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璎姬夫人的手抚摸过她的头的时候很舒服,所以即使璎姬夫人选择了跟随她最讨厌的滑头鬼,她也依旧跟了过去。
可尽管是这样,人类的寿命不过是区区一百年而已。
璎姬没能活到一百岁。
她闭上眼睛的那天,绘里花在门口等着,奴良鲤伴从里面走了出来,说母亲想要见她。
于是她便冲了进去。
她有很多话想要和璎姬说,比如她已经找到了“母亲”口中的神明的线索,只要璎姬夫人能再坚持一下下,她就一定会找到让她长命百岁的方法。
可璎姬听了她的话只是笑笑。
人类的公主已经不再年轻美丽了,她用那双温暖的手抚过她的脸颊,为她拭去泪珠。
“本来有很多放不下的事情,但是,一看到乙女,我就觉得又没关系了。”
“请替我陪伴着鲤伴吧。”
她说,最后一次朝睁大眼睛的绘里花露出了微笑。
“如果是你的话,一定做得到的。”
-
从那天起,绘里花喜欢的最后一个人类也离开了。
一句关于她的话都没有留下,张口闭口全是奴良鲤伴的事。
她消沉了许久,气得要死,事情发展到最后,连听到“奴良鲤伴”的名字都觉得心烦。
绘里花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接到了调查江户城内突然大量出现的新生妖怪起源的任务。
打扮成花魁对她来说简直是轻而易举的事,她笑得花枝招展,一杯一杯地给面前的陌生男人灌着酒,从他们的嘴里打听到了“山本五郎左卫门”的名字。
本来事情一切都发展的很顺利,如果不是突然出现的奴良鲤伴用烟杆打掉了男人握在她肩头的手的话。
绘里花看着被吓得屁滚尿流的男人大喊着“有妖怪啊!”跑走了,眉梢一跳,气也不打一出来。
可奴良鲤伴却看着从楼梯上滚下去的男人哈哈大笑,他捂着肚子,绿色的条纹和服松松垮垮地扎着,直到看到绘里花越来越黑的脸色时才停了下来。
“抱歉抱歉,是我做得太过分了吗?”
没有丝毫悔改之意的忏悔。
绘里花还没来得及发脾气,奴良鲤伴就蹲下了身来。
他的手指放在了她挽起的发髻上,稍稍一扯,少女乌墨的发就落了下来。
绘里花抬眸,从铜镜里看了一眼自己的模样。
落下肩头的和服被黑发的妖怪毫不费力地扯了回去,奴良鲤伴坐在她的身后,认认真真地重新给她梳起了头发。
落着梅的发簪插进她的发间,奴良鲤伴抱起了她。
“最近江户很危险,不要再一个人做这种事了。”
“……不准用哄小孩子的语气和我讲话,没大没小。”
“嗯?好。”
“下次百鬼夜行的时候也不能忘了叫上我,我要做开路的那个,走在你前面的那种。”
“可是姐姐太弱了,一不小心就会被别的妖怪干掉吧。”
“……”
奴良鲤伴的脸被怀里的少女捏得变了形。
“你再说我就趁你睡觉的时候把你的小辫子剪掉。”
奴良鲤伴哈哈地笑了几声,他垂下眸看她,“姐姐该不会以为这样就能威胁我吧。”
绘里花想了想,觉得果然就应该趁奴良鲤伴小的时候把他扼杀在摇篮里,他越长大就越气人,最难过的是她还打不过他。
“不过如果是姐姐的话,剪了也没关系。”
奴良鲤伴若无其事地说道。
反正运用从母亲那里继承的力量,很快就能长回来。
这本该是一句完整的话,奴良鲤伴却没有说出口。
“我会照顾姐姐的。”
他腾出一只手,拨开了怀中少女额前被汗浸湿的碎发。
在绘里花惊愕的眼神中,百鬼跃起,躲在阁楼上一直对她虎视眈眈的妖怪化为了灰烬。
奴良鲤伴捂住了她的眼睛。
“就像母亲曾经那样。”
-
在奴良鲤伴的记忆里,绘里花永远是一副生气的模样。
她谁也不喜欢,尤其是人类,可唯独亲近璎姬。
奴良鲤伴偶尔也会吃醋,但在发现绘里花恼羞成怒的时候会气红一张脸后,他的那点小小的负面情绪就消失得一干二净了。
她讨厌他,他就偏偏要去她面前晃。
说不清是小孩子天生的劣根性,还是觉得有趣。
在他成年以前,奴良鲤伴总是在对方合衣就寝时忽然出现,看着她吓得满屋子乱窜,然后摆出无辜的神态,说着因为噩梦睡不着所以想找她聊天之类的话。
她总是说着小孩子就是讨厌,却不会真的赶他走。
“看、看在你作为未来的二代目每天都很辛苦的份上……”
说话说得结结巴巴的少女替他盖上了被子,她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被小心翼翼地抱住他,声音轻轻的,伴随着廊外一点一滴落下的水声,给他讲着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故事。
奴良鲤伴看着她睡着了。
他从被褥中探出一只手,划过对方睫间的指腹传来一阵痒意,奴良鲤伴盯着自己的手看了许久,倏地轻轻地笑了。
他将被子盖回了沉睡的绘里花身上。
“晚安,姐姐。”
于是奴良鲤伴开始变本加厉地试探着绘里花的底线。
起初是扎头发,后来变成了替他缝制衣服。
长大了的少女就像小时候咒骂着奴良滑瓢那样咒骂着他,他隐去气息,坐在门外耐心地听,听绘里花骂着骂着突然顿住,喃喃自语地说“是不是太恶毒了”然后又兀自开始后悔。
这大概是奴良鲤伴幼年时期唯一的乐趣所在。
他忘了究竟是从哪一年开始,他的身高超越了总爱戳他额头的少女,总之等到他反应过来的时候,绘里花已经要踮起脚才能够到他了。
发现这件事的不只是他,还有迟了一步尴尬地发现了这残忍的事实而整个人僵住的绘里花。
奴良鲤伴先是迷茫地眨了眨眼,然后将身子弯下,额头凑近了她的面前。
绘里花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
“你、你不许让着我!”
她羞愧地大叫,薄薄的唇抿起,挺拔的鼻梁间,一双眼睛被夕阳映成了蜜糖的颜色。
奴良鲤伴笑着将她搂进了怀里。
从那一天起,奴良鲤伴开始学着绘里花的样子给她扎辫子。
他不太清楚这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感情,只是觉得待在对方身边的感觉好像还不错。
可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缘故,奴良鲤伴只有在怀抱着她,轻嗅着她发间浅淡的清香时才会安心。
奴良鲤伴选择成为人还是妖的那年,他开玩笑似的和绘里花说,他是因为不想要被她讨厌才选择成为妖的。
绘里花当真了。
直到现在,奴良鲤伴也忘不了她那时的眼神。
那是她第一次主动触碰他。
“如果你想成为人的话,我会帮你和先代说的。”
那双黑黝黝的眼睛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神色认真而严肃。
“这可是一辈子的事,小鲤伴。”
“耍脾气的话我就要揍你了。”
奴良鲤伴从惊愕中回过神来。
他那时问了什么呢?
啊,想起来了。
“可是变成人类的话,大家会因为我逃避了责任而讨厌我的吧。”
似乎没有想到他会这么说的绘里花怔愣片刻,奴良鲤伴感到她握住自己的手紧了紧。
“……我会陪着你的。”
“反正我谁都不喜欢,直到你死去,我都会陪着你的。”
“所以,成为你想要成为的家伙吧。”
她顿了顿,似乎意识到了自己说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于是又别过脸去,徒劳无功地补了一句“看在璎姬夫人的份上”。
奴良鲤伴注视着她,忽然想起[长手长脚]他们开玩笑时说的“二代目一定是因为那位小姐小时候总是欺负他的事,所以最近总偷偷给她使绊子”的话。
不是报复。
奴良鲤伴想道。
至少想亲吻她的眼睛这件事不是。
奴良鲤伴只将这件事分享给了临死之前的璎姬,她看上去十分惊愕,末了又露出松了口气的笑。
“我知道的哦。”
“鲤伴小的时候,我让那孩子抱过你。”
“那孩子的模样严肃得简直像是如临大敌,你一哭她就慌得要命,最后索性和你一起哭了起来。”
奴良鲤伴听着母亲的回忆,忍不住弯起了唇角。
“她其实一点也不讨厌你,鲤伴和雪丽他们玩的时候,她就躲在石头后面偷偷地看,十分羡慕呢。”
璎姬说到这里似乎没了力气,她顿了顿,缓缓地抬起了手。
奴良鲤伴握住了她的手。
“我捡到那孩子的时候,她局促得连房间都不敢进,担心自己身上的泥水会弄脏地板,却忘了自己浑身都是伤口,再不治疗就要死掉了。”
“要让她多撒撒娇啊,鲤伴。”
-
说来也巧,奴良鲤伴去山里游玩的时候,在一家私塾了看到了真正的山吹乙女。
一模一样的头发,一模一样的眼睛,还有一模一样的名字。
可奴良鲤伴一眼就看出来,她和她的姐姐不一样。
山吹乙女温柔且坚强,是个标准的大和抚子般的女性,就像一枝细柳。他的姐姐却总爱耍脾气,跌倒了就躲在他找不到的地方偷偷地哭。
奴良鲤伴突然就很生气。
一百年的时间,他甚至连她真正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到头来,他也和那群她骗过的男人没什么区别嘛。
这么想着的奴良鲤伴从山吹乙女那讨了枝花,在黄昏来临的时候荡了回去。
“是乙女给我的。”
“……我?”
“不是哦,是真正的乙女。”
奴良鲤伴满意地看着面前的少女愣住了。
他沉闷的心情好了几分,翘着唇角,对着一旁胡子拉碴的奴良滑瓢说他有了想娶的人。
奴良滑瓢吓得一口酒从鼻子里喷了出来。
奴良鲤伴在回过头之前,期待着面前少女的表情。
惊愕也好,愧疚也好,他一定会好好道歉。
可绘里花却异常地平静,她捏着下巴,回忆着奴良组最近的经济状况,不到五分钟就做出了完美的婚礼方案。
“啊,对了,我记得璎姬夫人留下了不少首饰,我待会去找找,那位小姐戴起来一定很好看。”
她说着说着,就兴奋地弯起眉眼。
奴良鲤伴已经很久没看到她这么笑过了。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姐姐看起来很高兴。”
“啊,当然啊。”她回忆着说道,“璎姬夫人的遗愿是让我照顾好你,可是你要是结婚了,照顾你的任务就交到那位小姐的手上了。”
“我还没去江户城外看过呢,你知道吗,大阪城那边新开了个花魁,听说比这里所有的女孩子长得都好看,我想去凑凑热闹……”
奴良鲤伴一连听她说了很多东西,全是关于离开奴良组的事。
他的喉咙忽然变得干涩起来。
“不行。”
奴良鲤伴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黑色的[畏]从他的肩膀上跃起,模糊了他的身形。
“姐姐不是说过的吗,直到我死之前,都会一直陪着我的。”
绘里花有些茫然,她歪着脑袋,想了半天才想起来。
“啊,那是说如果你变成人以后的事吧。妖怪可不像人,妖怪的一生那么长,我不会一直陪着你的。”
她说得很平淡,就好像这是她很久以前就做好的打算一样。
“不行。”
奴良鲤伴又说了一遍,他拔出了刀,挡下了奴良滑瓢让他冷静一点的攻击。
两代滑头鬼的交手明显吓了绘里花一跳,奴良鲤伴抿了抿唇,索性连手里的刀也扔掉了。
他抱住了她,发动[明镜止水],一下子就从庭院回到了她的房间。
和他小时候一模一样的摆设,甚至还少了些东西。
她做好了随时离开的准备,从没打算留下。
“你再随随便便抱我我就……”
绘里花像小时候那样,高高地扬起了手,想要揪一揪他的脸颊。
但这次奴良鲤伴挡住了她的动作。
握在她腕间的手不断收紧,再收紧。
“从现在开始,我不会再让着姐姐了。”
“一直让着姐姐的话,姐姐似乎就会一直把我当做小孩子来看待。”
妖怪的金瞳闪耀,绘里花恍惚之间,记起奴良鲤伴率领百鬼夜行时的模样。
立于江户,麾下妖怪共计一万多,奴良鲤伴站在高塔之上挥令百鬼的时候总爱抱着她。
时间一久,连她自己也忘了,能够平等地站在他身边的,好像只有她这个弱小的妖怪而已。
温热柔软的唇瓣贴在了她的眼睛上,她挽起的头发又一次被对方恶劣地拆掉了。
奴良鲤伴握着她的腰,他垂着眼睛,唇角往日散漫的笑不见了,眼瞳之中墨色浓郁一瞬,又忽地散去。
明明是魑魅魍魉之主,奴良鲤伴却露出了一副认输的表情。
“不告诉我名字也没关系,反正不管你变成什么样,我都能一眼认出来。”
他将头埋在她的颈侧,声音里带了点撒娇的成分。
“多喜欢我一点嘛,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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绘里花也不知道为什么,事情发展到最后,奴良鲤伴想要结婚的对象竟然变成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