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云舒举起了长剑竟划破了自己纤细的脖颈。
“云舒!”
不敢置信的惊呼在地牢中响起。
……
“主子。”
萧常萧英还有程远都跟在霍青行的身后。
听到这一声惊呼,众人疾行的脚步都不由自主停顿了一下,纷纷抬头看向站在最前面的霍青行。霍青行一身裹挟风霜的青衣,手里握着的长剑也沾染了鲜血,听到这一声称呼,他亦停下了脚步,却没有回头,只沉声吩咐,“走!”
说着率先寒脸往前走去。
待走到大开的地牢前,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没事,一路高悬的心这才落了下来。
只是扫见地牢中的情形又不由皱了皱眉。
这间地牢的环境实在糟糕。
鲜血四溢,满地死老鼠,还有一个早就死去的男尸。
阮妤和阮庭之怀中各有一人,一个是徐氏,一个是阮云舒……母女俩的情况都不算好,徐氏脖子上的白布被鲜血染红,背部还有一根金簪,阮云舒的情况就更糟糕了。
脖子上还有一根没入一半的木簪,细颈上还有一道明显的剑伤。
“去找大夫。”他吩咐一句,听萧常应声离开,刚想进去,低头一扫手上的剑,看到上头的鲜血又皱了眉,随手把剑抛到一旁,这才重新抬脚走了进去。
阮妤没有看见霍青行的到来,可以说,满屋子的人都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到来。
阮庭之拿着袖子死死捂住阮云舒不住迸发鲜血的脖子,他的手在发抖,两片嘴唇也在不住打颤,从前在战场见惯生死也无惧生死的青年将军此时看着阮云舒却红了眼,“为什么,云舒,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本来躺在阮妤怀里的徐氏也挣扎着朝她爬去。
她满面泪水,同样不解,“你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
阮妤没过去,她蹲在原地,两只手悬空,依旧保持着先前抱着徐氏的姿势,目光却越过他人落在阮云舒的身上,看着那个女人不住吐着鲜血,气息也变得越来越微弱,可她的目光却始终盯着她。
依旧是满怀恨意的,不甘的目光。
此时的阮云舒已经说不出话了,可当她看过去的时候,能够看到她轻启红唇,徐氏和阮庭之都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在问她要什么。
阮妤却看懂了,她在说——
“我没输。”
看到她翘起的那抹红唇,阮妤长睫猛地一颤,对视一会后,她抿唇垂眸,收回手想起身,两只腿却早就麻了,她挣扎许久都起不来,刚想破罐子破摔直接就地一躺,身子却被人扶住了。
闻到那股熟悉的竹香。
阮妤似是还没有反应过来,她僵着脖子回头,待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看到他眼中的关切,忽然潸然泪下,她什么都没说,只是疲惫地把脸埋进他的怀里,泪流满面,依旧无声。
第187章
位于凉州的一处民宅。
不算明亮的屋中, 霍青行坐在床边,低着头,小心翼翼握着一方帕子擦拭阮妤的手,那双从前白净柔软的手如今满是鲜血, 都是从阮云舒和徐氏身上带过来的。
鲜血染红了帕子, 也弄脏了清水。
即使擦干净,那只手也不复从前的白嫩, 木簪粗糙, 阮妤虽然伤了阮云舒, 自己却也没讨到什么好, 此时那手指上布满着细碎的痕迹,斑驳不堪, 他微拧长眉,拿过一旁的膏药,放轻动作替她抹药。
刚抹好,门就被人敲响了。
许是知道阮妤还没醒, 那敲门的声音放得很轻, 霍青行把阮妤的手重新放进被子,又替她掖好被子才起身去开门。
门外站着萧常等人,见他出来立刻拱手。
萧英看了一眼他的身后, 压着嗓音, 蹙眉问, “夫人醒了吗?”
霍青行摇头,“还没。”多日不曾歇息好, 他的声音早就哑了,听着外头传来的沉重脚步声和兵甲声,又沉默抿唇。
早在两刻钟前, 徐之恒率领黑甲军攻进凉州,打了晋王一个措手不及,可晋王早在半个月前就已在城中屯好兵,虽然事先没有防备,但也立刻反应过来,两军已经对上了。
“外头形式如何?”霍青行问。
“徐世子手握捉拿晋王的圣旨,城中已有不少将士缴械投降,只有晁建带领的五千兵马还誓死保护晋王。”萧常简言意骇把外头的情况交待一遍,又扫了一眼隔壁的屋子,低语,“徐世子那边遣人来传话,请阮将军过去,可……”
可现在谁敢去喊阮庭之?
他们是半个时辰前移到这间民宅的,请了大夫给晕倒的三人诊治,夫人没事,只是心力交瘁才会晕倒,休息会就好了,那位阮夫人虽然两处受伤,但到底没伤到命脉,休养一阵子也无大碍,唯独那位阮小姐……是下定主意寻死的。
簪子没有要了她的命,可那道剑伤,即使华佗在世也难救她。
两刻钟前,大夫摇头从房中出来,报了死讯,阮将军当即瘫坐在地,要不是主子过去把他强硬拖到房中,估计他还要在院中一直坐着。
“我去吧,让他好好休息。”霍青行发了话。
程远等人立刻皱眉,萧常更是直言道:“您也许久没有休息过了,何况晁建带领的不过区区五千兵马,徐世子一个人也能应付,您从前又没上过战场,何必亲自过去?您若不放心,我去便是。”
霍青行身上还是来时那一身青衣,他一直都没来得及更换,满身风霜,神情也有些疲惫,可他的态度却十分坚决。
目光越过围墙,霍青行沉声,“我该去。”不是我要去,而是我该去。
这一场战争说到底也是源于他和他的生母,无论如何,他都该亲自去一趟,断然没有旁人在外头浴血奋战,而他在这坐享其成的道理。
唯独担心阮妤。
他回头,看那陋室昏灯,女人依旧枕榻而眠,未被吵醒。松气之余,低声吩咐,“你们留在这照顾好他们。”又叮嘱萧英,“你去里头守着,她若醒来,只说我很快就回来。”
他性子温和,平日没有一点架子,十分好说话,可但凡下定主意,除了阮妤还真没有人能改变他的决定,如今阮妤尚未醒来,萧常等人即使不愿也只能答应。
只萧常又添了一句,“我陪您去。”
霍青行皱眉,刚要开口,萧常就咧嘴一笑,一副不羁模样,“属下改不了您的决定,您也没办法让属下安生待在这里,这里有萧英、程远还有其他兄弟,可您身边却没人。”
“若夫人醒来,知晓您一个人出去,肯定也不会安心。”
霍青行看着他,见他眉眼之间俱是坚决,知道即使不让他去,回头萧常也会偷偷跟上来,只能答应,“……走吧。”他又看了一眼屋中的阮妤,而后一言不发,抬脚往外走去。
……
凉州城内差不多已经算是安定下来了。
半刻钟前,晁建大军不敌黑甲军已带着晋王弃城而逃,此时凉州大小街巷都被黑甲军包围,霍青行手握令牌,问了徐之恒所在的地方,便和萧常各寻一骑朝凉州城十里外而去。
望不到尽头的戈壁荒漠,两军于数丈之外分庭抗之,一边是徐之恒率领的黑甲军,他在大军之前,也是一身黑甲,踞高马,握红缨银枪,此时正神色淡漠地望着不远处,听到身后动静,他偏头一看,待瞧见霍青行的身影,微微蹙眉,“你怎么来了?”
李璋就在他身边,听到这句熟稔的询问也侧头看去,瞧见霍青行,目光却有些躲闪,不似从前那么自然,但还是朝他一颌首,喊了一声,“明光。”
他是在徐之恒和霍青行离开长安的时候才知道此事的,不顾旁人阻拦,领着亲卫赶赴凉州,终于在今日联系上了徐之恒的队伍。
纵使他如今还无法跟明光坦然相处。
但明光是他的好友,对他更有救命之恩,他不可能在知晓之后还坐视不管。
霍青行没想到李璋也在,还在最前面,长眉微皱,担心他出事,但也知晓以他的脾性,既然来了就绝不可能躲到人群里去,只能把担忧压到心里,驱马到两人身旁,各打了个招呼后说了个大概,然后便望向不远处。
相比徐之恒这里的从容。
对面晁建带领的大军就真的落魄多了。
他们都是得到消息后逃出来的,有些人连盔甲都来不及穿上,一群人以围圈的方式把晋王包围在其中,不少人身上都流着鲜血。
看不到晁建和晋王,应该是在最里面。
“找副盔甲给他。”徐之恒猜到霍青行为什么来,没有让他离开,只跟身后一个将士发话。
听人应声退下,又朝身边看了一眼,将士明白他的意思,往那边喊道:“降者生,战者死!现在缴械投降,还能留你们一命!”
“混账!”
晁建见身边将士竟真的犹豫起来,怫然大怒,“你们真以为他们能放了你们!乱臣贼子,焉有活命的道理!不如随我杀了这群人,再领兵北上,扶持殿下登基,届时荣华富贵,数之不尽!”
他气喘如牛,脸上身上都是鲜血,就连握着长剑的手也在微微发抖。
左胳膊处一道破开盔甲的剑伤是之前护送晋王离城时被徐之恒所伤,他的手臂至今还有些发麻,手中的重剑几乎抬不起来,他只能死咬着牙,把长剑横放马背,以此抵消一些力气,也不至于让旁人发现自己的异样。
“可我们就这些人,如何能护送殿下北上?”
“即使侥幸赢了,可从凉州至长安还有几百里,路过那么州府,我们这点兵马怎么够?”
“而且——”一些将士对视一眼,声音更轻了,“我们也不想当乱臣贼子。”
他们之中许多人至今都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前阵子,晋王忽然屯兵于凉州,前几日,又有从长安来的人拿来圣旨,可圣旨上说了什么,他们根本不知。
今夜他们都还没反应过来,城门突然被破,紧跟着是一群以前从未见过的将领闯进凉州。
都穿着黑色轻甲,骑西域宝马,手中的弓弩长剑也要比他们锋利许多……如从天而降的神兵,有的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当场拿下,而他们虽然逃离了凉州,但身后是紧追不放的黑甲军,前方是望不到头的沙漠,此地马儿难行,还有许多流沙,若是一不小心踩进流沙坑中,他们照样活不了。
“我们是大魏的将士,不是大魏的贼子,若我们出事,我们的家人怎么办!我,我不要做贼子!我,我要活!”说话的是一个年轻将士,他脸上都是鲜血,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此时苍白着一张脸往外驱马,俨然是一副要投降的模样。
可还不等他驱马离开几步,就察觉到背部传来剧烈的疼痛。
他看到身边那些人惊恐到不敢置信的眼神,而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回头一探究竟,就从马上摔了下去。
晁建收回长剑,鲜血从尖端滴答滴答落下,他寒着一张脸扫向四周,沉声,“谁敢做逃兵,下场就和他一样!”
四周将士不由打了个寒噤,却也真的不敢再往外撤逃,只是看着晁建和晋王的目光也不似原先那般忠诚,而是带着惧怕。
“殿下,请您先率领其余兵马朝贺兰山去,那里易守难攻,他们绝对攻不上来!”晁建冲李泓说道。
“你呢?”
“属下留两千人为您殿后!”晁建此人凶狠嗜杀,军中将士尊他却无法敬他,加上他脸上还有一条刀疤,看着十分不好惹,可看到李泓望过来的目光,他咧嘴一笑,竟安慰起人,“您放心,属下绝不会让那些逆臣贼子伤了您!”
李泓沉默看他。
半晌,他低头,“算了。”
他说。
风沙太大,晁建没听清,又问了一句,“您说什么?”
“我说——”李泓仰头看着头顶的天空,北境的夜,没有长安那些高楼遮挡,是那样的辽阔和明亮,可他在凉州这一年多,日日想着怎么回长安,何曾有闲心望一下头顶的天空。
如今倒是终于有机会了。
他一笑,接着说完之前的话,“算了。”
“殿下!”
李泓却没管他话中的不忿,只仰头看着星空笑道:“你看,这夜色多好看。”
“殿下……”晁建皱眉,竭力劝道,“我们还有希望!”
“你扛不住,我也活不了。”李泓依旧仰着头,身上紫衣猎猎作响,而他看着璀璨星河嗤笑一声,“那个男人根本没想让我活。”
他这一生,从出生便无亲母,卫氏待他看似宽厚实则却无人情,于她而言,他只是她棋盘上的一粒棋子,有用则留,无用便抛。
至于李绍——
一个凉薄的君王,又岂能向他祈求普通人家的父子情分?
李璋倒是不错。
可那也仅限于幼时。
在还没设想那个位置的时候,他们兄弟之间的确有些情分,可在李绍如作壁上观放任的争斗之下,他们之间的情谊也早就没了。
唯一还算不错的,竟只有一个晁建。
他收回目光,看向身边的晁建,“怕吗?”
晁建沉默回望,须臾,摇头,只握紧手中的长剑,“士为知己者死,殿下是属下的知己,属下不怕!”
李泓便笑了。
将死之前,能有心甘情愿为自己死的人,总算也不枉活了这一场。
他低眉抬手抚了下自己的衣摆,即使那一身紫衣上已沾满鲜血和尘土,可通身天潢贵胄的气势依旧一览无遗,等再抬头的时候,脸上便只余冰霜。
他不后悔走到这一步。
胜者王,败者死,他要的从来不是只做一个闲散王爷那么简单,即使没有这一次,他也会想尽法子走到那个位置——
如今输了,他无悔。
不过——
他也不会让那些人这么好受。
“让开!”
衣袂飘飘,众将士对视一眼,一点点往外撤开。
原本圆形的包围阵仗朝两边散开,李泓手握缰绳,驱马向前,他的目光从徐之恒、李璋身上越过,最后停留在了一个青衣男人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