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时间,他还没来得及去见霍青行,但看到那双与他极为相似的眼睛,他就知道此人是谁了。
“大哥!”
李璋没有注意到他的目光,朝李泓喊道:“你投降吧,只要你领兵投降,我们不会伤害你的。”
李泓这才把目光看向李璋,少年脸上满是真挚和焦急。
还是那么天真。
他信李璋此时所言,却不信远在长安的那个男人,即使他认输投降,也会死,何况这样的投降,也不是他要的结局!即使死,他也要壮烈的死,而不是向这些远不如他的人俯首称臣。
“你喊错了。”
他开口,嗤声,“你的大哥可不是我。”
这一句话在场没多少人听懂,可除了霍青行和徐之恒之外,萧常等人脸色俱是一变,萧常更是握紧手中的弓弩,打算在李泓说出那个秘密之前,杀了他。
可李泓却没再往下说,他只是披着满身星河,看着神色微变的李璋说道:“你不会真以为没了我,你就能坐上那个位置吧?李璋,今日他能为了这个人做到这个地步,焉知来日你不会沦落到与我一样的下场!”
这话说完,就连徐之恒和霍青行的神色都变了。
霍青行抿唇不语,黑沉的目光隔着几丈看着这位第一次见面的晋王身上。
徐之恒也已举起弓弩。
就在此时,一支羽箭率先向李璋射去,是晁建突然发难。
“殿下!”
众人惊呼。
李璋看到那支向自己射过来的羽箭愣住了,那支箭的速度太快,快到他甚至忘记去躲。
“铮”的一声,羽箭破开盔甲刺入胸腔,李璋却没有感觉到疼痛,他愣愣地看着挡在身前的霍青行,直到听到身旁传来的惊呼才回过神。
空气中传来浓郁的血腥味。
萧常看到霍青行背上的箭,当即红了眼,他举起手中的弓弩跟疯了似的一支跟着一支朝晋王射去,同时,徐之恒也沉下脸举起弓弩。
“噗——”
晋王连中几箭,当即吐血,晁建震呼想去扶她,可紧随其后的漫天羽箭也刺中了他,他的手还高高抬着,却碰不到李泓的衣袖,只能眼睁睁看着李泓从马上坠下。
而他紧随其后,目眦欲裂。
“主子!”
萧常见李泓倒下,顾不得旁人,立刻翻身下马向霍青行跑去。
而李璋,他已经看不到别人了,他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只是看着身前的霍青行,看着他没有一丝血色的脸,看着他眼帘一点点合起来,然后看着他仿佛体力不支一般向前倒去。
“明光!”
他终于回过神,连忙伸手扶住他,身下马儿不安踱步,而他死死抱着霍青行的双臂,红了眼,“你为什么……”
第188章
阮妤浑身酸痛从床上醒来, 她睁开眼,看着头顶陌生的环境,有些愕然。
她记得自己在地牢中看见霍青行后就撑不住晕了过去,如今应该是程远他们在凉州落脚的地方?几日不曾歇好, 虽然刚刚也只是囫囵睡了几刻钟, 但连日来的疲惫终于好了许多,阮妤一边揉着太阳穴, 一边坐起身, 刚要喊人, 门就被人推开了。
萧英从外头进来, 她仍是旧时打扮,紫色劲服, 同色抹额,高马尾,从来不苟言笑的她,此时看到靠坐在床头, 手撑着太阳穴慢慢揉着的阮妤, 竟忍不住激动道:“您醒了!”
她大步朝阮妤走去,神色着急,“您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阮妤看到她, 笑着摇了摇头, “没。”她放下撑揉太阳穴的手, 平铺于锦被之上,又扫了眼四周, 问她,“霍青行呢?”
刚醒来,她的声音有些哑。
萧英给她倒了一盏热茶, 答道:“晋王出逃,主子去找徐世子他们了。”见阮妤皱了眉,知她担心,忙又跟着一句,“您放心,萧常也在。”
阮妤怎么可能放心。
霍青行根本就没上过战场,不知道战场有多凶险,就算有萧常在一旁看着,可两军交战,哪里能顾得上那么多?可她终究什么都没说,只是轻轻抿起红唇。
她清楚霍青行为什么去。
他心里觉得这场战役是因为他和丹阳郡主才会发生,所以即使再危险也会过去,而不是待在这一方天地,任由他人耗尽心力来保护他们。
他一直都是这样的人,遇到危险从不退缩,而是想法子去面对去解决。
轻轻叹了一声,阮妤没说话,只低头喝了一口茶,待喉咙逐渐润了,才又问,“哥哥……他们怎么样?”这一句他们自然包含了徐氏和阮云舒。
萧英闻言倒是沉默一瞬才低声说,“阮夫人没事,阮将军把自己关在房里。”
“怎么回事?”阮妤皱眉,似想到什么,她原本搭在杯盏上的手无意识握紧,沉寂了一会才低声问,“阮云舒死了?”能让哥哥如此失魂落魄的除了这个,她也想不到别的了。
“是。”
萧英对阮云舒的死没什么感觉,就算她不自刎,连累主子和夫人至此,她和萧常也不会放过她,可阮云舒死前曾和夫人有过争斗,她如今蹙眉也是担心她的死会影响他们兄妹的关系。
正想出言劝下,可她一贯是个不会说话的,红唇一张一合好几下还是什么话都吐不出,这会倒是希望萧常在这了,他天生一张能言善道的嘴,肯定知道怎么劝夫人。
屋子里安静了好一会,萧英还没想出法子,阮妤却忽然搁下茶盏站起身,“……我去看下哥哥。”
她身上的衣裳早在先前就已被萧英换了,干干净净的,就是身子还有些虚,趿着鞋子站起来的时候差点没摔倒。
“没事吧。”萧英扶住她。
“没。”阮妤摇了摇头,握着她的胳膊,“走吧。”
阮庭之就在隔壁房间。
相比阮云舒的死会不会影响他们兄妹的关系,阮妤更担心他的身体,她对阮云舒的死并没有那么所谓,可对哥哥而言,阮云舒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妹妹,即使这个妹妹最后让他觉得陌生,觉得离谱,可亲眼看着她死在他的怀中,终是一件让他无法释怀的事。
走到门前,阮妤抬手刚要敲门,门就被打开了,穿着一身盔甲手握长剑的阮庭之就在门后。
兄妹俩迎面看到彼此,都愣了下。
最后还是阮妤先反应过来,看着他的装扮,皱了皱眉,“哥哥这是?”
阮庭之回过神解释一句,“晋王还没被捉拿,我得去帮世子他们。”看她一身朴素青衣,脸色也苍白,又皱眉道:“你身体还没好,快去休息。”
说着便亲自扶住阮妤的胳膊往隔壁房间走。
阮妤听话的由他领着她过去,边走边说,“霍青行之前已经去了。”
“那我也该去,而且霍哑巴一介文生在战场能抵什么用?”
他语气如常,仿佛先前那个瘫软在地上失魂落魄的阮庭之是众人瞧错了,可阮妤见他这般,心中却更加担心,她宁可哥哥都发作出来,哭一场嚎一场,也好过如今这样。
阮庭之看见了她眼中的担心,他停下脚步,低眉看她,“阿妤,我没事。我也没怪你。”他的确接受不了云舒的死,但他不会怪阿妤。
他有眼睛,会看……
地牢里的死老鼠,拿着长剑的侍从,如果不是他去的及时,今日还不一定会是谁死。他不清楚她们两人之间究竟有什么恩怨,居然到了这样不死不休的地步。
他知道——
他若问,阿妤必定会告诉他,可他不想再问了。
他已经没了一个妹妹,不想让另一个也伤心难过。
阮庭之看着阮妤扯唇,露了一个并不算好看的宽慰笑容,而后抚着她的头说道:“乖乖待在这,哥哥去把霍哑巴给你带回来。”他没忘记自己来凉州是为了什么。
他承诺过要平安带回他们。
如今云舒已经没了,他不能再让阿妤和霍哑巴出事了。
阮妤仰头看着眼前的青年,烛火晃动,青年的面貌有些半暗不明,可那眼中的宽慰和关切是那样的真实,她忽然想起在地牢时阮云舒和她说的那些话,那个前世被她忽略却始终记着她的阮庭之,忽然有些哽咽,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勉强扬起一个笑,轻轻应道:“……好。”可不等青年转身离开,外头就跌跌撞撞跑来一个人,是程远。
他边跑边气喘吁吁地说,“夫人,主子,主子他出事了!”
夜风呼啸,烛火晃动,阮妤豁然回来,那张才勉强扬起一点笑意的脸在这半明半暗的烛火照映下,在看到霍青行被人背进来时闭目苍白的模样,忽然变得惨白不已。
……
随行的军医已经来了,这会正在屋中替霍青行诊治,屋门紧闭,阮妤紧抿着红唇望着里头,可那覆着白纸的屋中,除了一直晃动的烛火,什么都看不到。
李璋就站在她身边,低着头,握着剑,满面愧容,“明光是为了救我才变成这样,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明光不会出事。”
他像一只被人遗弃的小狗,就连一向挺拔的身形都弯了。
心中又痛又悔。
他到底是着了什么魔!
身世的事,根本不是明光能选择的,可他竟因为这个与明光离心……甚至还在李泓明显的离间之下,恍了神。如果那个时候他没有恍神,晁建那一箭根本没办法射中他,明光也不至于为了救他而出事!
双手紧攥成拳。
巨大的懊悔充斥在她的心里,李璋红着眼,哽咽道:“……表姐,你打我骂我吧。”
他希望阮妤能冲他发一顿脾气,揍他骂他都可以。
可阮妤什么都没说。
她只是沉默地望着那一直紧闭的屋中。
只要想到刚刚霍青行满身是血回来的样子,她就没办法不怪李璋,她知道在这件事情中,李璋并没有过错,甚至他千里迢迢赶到凉州也是想救他们,可如果不是他心中早就种下了怀疑霍青行的种子,又岂会被李泓三言两语说动?以至于在那样的危险关头,出了这样大的纰漏!
她不说话,其余人更加不会说话。
此时站在这个院子的几乎都是霍青行的人,他们才不管李璋是什么身份,要不是知道主子和这位豫王殿下关系一向要好,他们早就忍不住了,可即使忍着,也有不少人红着眼死死盯着李璋。
门开了。
大夫走了出来。
原本沉默不语的一群人纷纷上前。
“大夫,怎么样?”说话的不是阮妤,而是萧常。
阮妤张了嘴,声音却发不出,像是在那一息之间失了声,可她的目光始终放在大夫身上,袖子里藏着的两只手也紧紧攥着,以此支撑自己站稳。
“还好他穿了盔甲,伤口也避开了要害,要不然再偏一点,大罗神仙也难救他。”
知道霍青行没事,一伙人都松了口气,阮妤更是卸了一身的紧张,她抬脚想进去,脚步却趔趄一下,萧英连忙扶住她,阮妤却摆手,哑声说,“没事,你们去准备药,我进去看看他。”
李璋也想进去,却被徐之恒拦了,他回头,“表哥?”
“让他们说说话吧。”徐之恒看了一眼屋中,没有松开握着李璋的手。
李璋轻轻抿唇,他知道自己此时进去只会招人烦,只能沉默地点点头。
院子里的人很快就散开了,萧常等人,有些去买药,有些去烧水,而李璋在原地伫立许久,最终低下头垮着肩往旁边走,直到走到一个无人的阴影处才坐下,他双手抱腿,脸埋在膝盖里,听到旁边的动静也没抬头,只是瓮声瓮气问:“表哥,你是不是也在怪我?”
徐之恒没说话,他把剑横在腿上,下巴微抬仰望星空,很久才开口,却是不答反问,“你现在是怎么想的?”
李璋抬头,夜色下他的眼睛被雾气遮掩,“什么?”
“霍青行。”
徐之恒看着他,“你现在是怎么想的?”
李璋和他对视良久,收回目光,继续抱着腿坐着,很久才哑声说,“刚知道明光是父皇的孩子时,我有些不敢置信,我不明白明光怎么突然就成了父皇的孩子。后来我发现每当他进宫,父皇表面上不说,实际心情都会好上许多,也许他和明光都没有发现,他每次看着明光时的眼神很柔和。”
“我从来不知道,原来我的父皇,原来那位英明的大魏君主也有这样柔和的时候。”
那是他从来不曾享受过的温柔。
“我知道这一切和明光都没有关系,母妃说他比我可怜多了,可……”抱着腿的手指忽然无意识抓紧,李璋苦闷道:“可我就是忍不住去嫉妒。”
“这一段时间,我总是躲着明光,明知道他有话想和我说,可我始终不敢见他。”
“我怕看到他的时候,我这颗丑陋的内心就再也藏不住了,我怕我们真的会做不了朋友。”
“可知道他出事,我还是会紧张会担心。”
所以他不远万里赶到凉州。
他也觉得自己很奇怪,知道明光出事,他会担心,看到明光,他又忍不住躲避和嫉妒。
“你想做皇帝吗?”
这是徐之恒前世绝对不会问的话,他从小的教养和二十年来的规矩都不会允许自己问出这样的话,所以李璋也愣住了,他呆呆地看着夜色下的徐之恒,看着他沉寂的眼睛,好一会才喃喃道:“……我不知道。”
“从小到大,无论是那些大臣还是大……李泓,他们好像都认为我生来就是要竞争储君位置的。”
“无论我做什么,好像都是为了当上储君。”
“他们觉得我读书学骑射都是为了讨父皇开心,可我……明明是自己喜欢。”
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什么都没做,李泓把他当成了假想敌,而那些大臣,拥护李泓的天天祈祷着他出事,拥护他的又把当上储君当做他的人生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