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已经上了年纪,又常年服食丹药,李院正觉得陛下还能生育出健康的皇子?”
这问题来得太过突然,让李院正十分诧异。
“问玉你如今既在司礼监当差,就该知道谨言慎行,这话、这话能是你我能议论的?”到底两人关系不错,李院正也极为欣赏问玉,所以诧异归诧异,他还是指着能劝住对方。
“李院正既为医,当该是心知肚明才对,问玉非是口没遮拦,不过是在救院正,院正一家世代行医,行医济世、妙手回春,又为皇家操劳多年,院正于问玉有恩,问玉看在眼里,心中有话,本不该说,却又必须要说。”
李院正震撼。
不光震撼问玉之言,也震撼他艰难却又坚定的态度。
何事竟让他如此艰难?
可问玉接下来的话,却在他心中掀起无边风浪。
“院正可知晓,给了人希望,希望却又落空,人不会检讨自身,只会怨恨给了自己希望的人?”
“院正可知晓,陛下为何这般年纪,却依旧对此事很有把握?是因为陛下觉得自己练就神功,威风不减,可事实如何,问玉也许只管中窥豹,难道院正不清楚?”
“院正可知晓,陛下身边侍候的人一直战战兢兢,深恐出事?这出事指的不是发生什么大事,而是什么事最好都没有,因为没有事,所有人才能安稳,一旦陛下情绪起伏,或是生恼,或是大怒、大悲,于平常人来说,不过是一时情绪,于御前的人来说,可能一个不慎就是性命不保?”
“院正可能承受陛下的质疑质问?院正的家人/妻儿可能?毕竟此事全都经手院正,院正一手包揽了替娘娘、陛下调养龙体凤躯,若是不能如愿,会不会是院正之错?”
“即使院正动用千般手段,侥幸怀上了,若中途胎力不够,致使滑胎?若胎儿生下,却并没有那么康健?”
“问玉进宫的日子不短,也曾听闻过几件宫里知道的人都秘而不宣的旧事。这些年来,宫里除了十三十四皇子外,也不是没有别的龙嗣诞下,只是两个都早夭,一个诞下便身体布满了毒疮,只活了三天不到,还有一个……”
“院正应该知晓若此胎真侥幸诞下,对陛下,对娘娘,对整个大昌来说意味着什么,院正也应该知晓年迈之人即使侥幸能够生育,但诞下的孩子会是怎么样……”
“……难道院正真想看到未来的大昌之主天生愚笨,或者一辈子离不开药罐,甚至连以后的子嗣都艰难?院正应该知晓,只要胎儿诞下,只要他是男孩,哪怕他有如上所有毛病,也定然会是未来的储君,会倾尽全大昌之力去救治,院正可有把握治好这些病,若是治不好,又该怎么办……”
“而如今的大昌可还经得起这样一个未来的帝王……”
问玉这一句句一声声,直击李院正内心。
让他惊骇,让他恐慌,让他惊惧,让他的冷汗竟是顷刻就打湿了他所有的衣裳。
“你为何知道这些?我可从来没有告诉过你!”
“你竟敢阻挠陛下和娘娘生育正宫嫡子!你居心叵测!”
“你到底是什么人?是被谁安插在皇后娘娘身边?枉我以为你效忠皇后,给予你方便,娘娘可知晓你竟是如此狼子野心?”
“你还敢妄议朝政,妄议立储之事,你胆大妄为,你不知所谓,你……”
李院正的质问,严厉至极,诛心至极,甚至到了疾言厉色的地步。
可问玉却什么也没有反驳,只是看着他,一脸惨淡的笑。
直到笑到李院正闭了嘴,噤了声。
因为他知道,问玉其实说的都对,他说的恰恰也是李院正最近一直恐慌,却也一直不敢面对的。
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
所以接到圣谕以来,他尽人事听天命,只偶尔面对家人时,会欲言又止,想交代点什么,却无从提起。是不敢说,也是不知道说什么,只能抱着侥幸心,得过且过。
可问玉今天的话,俨然将他深藏在心中的隐忧全都撕掳了出来。
让他不得不面对,不得不正视,也不得不惊恐。
“问玉言尽于此,院正能听就听进去吧,不能听就当我什么也没说过。”
说完,问玉就走了。
留下李院正,明明烈日当头,却如坠冰窟。
第153章 小皇后(六十三) 嬷嬷
问玉离了李院正,就往司礼监经厂走去。
他一路走得十分平静,恐怕任何一个人都想不到这么平静坦然的人,在不久之前说了那么多大逆不道的话,做了那样一件事。
会说那些话是图谋已久,今天说出来却是临时起意,因为问玉实在不想再等了。
“李院正虽性格迂腐,但能在宫里立足,稳居太医院院正之位,必然有其‘机灵’之处。这样的人求生自保能力极好,不然也做不上院正,恐怕早就掉了脑袋。而他的迂腐之处,恰恰会让他在能自保之余,多想一些忠君报国,国之大义之事,所以我有就成把握他会按照我的想法去做,至于剩下一成……”
“剩下一成不会存在。”
问玉边走,边在心里暗忖、揣摩。
他能走到今天这一步,除了一些运气,全靠他的谋算。而他的谋算离不开他缜密的心思,而他的缜密全来自于他无时不刻都在心中演练、揣摩,直到把握度极大他才会去施行。
要么不动,一动必然要成。
“司礼监那边,乔安思恐怕会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之前的示之以弱恐怕无用了,幸亏还有那位孙公公……”
当初问玉能那么顺利来到司礼监,他就曾暗中怀疑过是不是有什么人帮他,所有可疑之人都排除了,唯独那位少露面的‘老祖宗’。
让问玉来看,乔安思不是个聪明人,怎可能压得孙宏茂接二连□□让?即使是有建仁帝为乔安思造势,可以孙宏茂在司礼监多年的经营,想给乔安思使绊子让他狠狠的摔一跤,犯一次大错,太容易了。
那么唯一的解释就是,孙宏茂故意退让。
这就不难解释他为何能进司礼监,甚至那位孙公公为何要暗中帮他。
可为何是他?
是因为坤宁宫?
就如同之前问玉所言,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看重,看重你了那必然是有所图,孙宏茂想借着问玉打压乔安思,而问玉何尝不也想借着孙宏茂在司礼监站起来?
虽是烈火烹油,但利益极大。
“希望李院正不要让我失望。”
问玉暗叹,抬眼已经看到批红值房的大门,他抬起头,端起笑,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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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来时还是艳阳高照,偏偏等晚香下船时,天上就淅淅沥沥下起蒙蒙细雨。
小孩早就在这里等着她了。
晚香见外面下雨,就想叫小孩到船上来,谁知小孩却摇了摇头,拉着她的手,说要带她去一个好地方。
晚香见雨势不大,也就打湿个头发的程度,就答应了,让弄画她们备伞。
等弄画她们准备好也打算跟去时,小孩却又不准弄画她们跟,说那地方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只跟晚香说,其他人却是不能够知道的。
不得已,晚香只能表面同意了,暗地让弄画带着人跟在后面。
这里是西苑,人员混杂,安全守备也不如在宫里头,晚香知道有很多人想自己死,她自然不会冒一些不必要的陷,所以该有的防备还是必然要有的。
也因此当她看见不远处的小孩信任地看着自己,向自己招手让她跟上时,晚香不免有些自惭形秽之感。
每个人从生下来就是一张白纸,最后这张白纸上会画上什么颜色,全凭自己,而她如今竟沦落到去欺骗一个孩子。虽然这种欺骗于晚香来说,只是规避不必要的麻烦,但还是会愧疚。
晚香跟着走了进去。
这羊房夹道不愧废弃多时,以前此地作为为宫里豢养牛羊畜生的所在,自然不会有多光鲜亮丽。
整体呈窄长的格局,就像一条又细又长的巷子,巷子两边是都是圈舍和屋舍,有的早已荒废,有的里面则堆满了杂物。尤其经过多年的废弃,这里头的杂草几乎有半人高,有些房子都倒了,看起来十分破败阴森。
忽地,有什么东西一窜而过。
吓了晚香一跳。
一只小手握住她的手,“你别怕,那是老鼠。”
可晚香真的还是有点怕。
老鼠?
她长这么大就没见过老鼠。
当然在前面经历的几个世界还是有见过的,倒不是怕,就是忍不住一阵恶心加毛骨悚然。
“你要带我去哪?”
“里面,再走一点。”
很快就到了目的地——一个房顶都塌了的废墟,入目之间断砖残瓦,四周都被半人高的杂草给围住了。
小孩一下就钻进了杂草,速度极快。
晚香想叫都没叫住。
只是不一会儿,小孩手里就捧着几个鸟蛋出现在她面前。
原来这地方废弃久了,竟有不少鸟儿在此地筑巢,估计是有一次被小孩发现了,就将这里当成了宝地——他每隔一阵子都会在这里找鸟蛋。
小孩捧着鸟蛋,带着晚香轻车熟路又越过几间废弃的房子,来到一间屋顶门窗都是好的屋子。
屋子的房梁上结满了蜘蛛网,临着地面的墙面有很多污渍和霉斑,一角堆满了残破的家具和干草,地上有很多灰尘。倒是靠南的一个角落的地上很干净,灰尘很少,似乎有烧火的痕迹,还有些烧成了黑炭的木棍。
小孩来到这里终于不局促了,就像鱼儿游进了湖泊。
他轻车熟路从角落里摸出一个火折子,捡了几根木柴,堆成一个歪歪扭扭的‘山’,又从角落里捡了一团干草用来引火,很快火就燃起来了。
小孩升火之熟练,简直让人不敢置信,甚至让晚香亲手来,她可能都不如小孩!
“你坐。”小孩指了指火堆旁。
那地上还有灰尘,别说晚香这辈子,她上一辈子和这辈子加起来,也没坐过这种地方。
可小孩殷切地看着自己,晚香一咬牙,打算坐就坐吧,就算衣裳弄脏了回去洗了便是。
正当她要去坐下,小孩子突然从一旁那堆杂物中抽出一块木板,他用衣袖擦了擦上面的灰,放在晚香要坐的地方。
“你坐,不脏了。”
晚香眼睛有点发热,她半垂下眼脸,去坐了下,这次再不犹豫脏不脏的问题了。
小孩也在旁边坐了下,却是席地而坐,他似乎十分熟稔这种姿势,丝毫没觉得有什么。
“你要是冷,可以烤火。”
“下雨都会冷的。”
其实和小孩接触了这么久,晚香能发现小孩的表述其实有些问题,他经常说话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只有十分熟悉他的才能明白他的意思。
“你下雨的时候都会烤火取暖?家里没有炭盆?”
“家里?”小孩蹙起小眉头,“你总是说家里,什么是家里?”
晚香哑口无言。
“炭盆有,以前有,后来就没有了。”
为什么后来就没有了?是因为没有炭了?
“以前冬天嬷嬷会烧炭盆,很暖和,但是去年没有炭盆。”似乎看出晚香的不解,小孩补充道。
“鸟蛋熟的很快。”小孩突然说。
闻言,晚香才发现小孩不知何时把他找来的几个鸟蛋都塞进了火堆里,此时大抵是烤熟了,能闻到蛋的香气和淡淡的腥味。
又过了一会儿,小孩用木棍将包裹着鸟蛋的树叶从火堆里扒拉了出来,随着树叶被扒开,香味更加浓郁了。
“要等等,烫。”似乎怕晚香急着想吃,小孩说。
晚香也就‘等’着,直到小孩亲手把那一包树叶打开,露出里面几个残破的鸟蛋。因为受热,鸟蛋几乎都破了,露出里面的蛋白。
小孩三下两下把中间碎了蛋壳都捡出来,才捧到晚香面前。
“你吃。”
这一次,晚香没有犹豫,伸手去拿了一块。
喂进嘴里,其实并不好吃,没有味道,反而有些腥。
“你也吃吧。”
小孩拒绝道:“我不吃,你吃。我吃了你的好吃的,给你吃我的好吃的。”
所以说小孩说要带她去一个好地方,其实就是来这里,因为这里有鸟蛋,是他能拿出的最好吃的好东西?
晚香突然就眼眶发热,她咀嚼着有些烤老的蛋白,用力地咀嚼着,同时心里下了个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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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早就停了。
其实本来就没下大,只是淅淅沥沥下了几滴。
火堆已经快要熄了,小孩可能是吃饱了,懒洋洋地靠在晚香身侧,昏昏欲睡。
晚香突然拍了拍裙子。
她的动作惊醒了小孩,他一下就坐直了小身子,看向晚香的眼睛里带着一丝惊恐。
很快他看清了眼前的人,眼中的惊恐渐渐淡去,化为了熟稔的亲近。
“你要走了?”小孩的声音里蕴含着浓浓的不舍。
“是要走了。”顿了顿,她又道,“要不,你带我去见见嬷嬷吧?”
“你要见嬷嬷?为什么?”似乎怕晚香要走,又似乎怕她生气,小孩解释道,“嬷嬷快要死了,她不见别人。”
这下晚香诧异了。
诧异的不仅仅是小孩说起‘死’时的淡然,还是诧异这句话表露的讯息。
如果嬷嬷真要死了,她才更要见她。
“你还是带我去见见嬷嬷吧,如果要是患病的话,我可以让人找太医来替她看看。”
“看了太医就不会死了?那我带你去见。”小孩当即站了起来,又道,“嬷嬷知道你,她知道你给我吃的。”
“那嬷嬷有没有说过什么?”
“说什么?”小孩似乎有些茫然,“嬷嬷什么也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