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到头,四妃中除了一向不理世事的宋德妃,竟只有刘淑妃保全了自身。事情发生后,刘淑妃一改萎靡之态,当即振作了起来,她似乎也明白了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的道理,齐王虽是第一次被下命前去藩地的,但这样做何尝不也是救了母子二人。
除了刘淑妃外,还有一人也活跃起来,那就是沉寂已久的安贵人。
不,现在该改口叫安嫔了。
那次事后,宫里的高位嫔妃死的死,沉寂的沉寂,唯一不降反升的竟是张贤妃的族侄女,张家的女儿。
据问玉说,当初就是安贵人告密,建仁帝才提前知晓有人打算谋反。虽然这个局本来就是建仁帝亲手布下的,但他们并不知道发动的具体时间,安贵人的告密给省了不少事,被升位份也算是对她的赏赐。
这件事知道的人并不多,但突然被晋了位份,等于一下子就将安嫔显了出来,不过晚香看她浑不在意的样子,似乎并不在乎别人怎么说,也不关心张家人的死活,也许这就是为了自己所活吧。
世家女享受了家族的供养,等长大后被送进宫为家族谋求利益,真正能为自己活的又有几人?安嫔这事虽做得有些冷血无情,但谁又能说是她的错呢?
谁也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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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小孩每天卯时去书堂读书,到了下午申时才会回来,每日还要去乾清宫一趟,异常忙碌。
显然这些忙碌也帮助小孩在快速长大,现在他渐渐学会了独立,学会了规矩,学会了仁义礼智信,学会了很多大道理,也学会了明辨是非,倒不像小时候那样黏晚香了。
相反,小孩和建仁帝十分亲近。
可能这就是所谓的血脉相连吧,曾经建仁帝把自己所有温情给了自己的嫡子,若干年后因为嫡子长大收了回来,如今又给了嫡子的儿子,说不定等哪天小孩长大了,这份温情也没有了,不过还没到那时候,谁又知道未来是怎样?
总之在小孩的口中,建仁帝待他十分亲厚和蔼,晚香没有目睹过那种场景,但从荣庆待小孩的态度中就能管中窥豹。
也许这就是小孩的福分,他在幼年时失去了很多,现在上天又从别的地方补给了他,晚香虽对建仁帝内心复杂,但对这种情况却是乐见其成的。
在皇家,永远只有一个天,那就是皇帝。有皇帝的眷顾,不管是当下还是未来人生的漫漫长路,总会走得坦荡些。
建仁帝的态度慢慢影响了宫里人的态度,而宫里的态度也渐渐影响到了前朝,现在似乎所有人都默认小孩就是未来的储君了。
虽然还没有那个名分,但建仁帝亲自下旨从翰林院挑了几个侍讲做小孩老师,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大臣们似乎也对这种情况乐见其成。
一来之前的夺嫡之争惹得朝局动荡不安,二来陛下好不容易选个继承人,能选出来已经很不容易了,再则小孩没有母族,即使成了储君,也不会太影响朝廷目前的格局。
从龙之功虽好,但有人崛起,就会有人没落,崛起的是少数,没落的占大多数,既然如此,还不如保持当下这种局面。
似乎所有人都达到了一种默契,这种默契存在于朝堂,存在于皇宫,也存在于君臣之间,也因此不管是前朝还是后宫,都进入了罕见的和平期。
就在晚香觉得其实这样的日子也不错时,建仁帝病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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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建仁帝的身体一直不太好,只是他向来讳医忌疾。
这也是李院正厌恶善元子二人的原因所在,之前说过。
那次事后,建仁帝看似病了一阵又好了,实则并没有真正的好,反倒是以前暗藏在身体的隐患都在那次爆发了出来,这件事一直被瞒着,没几个人知道,连晚香都不知道。
“真的不会好了?这也……太突然了。”晚香震惊,震惊过后是满脸复杂。
她很想觉得这是个玩笑,可问玉亲自过来说,似乎就不是玩笑了。
“陛下下了封口令,再来我见你似乎不愿提起陛下,便没有提起过。”问玉道。
晚香确实不愿提及建仁帝,认真来说她对建仁帝一直心情复杂。
因为东宫因为前皇后等等一些事,让她对建仁帝心生龃龉,可认真说来如今她能如此安然,能地位凌驾于众人之上,让人不敢轻忽,很大一部分原因来自于建仁帝的庇护。
如果只看她,其实建仁帝并没有任何对不起她的地方,相反她因为帝王的庇护得到了太多太多。可若是提到太子,提到她外公……其实很多时候,晚香能明白身为帝王总有太多不得已,可明白不代表能理解,就好比她承了圣眷,但并不代表她会觉得建仁帝做的一切都是对的。
理智可能明白,但感情不能接受。
晚香的复杂由此而来。
可真有一天当她听说建仁帝将不久于人世,她除了震惊,还会觉得很黯然,甚至心里莫名生出一种恐慌。
就好像头顶的天要塌了。
当晚香到达乾清宫时,宫里大部分嫔妃都来了。
一个个都穿得很素净,跪在寝殿外面哭。
这哭声搅得她心烦意乱,可同时也让她有一种回到现实之感,之前她一直觉得很恍惚,就仿佛是在做梦。
没有任何阻碍,晚香很顺利地进了寝殿之中。
随着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所有人都退出去了,晚香甚至在其中看到了荣庆的身影。
直到这时,床上的那个老人才映入她的眼底。
不知何时,建仁帝似乎更加苍老了,头发灰白,再也看不见黑色,面颊枯瘦下陷,人也佝偻了许多。
他穿着一身厚重的龙袍,可龙袍完全无法遮盖他躯体的单薄和虚弱,就好像一条进入暮年的龙,只具备了龙的气势,却只剩了一把骨头。
“怎么不走近些?”
“是在害怕朕?”
建仁帝沉沉的声音,仿若暮霭时分的钟声,低沉却又充满了暮色。
一步、两步、三步……
晚香缓缓走近,在床前站定。
“你胆子还是那么小,幼年的时候便怕朕,如今都长这么大了,朕难道还能吃了你不成?”
建仁帝就靠在垫高的枕头上,发上束着冠,直视着正前方。
若只看他这样,是任谁都不会觉得这是一个已经没多少时间的老人,他气定神闲,仿若是在跟晚香谈家常,除了从外面隐隐传来的哭声,有些扫兴。
“她们都在哭,这是在哭朕快要死了?”
晚香半垂下头:“陛下乃真龙,又怎会……”
“行了,不要说这些场面话!”
建仁帝重重地一挥手,这动作似乎动用了他许多力气,所以落下来的时候有些重。
“人人都说朕应该万岁万岁万万岁,朕曾经也这么以为,如今快要死了,不想再听这些。”
他转过来头,看向晚香,她这才看清他的眼睛,充满血丝的浑浊中带着一股清亮,这股光芒让人不觉得眼前的老者垂垂老矣、濒临将死,反而觉得他应该拥有无限生机。
可他的脸上却透着一种灰,一种让人不寒而栗的颜色。
“你跟你姑母一样,看似柔弱,实则心里的主意大,面上看着不敢反驳朕,实则心里不知道在怎么骂朕,你姑母临死的时候估计都还在骂我,她以为我不知道。”
他一边说一边又转过头,看似在看正前方,目光却上移了,似乎在回忆什么,又似乎在想着什么。
晚香没有打扰他的回忆,其实她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就好像她来时复杂的心态,她对面前这个老人,一直是感情复杂的。
“朕要死了,朕没多少日子了,朕早就知道,朕要在临死前把一切都安排好……”
“泰儿那孩子不错,虽然年纪小了些,但要不了几年就能撑起赵家的江山……朕也做了安排,应该能保证日后这江山能安稳传到他手里……”
建仁帝说得很慢,一句一句的说着,说两句忍一忍,忍一忍再说。
“……人人都以为朕怕死,朕确实怕死,后来又不怕了,可现在却又怕了起来……不是因别的,朕总觉得若能再陪伴泰儿几年,才会更放心些……”
“你放心,你以后的事朕也安排好了,朕没有忘记你,你过来。”
说到这里,建仁帝笑了,他招了招手。
晚香往近前走去,在建仁帝手边的位置看到两道明黄色卷轴的圣旨。
“这两道朕的遗诏你好好藏起来,不要给旁人知道。”
她犹豫了下,过去拿了起来,又一一打开来看。
看完后,面色震惊。
无他,皆是因为圣旨里的内容。
建仁帝半耷拉着眼皮,继续说道:“太后答应过朕,以后吃斋念佛不理世事,她到底是长辈,等朕龙驭宾天后,宫里就没人能压住她了……朕做事,凡事喜欢留一手,有这道旨意在,也是一个能够制约她的威慑。”
他说的真是其中一道圣旨的内容,内容是林家意图谋反,下命满门抄斩,但念在其与太后的关系,暂且姑息,若是太后再犯,则严惩不贷。
建仁帝是算准了林家是太后的软肋,这道遗诏从始至终没说要将太后怎么样,但这些足够威慑太后永远待在慈宁宫不问任何世事。
“至于他,他是你的奴才,朕该给他造的势给了,他本身聪慧过人,多智近妖,虽在人前隐藏,但朕心知肚明。他是一把好刀,若能一直效忠你,效忠泰儿,自然是好事,可若是起了异心,你就请出这道旨杀他。”
“记住,这宫里养的奴才都是主子们的狗,你可以让他们当刀,也可以轻易地折了他们……
“……到那时候不要心软,好好的做你的太后,好好的保护泰儿长大……朕知道让你进宫委屈你了,这地方不适合你,可这是你的命,是老天的安排……朕也快走了,这也是老天的安排……”
说到最后,建仁帝近乎在低喃,他也似乎十分虚弱,声音越来越小。
“你走吧,别在这了,朕要歇一会儿,还有些事没做……”
晚香犹豫了一下,转过身。
她走了几步,快走到殿门时,她突然停下了脚步。
“陛下,您后悔吗?”
第164章 小皇后(七十四) “我们离开吧。”……
后悔吗?
建仁帝怔怔地看着龙床上的承尘。
最近他总是喜欢看这承尘,他知道上面的每一道褶子,每一条花纹,这些褶子和花纹在他眼前慢慢放大,渐渐变色,渐渐地变成了一些画面。
有少年时的落寞,有成年后野心,有新婚时的喜悦,有初为人父的欣喜,有得登大宝的意气风发,有想要成为明君的雄心壮志……有艰难、有险阻,有帝王也不能改变的无奈,有……
后悔吗?
也许吧。
后悔没有用心当一个好皇帝?后悔做了一个长达十几年的梦?后悔太子那次……后悔皇后……
“人生没有重来,何提悔字?”
这是建仁帝的答案,可晚香并没有听见。
……
其实晚香并没有等待答案。
本身她的问也仅仅只是问而已,并不在意答,所以她问完后便离开了。
她前脚离开乾清宫,后脚跪在外面哭的嫔妃都被驱散了,听说建仁帝招了几个大臣来,这里头也有杜青。
整个下午晚香都是沉浸在重重的心事之中,她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也没想,心里一团乱麻。
临到傍晚的时候,她突然听到一片震耳的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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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爷爷死了。”
小孩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现在不能叫小孩了,他的全名是赵泰安,取自国泰民安。也许建仁帝本心是后悔了,后悔没有用心当一个好皇帝,所以才会给小孩取了这个名字。
所有妃嫔都一身素缟再度聚集乾清宫,除了哭声以外,还有大臣宣读了建仁帝的遗诏。
遗诏中除了指命赵泰安为新君外,晚香是太后,太后是太皇太后,还为新君指了四个顾命大臣,用以辅佐新君,其中就有杜家的杜青。
还有一道遗诏就是杀善元子二人,命赵氏帝王日后不得信奉任何宗教。这道遗诏是荣庆单独给赵泰安的,并没有当众宣读。
眨眼之间,整个皇宫被笼罩了一层白。
皇帝的丧仪是极为繁琐且漫长的,总之等这一摊事弄罢,晚香瘦了十几斤,赵泰安好不容易吃胖的脸颊也下陷了。
更不用说问玉,他估计是整个皇宫里最忙的人。
没人知道他在忙什么,每次晚香看到他都是来去匆匆,不过换来的结果就是赵泰安顺利登基,从先帝殡天到新帝即位,期间没有发生任何意外,一切都安稳顺遂。
晚香猜,建仁帝肯定也有给问玉的旨意,光有顾命大臣,没人从旁制约也不行,不然何来的她手里那道能拿来处置问玉的遗诏?
会给她这道遗诏,说明建仁帝有感、或者说他已经全都安排好了,日后问玉就是还未长成的新君以及晚香手里的一把刀。
晚香并没有猜错,在建仁帝下葬后,孙宏茂和荣庆就自请出宫养老了。
二人在宫里兢兢业业了一辈子,临到头能落个晚年安稳算是还不错了,新君问过晚香的意思后,就准了。
这两个人都走了,自然是给问玉挪位置。
如今问玉跟在新君身边,同时兼着司礼监掌印太监,及西厂提督,算是权势滔天。司礼监提督还是李和德,同时他还提督着东厂,虽然他一向不理世事,但只从这点就能看出,他也是建仁帝布下的一环。
若是问玉没有异心便罢,若是生了什么异心,建仁帝布下的后手足够收拾他。
问玉大抵心里也十分清楚,一直在新君身边用心照顾辅佐着,除了他的衣食住行,还包括他读书和朝政上的一些事。
这不光是他职责所在,也是晚香的期望,把小孩交给问玉她很放心。
不过晚香并没有烧毁那道有关问玉的遗诏,事后她曾想过很久,只是她个人的话,她无疑是信任问玉的,可作为太后,作为守护着赵氏江山的太后,她没有权利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