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行流传着表演三大派系的说法,其实几乎没有演员的表演不以“体验”为基础。彻底贯彻体验,即是“我疯给对手与观众看,我也真的疯了”。
通常来说,尚未接受训练的小孩子也懂得从模仿入手,形成肌肉记忆,进一步是理解角色,联想实际以调动情绪记忆。然而丁嘉莉一开始就没有考虑去理解或感受,如同相信李寺遇本身一样,她相信一切是真实存在的。
出于对“极致”的期待,他一次次放任了可以纠偏的机会。不曾想到她真的能做到极致,竟完全交出了自己。
确证了她的天赋,可他没有迎来想象中的狂喜。
“我很难受。”她说。释放之后她只剩下空洞与脆弱的躯体,她急切的需要什么来盈满内心。
李寺遇觉得不能这样下去,抬手关掉花洒,抱着丁嘉莉站起来。他一件件脱掉了她的制服,不带任何亵渎意味的。尽管,处于逼仄空间的他们很难挥去空气中的旖旎氛围。
只留下背心,女孩的曲线就在他眼前,他克制住向下的视线,低声问:“自己洗澡可以吗?我就在门外。”
他的手透过湿漉漉的衣服触碰她,让她重获些许实感。她点头,“好。”
片刻后,丁嘉莉裹挟洗护用品的香气走出卫浴间,头发湿答答披散在背后。李寺遇掐灭烟,拿起刚使用过的吹风机,“过来。”
丁嘉莉安静地在床沿坐下。吹风机轰鸣覆盖了所有声音,能感觉到的只有他的手指拢起发根,轻轻摩挲。
“李寺遇。”她扯起他仍湿润的衣襟。
他穿过空隙去看她,见她眼里含笑,又问:“你不难受吗?”
李寺遇心下松了口气,弯起唇角,“还不是因为某些笨蛋。”
“怎么是笨蛋了,”丁嘉莉蹙眉鼓腮,“你才夸我做得好来着……”
“那我不是在犒劳你么,你见过哪个导演给演员吹头发的?”
“……你啊!”
清脆的笑声将阴霾一扫而光。
这之后,丁嘉莉开始拍摄日常镜头。与舞厅老板对戏时,想到这是她亲手杀死了的父亲,她呈现出了冷漠与不易察觉的恐惧。
原本生活在蜜中的她是很难捕捉这种情绪的,于是明白过来,为什么李寺遇要先拍杀人的戏。
丁嘉莉没戏的时候也一直待在片场,甚至做起杂活,并非出于要学习什么的自觉性,而是为了向某人表现。
她发现比起对表演的要求,李寺遇对镜头的要求更为严苛,时常因此训斥工作人员。尽管他们私下抱怨,却不会真的记恨他。
人们对他如此信服,令她分不清是崇拜导演这一角色,还是迷恋李寺遇本身。无论如何,她的感情好似没有尽头般愈加浓烈了。
剧组转移到广州不久,丁嘉莉杀青了。在家人安排下,她当晚就要搭航班回去,过些天再回英国。
李寺遇没法将人送去机场,在片场附近的士多店请她吃了一支冰淇淋。
她佯装玩笑问:“你会想我吗?”
他笑,“明年见。”
*
是如何度过那一年的,回忆像蒙了灰。丁嘉莉比过去玩得还疯,惴惴不安地等待电影上映的消息。
公司制作文艺片,会先将片子送去时间契合的影展,获得提名甚至奖项后再在各地公映。丁嘉莉一收到《玉刃》入围威尼斯电影节的消息,便立即定了去的行程。
九月上旬,威尼斯还留有夏日余韵,阳光照耀,两岸古老的红砖建筑倒映在碧绿的水中,蓝色贡多拉穿过一道道水巷,穿过拱桥。
丁嘉莉曾来过,一次是狂欢节,一次是威尼斯最美的深秋。然而没有哪次比这一次让她觉得如梦似幻。像是见习女巫,随一只船去往她自小憧憬的传说中的古堡。
有时建筑的阴影会覆盖狭窄的河道,能看见房屋门前的台阶一直延伸到水下深处,经年的墙漆在不明的震动之中簌簌抖落。
有时船艰难地拐道,视野便一下开阔了起来,宽阔的航道上行驶着大大小小的船只,码头边的小船排列整齐,风吹起杆上的旗帜。远处古堡似的建筑飘摇在波光粼粼的水中,她知道快到了,给她念传说的人就在那儿。
船只靠岸,她看清逆光中他温柔的脸庞,一身浅色柞绸西服,口袋里很正式地插了方巾,好似等待多时的王子。
王子倾身,递出戴杂牌表的手。丁嘉莉掩不住笑意,握住他的手跳上岸来。
往事重演般,他们看电影,接受采访,见各式各样的人,喝酒聚会,只是这一次她以女演员的身份名正言顺地站在了他身边。闲时,他们也一起散步。
“会拿奖吗?”
“我不知道。”李寺遇看着天空中粉色的晚霞,“如果拍电影是为了拿奖,拿奖是为了上座率……我确实不知道。”
丁嘉莉不明其意,懵懂而庸俗地讨要:“如果拿奖了,你要实现我一个愿望。”
“不如这样,如果你拿了奖,实现我一个愿望。”
“诶?”丁嘉莉怔怔地应下。
后来她看到纪念塔科夫斯基的文章,才迟钝地明白他要说而不能说的是什么。
伟大的塔科夫斯基说:一个人去偷东西是为了以后永远不用偷,他仍然是个小偷;没有任何曾经背叛自己原则的人,能够与生命维持单纯的关系。因此,当一个电影创作者说,他要先拍一部赚钱的电影,如此才有力量、财源拍摄自己梦想的电影时,这纯然是一种欺骗,甚至更糟,是一种自欺。他今后将永远不会去拍他自己想拍的电影。
《玉刃》获得了最佳导演银狮奖,不久后获得金马等一系列奖项。丁嘉莉穿着黑色露肩长裙与细高跟鞋,在李寺遇的注目中踏上舞台,捧起最佳新演员的奖杯。漫天华彩,仿佛只为了她与他。
丁嘉莉发表获奖感言,似乎不慢吞吞说,就要说出心底的愿望。她说明白了电影人们之不易,这座奖杯不是属于她的,属于李寺遇,还有众多的工作人员。她说感谢你们。
高朋满座中,李寺遇要丁嘉莉兑现约定,她紧张地握着酒杯,听见他说:“做我的女演员。”
长睫毛敛下,她饮尽杯中酒,起身对众人说:“其实我早就想说,我想做真正的演员。”
她喝醉了,或许没有醉。
她敲开了李寺遇的房门。
*
如同此刻,他们在只有彼此的空间里对视。
丁嘉莉从床上撑起身来,头痛的撕裂感让她找不到重心。
“要喝水吗?”李寺遇似乎有些迟疑。
“嗯……”丁嘉莉抓住背后的枕头,依向床头。
李寺遇走到窗前来,拿起瓶子,拧开瓶盖,递到她手中。她一口气喝光瓶中剩下的水,对上他探究的目光,“我为什么在你这儿?”
李寺遇淡漠地说:“不记得发生了什么?”
丁嘉莉装模作样回忆,撑着额头,发出痛苦的呢喃声。天知道,她记得从头到尾发生的一切。
太荒唐了——不敢仔细想自己的言语行径,转而想到席文。
丁嘉莉惊讶地抬头,李寺遇说:“看来你知道自己有多难堪。”
“原来你会那样啊。”反应不经思考,这样她彻底证实自己记得一切的事实,再无表演的余地。
“哪样?”李寺遇上前一步,气势咄咄逼人。
“权势压人。”丁嘉莉说着使出全身的气力下床,脚步踉跄,李寺遇扶住她,她蹙眉丢开了他的手。换得他冷声一笑。
环顾四周,没找到她的外套与包,她也不问,径直走出卧室。
李寺遇缓缓跟在后面,“时间会改变一个人的。”
丁嘉莉身形一顿。
谁让这是一池污秽潭水,人恶才不被欺。
“你说的没错,”丁嘉莉依次从沙发上拿起外套与包,“我今晚是喝醉了很难堪,可我高兴,我终于有一部作品一个角色受到了大众喜爱。”
李寺遇讥诮道:“你哪个角色没收获喜爱,念念不是让人至今念念不忘?”
丁嘉莉猛地转身,轻微摇晃了一下,站定。她看着暗处的李寺遇,最后决定一语不发,边穿外套边来到玄关。
她弯腰,打开手机电筒找靴子。咔嗒一声,玄关的灯亮了,他站在壁龛处俯视她。
丁嘉莉忽略他令人难以忍受的冷漠的视线,却在拿起靴子的一瞬想起了,他曾在这个玄关给她系鞋带的模样。
丁嘉莉暗自深呼吸,回身说:“李寺遇,你是不是觉得我欠你?我欠你的,没有正式告别,现在我和你告别。”
是卡车将这个家中属于她的物品一次清走的,她没回来过。
他的表情没有丝毫波澜。她呵笑,看来是她自作多情。
压下门把手,推门——
砰地巨响,门关拢来。同时身后的男人将丁嘉莉压抵门,五指穿入她的指缝。
撩拨后颈的是他漫不经心的气息,“当初怎么开始的,就要怎么告别。”
丁嘉莉想要挣脱李寺遇的钳制,却不得动弹。
“是吧。”他轻笑。
第16章 (三合一) 搞什么
耳根发软,脖颈不由自主后仰,背脊在他喉咙发出的低沉的笑声下起了一片酥麻。
身体的契合令人绝望。丁嘉莉一边挣脱李寺遇的钳制,一边用压在胸前的手去寻找门把手。
“你以为可以羞辱到我?”
李寺遇禁锢她,一如往日那般不费吹灰之力,“原来你认为是羞辱吗?”
“我哪里又惹恼了你!”丁嘉莉再忍不住怒意。
“看来你很清楚。”
他的唇就要落在她脸颊上,若即若离的触感令她肌肤颤栗。
“李寺遇,”她一字一顿地喊他的名字,“难道你不清楚吗?我出道那些年舆论是怎样的。”
“那么你不清楚都是什么原因造成的?”李寺遇忽觉无趣,直起身松开了这个不叫拥抱的拥抱。
他在玄关一盏小灯昏黄的光线下看她,“是我太过纵容你了,你要见什么人,去什么节目,说什么话,统统由着你来。”
眼前是漆黑的寓所大门,丁嘉莉看着看着,一颗心就寂下来了。她转身迎上他的目光,“所以就像费恩是吗?你晓得我庸俗、普通,是个二流货色,然后为了你的片子,为了彻底独立出去,你忍让我,迁就我,一边给我甜蜜陷阱,一边逼迫我照你的意思去做。”
“你一直都是这么看我的?”李寺遇笑,“你确实毫无长进。”
“我要怎么才是长进,怎么才能做到和其他女演员一样让你青睐有加?”丁嘉莉没意识到自己的眼神中透出些许轻蔑。
这轻蔑灼伤了他。
“丁嘉莉,我们分手了。”李寺遇冷漠地说。
“哦,分手了,说这些都没有意义了。”她放缓情绪,仍捎带讥诮,“又有谁知道我们在一起过?反正我出了这道门,以后是不会见你了。”
丁嘉莉裹上外套,趿着没有系鞋带的筒靴推门而出。
夜色茫茫,廊道的窗户刮来大风。
很冷的,他想。
*
沐浴在熹微晨光中,享用着童奕买来的豆汁儿和油饼,丁嘉莉不由得感叹:“生活真好。”
童奕托腮看着她素净也美丽的脸庞,难以想象她是方才蜷缩在马桶旁的孤魂野鬼。
“你当然好,把我折腾得够呛。”童奕好笑地说,“我觉着自己应该交往一个男朋友,以绝为他人纠葛埋单的后患。”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找你老板吗?”丁嘉莉说的迟译。
“因为他住城东离得太远?”
“错!”丁嘉莉煞有其事地说,“因为我不想让他知道。”
童奕先是觉得这笑话好冷,而后意识到言下之意,不甚高兴地说:“我口风很紧的。”
“真行。”丁嘉莉说着伸出沾了油的手要去捏童奕的脸。
童奕躲开来,一看时间,匆忙说:“您慢慢吃,我去上班了。”
老房子安静下来,丁嘉莉想起昨晚的事。若不是碰上李寺遇,席文要做什么?
觉得席文好欺负只是玩笑话,原本丁嘉莉觉得席文是个会说话,做事有分寸的人。而且他堂堂正正,连炒CP的事情也会摆到台面上来商量。
也就是最近,席文表露心意,丁嘉莉不想伤了彼此和气才有所回避。昨晚在KTV,他趁人之危,难不成心意那般迫切?
丁嘉莉直觉怪异,可逻辑上又找不出漏洞。
接着想下去就全是李寺遇的身影了,索性打住。
丁嘉莉起身走向阳台,看见单车穿胡同过,早起的人们赶着去坐地铁上班,许是吵了架的母女双双冷着脸上了门前的车,提着菜篮子的姥姥同来往的邻居打招呼。
生活的景象在眼前铺开。说话声,铃音车响,微风拂过大树枝叶的声音,与视觉揉合在一起。
丁嘉莉回了趟苏州,又回上海。一大家子人吃饭,连老俞总也抽空来了。
家人全票支持她的决定,却当她小孩念念叨叨,侄儿侄女有样学样,说小姑要好好照顾自己。一桌人笑开了怀。
晚上和母亲依偎在沙发上,丁嘉莉问:“姨夫姨母早早散了,周围亲戚朋友上一辈的婚姻都那么不顺遂。美太太,你和爸爸是怎么走到今天的呢?”
“莉莉啊,妈妈跟你讲过呀,平等是一种美好的想象,实际上哪有的嘛。你爸爸老资格、大教授,这样经济专家那样顾问的头衔,说起来比我这个家庭主妇风光多啦!那家里的事他也要听我的,你以为只是他爱我?你爸爸昆山老家以前什么样子……”
“哎呀妈妈你别说了。”
丁太太睇一眼,“你这个人哦,问我话又不让我说完?”
“我晓得你要讲什么了,无非是爸爸出身低,你是上海老洋房长大的小姐,他活该感恩戴德将你供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