会不识趣,当即就命人撑着船远离了这处。
……
“那十二皇子瞧着倒一改早先见到的样子。”侍书轻声道。
不光是衣着打扮,还有神态,侍书等人见过赵柯窘迫难堪的样子,此时见到他一改往前颓色,俨然十分有体面,到底听说总归是听说,不比亲眼看见的让人震惊。
“都不是简单的,以后见着他们离远点。”晚香蹙着眉说。
真是扫兴,虽然她也不在意会不会被外人见到自己这一面,但她都躲到这种地方来了,还会被人碰见,真是让人郁闷。
“问玉呢?最近还是没什么动静?”
侍书和抱琴对视一眼,眼中都有笑意,所以就说娘娘心里有事,不然能玩得这么‘疯’,成天不着家,看来还是生了问玉的气。
那问玉也是,去了司礼监,就‘忘’了娘娘的存在,不怪娘娘会生气!
“就来过一次,刚好娘娘正睡着,问玉就没让奴婢们叫您。”
这回答说过好几次,每次听完晚香就无端气闷,她顺手扯下一朵荷花瓣,拿在手里揉碎了,又扔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