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铎沿着狭小的巷子望进去，灯光忽明忽暗，巷子弯弯绕绕，两侧是紧密排列的小房子。
房子并不怎么规整，显得有些破旧。
违章加建的部分很多，有的地方，唯一用作通行的巷子也被占据，人们想要通过，需要像壁虎一样爬拉爬去，从上往下看时，能看见小孩的“摇篮车”、养狗的笼子还有流浪汉的“油桶居所”排在一起，几乎不分你我。
“被分配住在这里的NPC，不会觉得不公平吗？”
乔铎有些疑惑。
相较于北五城或者南四城那种宜居地，这里简直是天差地别，甚至连南一城的沙漠地带，都比这边要舒服一些。
但是，经过居民区时，那些NPC向安卡沉默致敬的动作，却没有丝毫犹豫。
他们看起来有那种安贫乐道的风范，或者说，他们眼神中有更加坚定的东西。
安卡的目光和那些NPC的目光无声地交接。
“在生死面前，公平就显得没那么重要了。”安卡说道，“人们会被某种无形的东西联结起来，这种东西，让他们觉得，自己和周围九座城的人，不是相互攀比的住户，而是站在同一条战线上的战士。”
生死，公平，这都是过于沉重的话题。
“你应该听说过电车难题。”
乔铎点头：“在无法停止的列车上，前方有个岔路，不变道会撞死五个人，变道了会撞死一个人。说实话，我第一次听说这个问题的时候，选择了变道。”
“说明你是个正常的人类。”
“不变道就不正常了吗？”
安卡摇头：“不，选择不变道的，也是人之常情。”
“那你说的……”
“当你开始考虑是否变道的时候，这个问题，就从生死与公平的讨论，变成了人性、社会、法律层面的讨论。而后者，都是基于人展开的。不过，假如你带着这个问题去控制区，询问那些从小到大生长在控制区的人，他们会给你一个不一样的答案。”
“不一样的答案？”
安卡的视线从那些建筑物上移开，顺着被雨水浸湿的地面，看向前方。
“他们从不在乎人性。在控制区中，值得遵循的，只有公平和秩序。”她说，“在他们看来，如果杀死一个，幸存五个，是对那一个人的不公平，如果杀死五个，幸存一个，则是对那五个人的不公平。
因此，为了协调和平衡，无论他们是否选择变道，都一定会想办法，将六个人全部杀掉。”
乔铎的神情微怔。
“我听到的，出现次数最多的答案，是趁着列车碾死那五个人的时候，在列车的窗口架枪，射穿另外那条轨道上，那一个人的脑袋。”
这是控制区的公平，凌驾于生死之上的公平。
但他们这些玩家是人。
那些透过窗口，观看比赛的NPC，也是人。
对于人而言，总有些公平之外的东西值得去追随。
他们更希望见到的是“公正”，而非纯粹的“公平”。
而就在乔铎弄明白安卡这些话的用意时，他却突然发现，安卡这话，其实并不是说给他听的，而是说给道路尽头的那两个人。
她的话中，带着让人莫名寒冷的笑音。
“莫队，我记得我们见面不久后，我也曾经和你谈论过这个话题，你还记得，你是怎么说的吗？”
莫攸定定地看着逐渐走近的安卡，却没有接她的话。
在莫攸身侧，有着数不清的油桶。
他所站立的位置，是整个北三城的最北边，那里，没有城墙，也没有护栏，只有一个废弃的钓鱼平台，平台之外，是翻腾的、黑漆漆的河水。
若是跳进河里面，就会像那九座城一样，坠入深渊。
他的表情没有笑意，一如往常那样，冰冷地让人窒息。
安卡向前迈步，继续走进对方，声音缓慢地说道：“你说，应该叫人把出题人绑在那个仅有一人的轨道上，然后让他体会一下，从决定他人命运的神坛跌落，变成被决定命运的普通人，究竟是何种滋味。
你还说……虽然你把恶人绑在了轨道上，却不会变道，还是会朝着那五个人驶去。这样，那个可怜的出题人看到没有变道的列车，一定会觉得庆幸，庆幸自己捡回了一条命。
就在这时候，你立刻拿出枪，对准对面的轨道扫射，将出题人钉死在他自己设计的刑场上。最好不要一击致命，想从双脚双手开始，最后再是胸口、头部，这样，他就会在惊惧和绝望中死去。”
莫攸淡淡道：“我以为这算我们的私人谈话。”
安卡笑着，在略微有些明亮的路灯下，这个笑容异常有感染力。
“核心和玩家之间，值得有什么私人谈话吗？还是你认为，神在玩弄他的子民的同时，应该给予他们应得的施舍？”
“我不是核心。”
“事到如今，这种否定毫无意义吧？”
莫攸神情不变，只是重新将刚刚的五个字重复了一遍：“我不是核心。”
“好，那我们说点别的。”
安卡站定，她望着莫攸黑沉沉的眼睛，以及他身后那些翻腾不停的水。
“首先，是你的红色账号卡。禁忌类技能确实会对账号卡造成影响，但是，要将整张卡变成红色，绝不是普通玩家能够办到的。”
“接着，在林玥和权乐池第一次来到主神空间的时候，曾经借用过你的安全房。现在想想，这件事同样十分蹊跷，主神空间的玩家那么多，为什么他们偏偏选择了你，相信在你的安全房居住就没有问题？不仅如此，他们还同意让你进入控制区？”
“如果换一种解释，就容易理解了。”
“他们本就是为了找你，才会来到控制区，而你会进入控制区，是因为听他们说了一些和控制区相关的紧急事件，需要亲自去处理。可如果直接离开，必定会引起注意，所以，你用了一些莫名其妙的理由来搪塞我，试图把这一切都归结为……感情。”
安卡说道这里，停顿了一下，她的目光中也带了一些其他的情绪。
“在于生被淘汰之前，我其实一直认为核心是他。”
安卡抿着嘴笑了一下，仿佛是想要表达某种自嘲：“我不愿意相信你是核心，甚至一直在回避这种可能性。
所以，当景迁转达时昭的话给我时，我有些庆幸。他说，时昭遇袭时，曾经远远地看见了核心，核心的身高并不高，雪外面的部分，大概只有一米四。
我认为，这和你的身高并不符合，你就算站在雪里，也不至于那么矮。
现在想想，身高这种东西，想要弄出一点视觉误差，实在是太容易了。你完全可以不站直身体，微微弯曲膝盖，或者，把自己周围的雪地抬高一些。”
莫攸仍旧沉默着，没有出声，只是听着安卡说完这一切。
一直站在他身边的金洵说道：“是不是弄错了什么？莫队不可能是核心，这不是我们一早就确认的吗？你还说，我们三个要一起演一场戏，演给核心看？”
安卡扯出一个笑：“确实演了一场戏。只不过，我是被演的那个。”
她又上前一步，这一次，安卡和莫攸、金洵的距离，大概只有两三米。
她从口袋里拿出那两张纸，捏在手指间，举起给金洵示意：“你想要说莫攸不是核心的时候，还是先想想，怎么证明自己的身份是清白的吧？这上面明确写着你和权乐池、林玥是好友的事情，你甚至参加过他们的婚礼。”
金洵：“这不是……”
他说到一半，却被莫攸拦下来，莫攸紧盯着安卡的眼睛，说道：“你说的这些，都不能作为直接的证据，你认为我是核心，也只是推测而已。”
安卡笑容不变，雨水落进衣领里面，她的脸颊上也沾着雨水，顺着耳侧往下滑。
“证据？”她语气微扬，“用不着这么虚假吧？我们又不是在这里玩过家家的侦探游戏，有没有证据真的那么重要吗？
你之所以现在还没动手杀我，无外乎是我们这边有四个人，你们只有两个人，你觉得胜算不高而已。”
安卡轻轻转了下戒指，说道：“既然你坚持不松口，我倒是有个提议。”
“什么？”
“自毁装置在我手里，为了阻止我启动，核心一定会时刻盯着我，也就是说，只要我不离场，核心肯定不会轻易离开竞技赛。换句话来讲，被淘汰的人，都是清白的。”
安卡冷声道：“核心就在这六个人之中。”
“君潜，景迁，乔铎，还有你，金洵。”她说，“你们四个，现在全部退场。”
安卡歪了下头，看向莫攸：“如果他们四个都愿意立刻离开，没有停留，那么，谁是核心，就不言而喻了吧？”
第188章 相当近 你是不是希望我会这么说？……
安卡紧紧望着莫攸的眼睛, 她期待着从对方的眼神中看见几分动摇、慌张或者是讥笑的情绪，然而，在她话音落下的一瞬间, 安卡看到的只有无关痛痒的淡然。
还有深入眼底的冷漠。
她突然发觉, 此时的莫攸，是个表里如一的人。或许，他从来都是如此也说不定。
他的表情并不丰富，安卡曾经以为，那是因为他不擅长表达。
有没有可能只是由于内心毫无波动呢？
这个问题恐怕只有莫攸自己才能说清。
雨水仍一刻不停地淋在周围的那些油桶之上。
这声音实在令人感到烦躁。
安卡抬起手，将额前微微有些零散的头发压到上方, 用原本夹在侧面的一个黑色发夹别好。
她问：“怎么样？”
莫攸没有什么回应, 安卡又上前一步。
这时, 两人之间的距离, 大概只有半个手臂那么长。
莫攸看着近在咫尺的人, 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视线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他沉默地抬起手, 指尖向前探, 几乎碰到安卡被雨水打湿的发梢。
“如果最终发现, 我不是核心呢？你要怎么办？”
安卡没有容许这样的动作继续下去。
她迅速抬手，抓紧了莫攸的手腕, 沿着手腕四周, 逐渐浮现出了一圈红痕。
她很用力。
像是要把什么东西刻进去一样。
“我不认为有这样的可能。”
莫攸忍受着手腕上的疼痛，原本的一点温柔很快消失殆尽。
他黑漆漆的眼瞳中看不出任何属于“人”的情绪, 他沉声说道：“那就按你说的做。”
安卡目光冰冷地收手，她示意其他几个人先行离开。
君潜几人有些迟疑，把安卡留在场上和“核心”硬碰硬，他们都不太放心。
可是, 如果他们不撤出，就没有办法证明自己不是“核心”。万一核心真的演技奇佳，这个时候仍旧混在众人之中，没有被发现……那显然是比安卡和莫攸硬碰硬更坏的情况。
“安队。”
君潜没有直接叫名字，而是用了一个敬称——安卡以前挺喜欢这个称呼，现在也是。
只是，这个称呼附加了一些仅属于她的责任，似乎变成了一个不太轻松的符号。
安卡露出了一个和往常一样的笑容，将两只手放进口袋里，这是她一直以来最常见的站立姿势：“不用这么郑重其事地叫我，可以预估一下结果，最坏，也不过就是同归于尽嘛。”
她看向对面的莫攸，表情不变：“不要误会，刚刚那句话不是什么对决前的宣言，也没有挑衅你的意思，只是一句承诺而已。你作为核心，在控制区看了这么多比赛，应该看得出来，我们这些玩家，都喜欢在紧要的时候，说些大义凛然的话，这是属于人类的仪式感，也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
安卡这话像是闲谈，又像是玩笑。
然而，那种若有若无的距离感，和浮于表面的笑容，却让莫攸知道，她没有放松警惕，而是时刻处于“备战”的状态。
他没有回应，只是静静地望着安卡和她身后的三个人。
他是他们的敌人。
这一刻，莫攸深刻感受到来自对面的敌意。
而与此同时，在游戏大厅观看比赛的那些玩家，肯定也用一种恨不得将他撕碎的眼神，注视着他。
这样的眼神，莫攸并不陌生，在进入主神空间之前，他就经常被这么注视着。
只是，和安卡对立的场面让他感到不舒服。
或许，两人之间逐渐深入的感情，使他养成了某种习惯，也失去了部分曾经埋藏在血液里面的冷漠和理智，莫攸觉得眼前的“阵型”很碍眼。
一阵刺激心脏的破坏欲涌上来。
但是，最终他只是轻微紧了下眉，将那种激烈的情绪，不动声色地压了下去。
莫攸：“时间剩的不多了，金洵，你先走。”
金洵低了低头，他朝着自己脖颈的位置狠狠插了一刀，这一刀的果断和坚定，让安卡都觉得赞叹。
他的身影逐渐变得透明，紧接着，景迁和乔铎效仿金洵的举动，相继离开竞技场。
他们很快就可以达到金卡。
君潜没有立刻就走。
他来到安卡身边，微微低头，附在安卡的耳侧，说了几个字，安卡听着他的轻语，半晌后，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安卡和君潜贴近交流时，莫攸神情越发冰冷。
他像是要打断什么一样，抬手给手|枪上了膛。
这把枪，是从那个“空油桶资源点”找到的，同时发现的，还有十颗子弹，这不是普通的子弹，十颗子弹的威力叠加，甚至不会比一次禁忌类技能要小。
“咔哒”一声。
装弹结束。
莫攸没有给安卡和君潜任何反应的时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