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如同她曾经对小孩说的那句话,每个人活在世上,都有自己的责任,也许这就是她的责任之一。
且就凭她对建仁帝的了解,可能这份遗诏不止一份,在建仁帝心目中,她似乎一直都是柔弱心软的,他又怎可能会把后手都交给她,所以她烧毁不烧毁其实并不能影响什么。
不过晚香对问玉有信心,问玉其实不是个很有野心、权力欲望过盛的人,问玉和她其实是一样的,追逐权利不过是为了自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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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昌五年,定国公于梦中去世,时年七十有六。
同年太皇太后薨于慈宁宫,举国大丧。
又是一年冬。
现在晚香的日子越来越像是在养老了,每天都是喝喝茶,偶尔会听听戏,明明也才二十多岁,过得却像七老八十的人,可她享受着这份悠闲和安然。
现今新帝还不到大婚的年纪,后宫空虚,先帝的后宫就那些人,似乎因为也没什么可争的了,那些个太妃太嫔们现在格外心平气和,偶尔也能和晚香坐在一起喝喝茶、听听戏,这其中又以宋太妃和刘太妃和晚香来往的频繁。
“一直有个谢字忘了说,也是那时候不太适合说。”
曾经晚香和问玉合计过,他们当初设计方贵妃实在太过顺利,总觉得里面有处缺了一环,后来从李院正口中才得知其中还有个曹太医。
曹太医早不说晚不说,偏偏就在那个时候道出那个隐秘,后来问玉查到曹太医曾和宋太妃是同乡,只是后来宋太妃举家迁往京城,这件事几乎没几个人知道,那么曹太医背后是谁,似乎不言而喻。
宋太妃笑了笑,眼角皱起几道细密却柔和的纹路。
“你倒不用谢我,我不过是借你的手,报我的仇。能成你我皆有利,不能成也只是你损失,实在不用谢我。”
这倒是大实话,所以晚香也笑了。
她没想到宋太妃和方贵妃还有仇,而宋太妃竟能如此隐忍,直到那时才不着痕迹地狠咬了方贵妃一口,宫里的女人没有一个是简单的,所谓的与世无争,不过是迫不得已与世无争罢了。
不过那又是另外的故事,见宋太妃没有细说仇恨,她便也没有问。
戏台上,还在依依呀呀地唱着。
外面下着鹅毛大雪,似乎并不能影响这里。
“姑母。”
赵泰安大步从外面行来,边走边有人为他取下帽子脱去披风。他唇红齿白,人虽瘦,但身量要比同龄人高点,穿着一身明黄色龙袍,头戴翼善冠,已经有了少年的雏形,就是正逢变声期声音不太好听。
“太傅给了半天假,朕瞅着闲来无事,就来陪姑母说说话,顺便来宁寿宫蹭顿晚膳。”
现在的赵泰安已经不像之前,人前叫晚香祖母背后叫姑母,而是人前人后都叫姑母,反正也没人敢说什么。
他走到近处,才看见坐在旁边的宋太妃。
“太妃也在,是来陪姑母看戏?”
“陛下。”宋太妃点头微笑,“妾身今日无事,便来陪太后说说话。”
赵泰安给二人行了礼,这才坐了下来。
“这样挺好,也能陪太后打发打发时间。”
宋太妃并没有多留,很快便站起来告退了。
晚香问了问赵泰安早上中午吃了什么,怎么今日太傅给假了之类等等,别看赵泰安是皇帝,可他现在主要的任务就是读书,甚至比他还没登基时读的书更多。涉猎也更广。
“姑母你忘了今天是腊八?朕上午才让人各处送了腊八粥。”
晚香这才扶额笑道:“瞧我这记性,我说什么事似乎好像忘了。”
……
冬天都黑得早,眼见时候也不早了,晚香就让戏台子散了。
她吩咐让人去准备晚膳,专门点了几个赵泰安爱吃的菜,当然也还有问玉爱吃的,只是很多人都不知道,只以为是太后爱吃。
两人一同从宁寿宫后面的小戏楼往外走。
刚走出门,人还在台阶上,就看见对面门楼里走过来一个男人。
他穿着一身青色的蟒袍,外面披着黑色绒面的披风,身形修长挺拔,气质稳重从容,一个撑着油伞的太监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
其实从戏楼到前面的宫殿之间是有回廊的,可他却没有走,就这么顶着风雪,一步一步地走了过来。
风卷起细碎的雪,模糊了他的眉眼,也模糊了晚香的眼睛。
一直到走近了,她才看见他脸上的浅笑。
“太后、陛下。”问玉恭敬道。
“大伴你也来了,是不是跟朕一样,也是来太后这蹭腊八粥吃的?”赵泰安语气很随意,看得出他跟问玉很亲近。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经过这几年下来的陪伴,问玉不光照顾着他的饮食起居,还照顾他读书,闲暇之余还会给他讲一些朝政上的事和京中各勋贵大臣之间的关系,算是知无不言了。
赵泰安也是懂事的年纪,自然知道问玉的用心良苦,再加上又有晚香在,大小两个男人自然关系融洽。
闻言,问玉但笑不语,只是看了晚香一眼。
晚香失笑道:“行了,少不了你们的腊八粥,都别站这儿了,风雪大。”
一顿晚膳吃得所有人都很高兴,也算是忙碌之余的空闲。
饭罢,赵泰安留了一会儿便走了,他每日起的早,晚上自然也睡得着,临睡之前还要看会儿书。
酒宴没撤,不过殿里侍候的人都下去了。
晚香给问玉斟了杯酒,道:“再等等,等他能独自打理朝政后,我们就离开这。”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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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等就是十年。
这十年里,赵泰安大婚了,成年了,也顺利接过了朝政。问玉算是半荣养的状态,如今只管着司礼监和东厂。
本来按照晚香所言,早就该走了,可她一直不放心,总觉得方方面面不够周全,也是这几年大昌正处于多事之秋,赵泰安年轻气盛,处理朝政的经验也不够丰富,就这么一直拖着。
前几天赵泰安跟晚香说话时,提起了想撤掉司礼监。
年轻英俊的脸上,充满了雄心壮志。
其实司礼监本就是畸形产物,撤掉也没什么,可结合先是撤掉西厂,虽然把东厂交给问玉了,可转头赵泰安又提拔了个锦衣卫指挥使,再结合这件事,就容不得人不会多想。
晚香当时没说什么,只说让赵泰安看着办,觉得是对的那就是做,私底下却内心忐忑。
她一直害怕这两个男人会产生冲突,她也清楚问玉为了能让赵泰安顺利即位,为了还政与他付出了多少,又退让了多少。
“我真没多想。”两鬓微白面容清隽的男人笑着道。
这十年来朝廷也不是一直风平浪静的,边关的战事,朝堂上的党争,一路风风雨雨走过来,晚香总看到的是问玉浅笑的脸。
他从不会把苦累呈现在脸上。
直到他从皇帝身边离开,不再是陪伴着皇帝从小长大的大伴,赵泰安身边有了其他亲近的太监,这些太监都有了自己的位置,有人的位置甚至能威胁到问玉。
人人都说,陛下是要清算阉党了。
解阉独揽朝政的时代该结束了。
看他怎么死!
各种风言风语,可他似乎一直都是笑着的,晚香却很想哭。
她觉得自己欠了他很多很多,太多了,多到她可以毫不犹豫放下自己的‘不放心’。
“我们离开吧。”
第165章 大结局 结束
晚香终于下定了决心。
下定决心后她就告诉了赵泰安,也没有说其他,只是说想去温泉行宫休养些日子。
可晚香不说,不代表赵泰安不会多想,他下意识觉得是自己说撤掉司礼监触怒了姑母。
可这种话怎好明言,他说那些话本身就是试探,在试探这么做是否会触怒姑母,他承认他心思不纯,可就是不纯,这种问话才不能坦言。
赵泰安这是搬了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毋庸置疑他很重视晚香,在他心里,晚香就和他亲娘没什么区别,姑母跟他生气,他现在哪怕是皇帝,已经可以单独处理朝政,他内心深处还是极为恐慌的。
他甚至觉得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可同时他也觉得自己很委屈,朝臣们本就对司礼监的存在意见很大,这些年来皇帝年幼,问玉一手把持司礼监控制朝政,早已让诸多大臣对他积怨已久,如今皇帝成年后拿回朝政,自然该是收拾司礼监的时候了。
在诸多大臣们心里,只要是皇帝,就没人愿意自己被分权,更何况是被一个太监压制了这么久。
而皇帝重掌朝政的第一步,就是需要获得大臣们的支持和效忠。
如何才能获得大臣们的支持和效忠?
这自然需要有人祭天,而这个祭天最好的对象就是司礼监,也只能是司礼监。
其实应该是掌握司礼监那个人,也就是问玉,只是赵泰安不愿对问玉下手,他想了很久才找了个折中的法子——用司礼监来混淆视听,来替代问玉,为此他殚精竭虑,甚至不惜试探姑母。
在赵泰安来看,他做了这么多,他也是为了顾全大局,可姑母还是生气了。
“姑母,那温泉行宫离京城有两三个时辰的露出,什么都不方便,如今又不是冬天,你何必要去那汤泉行宫?”
“姑母若是厌烦了宫里,不如我陪您去西苑可好?”
“姑母……”
赵泰安想了很多法子来试图劝下晚香,可晚香态度很坚决,她甚至已经命人开始准备行装了。
临近出发的前一天晚上,赵泰安满眼血丝的出现在晚香面前。
“姑母,你是不是生泰儿的气了?大伴对泰儿大恩,泰儿没齿难忘,不是泰儿鸟尽弓藏,实在是那些朝臣们逼得紧……”
“泰儿没想对大伴做什么,所以才只是拿司礼监开刀……”
“若是姑母不愿,泰儿自此打消了这念头,以后再也不……”
赵泰安说了很多,看得出他是真怕晚香生气,也是真怕晚香走了。其实他也不是怕晚香走,他是怕晚香走后,以后便再也不管他了。
晚香像以往那样,抚着他的头,叹声道:“还记得姑母曾对你说过的话?你是皇帝,是大昌之主,以后要打理朝政,要应对朝臣,不该让任何人任何事轻易影响到你的情绪,你所做出的决定,必然是你觉得对的,只要你觉得对的事,那就去做。”
“可是姑母……”
“姑母不能陪你一辈子,雏鹰终究有展翅的一天,姑母只是个女子,可以教你做人,却无法教你处事。大伴把朝政交还与你,就是觉得你已经可以独立当家做主了,对于你做出的任何决定,我和你大伴都是支持的。”
“可是……”
“以当下局势,姑母离开反而是好事,”晚香笑着说,眼中写满明晰一切的温和,“且姑母这些年也累了,想去看看外面的山,外面的水,姑母想趁着还年轻,多去看看外面的世界,难道你忍心让姑母就一辈子老死在这深宫之中?”
赵泰安泪眼模糊地看着晚香略显有些疲倦的脸。
如今的晚香,无疑极美的。
虽是已三十多岁,但这个年纪无疑是一个女人最好的时候,多年的宫廷生活,养尊处优,让她几乎看不出任何老态,反而还像少女一般,却褪去了少女的青涩,就好像那盛开的海棠一般,正在吐露芬芳。
赵泰安知道姑母的故事。
为了她的亲祖母,为了他爹的枉死,为了杜家,姑母义无反顾以还未及笄之年入了宫。宫廷何等凶险,连他亲祖母他爹那样的都死了,更何况是个少不更事的少女。
连他皇爷爷都说过,他姑母是不该进宫的,进宫实在委屈了她,不然以杜家和定国公府的权势,以她郡主的身份,她大可觅得良婿,嫁人生子,不至于把所有青春年华都奉献给了宫廷。
其实是奉献给了他。
自此,赵泰安再也吐不出任何劝说之言。
他觉得自己不该那么自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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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香和问玉的离去,让朝野内外罕见得进入了一个和平期。
同时,朝堂也显出一种欣欣向荣之态。
其实晚香所谓的去行宫休养,看似只是皇家内部的事,但何尝不是众人瞩目。就如同晚香曾经所言,朝臣们忌惮问玉的同时,何尝不也是忌惮她。
在那些朝臣的心里,太后纵容阉党横行,只差牝鸡司晨了,狗出去咬了人,主人自然要承担责任,之所以不提太后,只提‘解阉’,不过是清楚皇帝对太后的感情,也是不想节外生枝,甚至可能是打算先卸掉臂膀,再来解决主人等等。
只是让所有人没料到是,太后竟如此轻易就退让了。
“陛下神威,竟如此轻易就解决了心头大患……”
剩下的话还没出口,这说话的太监就被赵泰安一记窝心脚踢开了老远。
太监口吐鲜血,滚落在地,所有人骇然。
无他,这被迁怒的太监正是赵泰安近些年十分宠信之人,侍候他多年了。
“滚!都给朕滚!就是你们这群阉奴蛊惑怂恿了朕,不然朕何至于……”
骂到最后成了喃喃自语,而被踢的口喷鲜血的太监连嘴边的血都不敢擦,忙跪下连连磕头求饶。
此时的赵泰安心情何止是复杂,他也不清楚自己这么做到底是对还是错,从大局来说可能是对,可从感情来说,这大概会成为他永远的心结。
“朕只给自己两年的时间,等朕能完整独揽朝权,压服朝中所有不同的声音后,朕就去接回姑母,希望姑母不要走得太远,给朕点时间,朕一定接回她……”
赵泰安在心中暗暗发誓,只可惜世事终究难料。
晚香并没有在温泉行宫待太久,就提出说要去江南看看。等去江南后,自此一发不可收拾,她不光去了江南,还折道去了江浙广州一带,说要去看看海,而就是在这过程中,一次意外她所乘坐的船碰到暴风雨天气翻船了。
船毁人亡,无一生还。
消息传到京城后,赵泰安当即喷出一口心头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