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敛说:“想哭就哭吧。”
周谧揉两下鼻子:“不想哭了,我就是有点害怕。”
张敛问:“怕疼么?”
周谧说:“怕死。”
张敛说:“不会的。”
周谧抬头:“如果我死了你会给我偿命吗?”
张敛沉吟少顷:“我会殉葬。”
周谧摆明不信:“真的?”
张敛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哄小孩儿还是吓唬小孩儿:“对,但可能不顺路,毕竟你要去天堂,我要下地狱。”
周谧眨几下眼:“那你先送我到天堂门口,然后你再去地狱。”
接着又像交代后事那般说:“如果待会我情况不好,发生意外,你记得及时叫我爸妈还有我朋友过来,我希望在临死前还能见他们一面。”
张敛暗叹:“不会发生这种事的,周谧。”
“我查过的,还是有可能大出血危及生命的,”她开始钻牛角尖,一脸严肃地取出手机:“你存一下他们电话。”
“好,”张敛百依百顺:“回病房就存。”
……
他们没有在外面待很久。
很快就回到病房静静等候,两人各占沙发一侧,几乎无交流。
不到一个小时,剧烈的疼痛就将周谧淹没了,像把她小腹内的所有器官都撕裂,又重新绞在一起,并不断重复这个过程,一阵接一阵,酷刑般痉挛着。
张敛见她蜷起上身,面色惨白,忙起身靠过去问:“很疼吗?”
周谧泪水珠串般往外掉,语无伦次形容:“哪里只是很疼啊,我以前都没怎么痛经过,但我觉得比真正的痛经……唔……比痛经要疼一万倍……还不止……”
张敛浓眉紧锁,一字未发,将她脑袋按来怀里。
周谧也顾不上任何形象,几近条件反射地圈紧他腰,像在炼狱里扒住一条生路,发泄大哭。
张敛倾身抵住她头顶,像之前多次一样,亲吻她的发梢、额角,并以此为哄慰。
但那些时候,他们都不是现下这种状态。
周谧闷回他胸前,断断续续地抽噎,嘴里重复着某个字,像在唤谁。
张敛仔细听了听,发觉她在叫她母亲:“我妈……我妈在我旁边就好了,我想要我妈……”
张敛深吸气,微别开脸,抚摩着她不停被汗打湿的额头。有个瞬间,他在一种从所未有的心窒中,接受了周谧对他的看法:张敛,你确实不是个东西。
女孩哭得最上气不接下气的时候,他唇瓣翕动,说了三个字。
……
其实到后面,痛意已经不那么真切了,逐渐从身体与神经中涌出,远走。可周谧的泪水还是难以停息,她清楚此刻的自己还是糟糕的,脆弱的,鬼哭狼嚎的,面目不清的,是她永生永世都不愿再回忆的。
恍惚间,她想起幼儿园时第一次割伤手指,想起在水泥地上不慎跌跤时伤口模糊的膝盖,想起初潮那天她手足无措疯跑回家哭着问妈妈怎么办才好的蠢样子……
妈妈看着她直笑:你长大了啊。
原来,原来,成长不光是炼乳般的奶黄,抽条茁长的青绿,跳跃的蓝白校服,草莓浴球一样的粉色泡涌,冷银灰的广厦与高架,它还有一种颜色,更隐晦也更浓烈,叫血红。
第13章
比起像来了次周期过长的月经,周谧更觉得自己是历经了一场梅子色的回南天,黯淡,粘稠,湿濡,并隐隐作痛。
前三天,贺妙言每天都会抽空来病房看她。两位小姐妹一碰上面,再多关切几句,就会忍不住抱头痛哭,仿佛为此心心相印,患难与共。
荀教授也来过两次,但都被张敛毫不留情地劝退了,哪怕她心急如焚担忧到极点——这是周谧的需求,她不想见除了闺蜜之外的任何人。
包括张敛。
是的,反应最激烈的那阵子过去后,周谧能独立行走,就再没拿正眼瞧过他一次,期间说话的次数也寥寥无几。
但他每天都会在病房待上很久,晚上也住在这边。
有天晚上十一点多,他洗漱出来,看见周谧被窝口还莹莹有光,没忍住说了句:“你能不能早点休息,少玩手机。”
“我就玩!”她低吼起来,像个委屈到极点的发飙小孩,在家长面前胡搅蛮缠。
“好,你玩你玩……”他也是初次经历者,对此亦束手无策,只能由着她心情来。
而通常他完全意义上地放任自流后,周谧就会开始哭。
她经常在熄灯后流泪,压抑着很重的鼻音,慢慢的,动静会越来越大,檐前落雨,抽抽搭搭。
张敛过来宽慰,她就飞快地像蚕蛹一样用被子裹牢自己,对他保持自闭。
“我抱着你睡?”有一次,张敛猜她可能需要一些肢体安慰。
“你想被打吗?”她恶狠狠地回,语气如要抄家伙。
他垂眸盯着床上的大白团:“不是说好好相处?”
“反悔了,”周谧声音嗡嗡:“我们绝交了。”
张敛其实不太喜欢她这样,他宁愿她指责自己然后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跟他吵一架,破口大骂。
她的表现有违他“好聚好散”的初衷,也因此让那些愧疚感延绵不断。
它们时不时地弥漫出来干扰他,模糊他的生活,他的工作,不在周谧身边的时间里,他完全忘不了她那天的哭泣,那种哭声不止是从声带里溢出来的无助痛苦,像有实体与画面,并鲜血淋漓。
也不是没想过“补偿”,或精神,或物质,但这种想法一旦萌生就会被张敛当场掐断。
他觉得这样更不利于这个要强的女孩子恢复身心。
好在,一周过去后,周谧状态回缓,人有元气了许多,用餐时能跟差不多年纪的护士插科打诨,说点学校里面的趣事。
周五下午,贺妙言又来了趟病房,她有两天没见周谧,一进门就扑至床边,呜呜说:“谧谧,你瘦了好多哦。”
几次探望,她都直接无视为她开门的张敛,当他是隐形人。
张敛早习以为常。
但听见这句话,他也循声去观察了下病床上的周谧,这几天他们几乎朝夕相对,他并没有发现当中区别。
年轻的女孩坐在那里,面孔素白,脸上带着久雨初霁的淡淡笑意:“当减肥了。”
贺妙言抓住她手,心疼得热泪盈眶:“哪有这么减肥的啊。”
充沛的情绪总易相互传染,周谧也揉揉双眼:“我真的一点不疼了,跟来大姨妈一样一样的。”
贺妙言说:“你难受要跟我说啊,我多来看你。”
周谧说:“没事,不还有护士跟那谁……”她眼珠一斜,用余光示意不远处的张敛。
贺妙言冷哼一声:“他算个鸟。”
一番诉衷肠过后,总衔接着旁若无人的姐妹团辱骂。
贺妙言人如其名,翻着花样挤兑,堪比脱口秀。
张敛一般就淡定地坐在原处,不发一言,也不会走去其他地方,或者戴上耳机。
贺妙言陪周谧坐到了下午,她叫了份湘菜外卖,故意在朋友面前大快朵颐。
鲜辣的气味充盈了整个病房,周谧从时有时无的低落中抽离,改为咬牙切齿地怼闺蜜不是人。
然后两个人笑成一团,像湖里嘎嘎嬉闹的小鸭。
这种时候,张敛才会走出病房,在走廊里回电话或者下楼散个心。
手机里充斥着繁杂的工作、人际,还有母亲每天少说十回的关心,等把这一切都处理完毕,张敛才回到这里。
朋友走后,白色的空间彻底安静下来,变回微妙难言的四目相对。
两人一旦有目光接触,周谧会立刻架高手机,挡住自己大半张脸。
当她发现竖屏并不能完全掩盖住自己的视野后,还会切换成横向,然后利落低头,顺势打开一局王者或吃鸡。
不给男人任何企图跟她推心置腹的机会。
张敛总会被逗笑,但他还是决定跟她聊聊,就拎了把椅子坐来她床畔:“真不准备跟我说话了?”
周谧当即装聋作哑,在刀光剑影里头也不抬。
张敛面色平静:“要不要跟你父母讲一声,让他们来看看你。”
周谧手指微顿,沉默几秒:“不要。”
“唯恐天下不乱吗?”父母——光这两个字就让她双目泛潮:“你巴不得他们快点把我弄回去吧。”
张敛都无奈了,她在想象他这方面,怎么总能往无恶不作上无限延伸。
他轻叹一息:“你那天就说想要你妈妈在你身边。这几天我一直在考虑,还是得有个你信赖的人陪着你,毕竟你朋友要上学,不是时时刻刻都在。”
周谧啊了声,眼睛湿红:“真的吗,我那天这么说了?”
张敛但笑不语。
她恍悟过来,叫嚣:“我当然叫我妈,不然叫你吗?”
“我警告你啊,”她看向张敛,瞳仁里贴出两道黑亮的禁令:“你敢和我爸妈说的话我永远不会放过你,我立刻跳楼,自缢,魂断成和医疗。”
随后冷森森勾唇,像个坏心眼的小女巫:“你居然还想跟我爸妈说,他们知道了绝对要过来冲了你,混合双打的那种,我也是为了你的人身安全考虑。”
张敛倚回椅背,抱臂:“那怎么办,你又不想看到我。”
周谧低头滑手机屏幕:“你去隔间坐着好了,想干嘛干嘛,我不用看到你就好。”
张敛说:“可我想看到你。”
胸口莫名一窒,周谧手机里的游戏角色都走歪:“有什么好看的,看我有多凄惨吗?”
“看到你心里会舒服一点。”他声音异常认真,像是用在承诺里才有的那种口吻。
仿佛被温热的手指一路往下摸过脊梁骨,周谧缩缩颈子,嘲讽:“唷~又要开始装好人了是不是。”
张敛不以为意,继续征询她想法:“你认为什么方式对你来说最好?”
周谧小心避开他澄澈的眼睛:“现在这样就挺好的。再休息个七天十天的,我立马回家,然后跟你一拍两散。”
张敛忽然叫她名字,有些正式:“周谧,那时候为什么选择来奥星实习?”
周谧鸡皮疙瘩起立:“你即兴面试呢。”
“不是,”张敛唇微掀:“据我所知,老师和公务员才是大部分中文系学生的职业规划,你怎么考虑来广告公司的?”
周谧安静了,神思浮远了些,片晌,她冷哼:“因为不知道你特么就是奥星的老板。”
“你好好答,”张敛低笑:“还是让我猜?”
“别猜,谢谢。”她最烦他这种揣摩人的眼神,像根若即若离的黑色羽毛,在她身上从内而外地游弋。
“因为我想锻炼自己,”周谧吁气:“我不怎么会跟人沟通,也不想把自己定格在一种站在开头就能看见终点的人生框架里。去年我刷微博看到过你们公司做的一条耳机视频,很打动人,我看了好多遍,后来特意去查了下是哪家做出来的,才知道原来是我们这的奥星。”
张敛点点头:“嗯,那怎么没去Creative?按你专业来说,这个部门更适合你。”
周谧说:“我觉得那是我的舒适区。”
她的狂妄让张敛眉梢微挑:“创意可是广告的灵魂。”
周谧想了想:“我从小到大的社交圈一直很狭窄,就家、爸妈、学校、同学,进大学之后,也是只有我,我朋友,还有我前男友三个人,他们两个又非常在意我感受……凡事都挡在前面,我觉得自己就有点被惯坏了吧,在人际方面有欠缺。你别看我什么都敢跟你说,其实都是假相,我很怕生,比较闷骚,有交流恐惧症,尤其是那种正经场合,我只想把自己放得离人群越远越好。”
“我之前查过,AE可以接触到客户各种,那就试试看吧,看看能不能通过这个工作锻炼自己。”
她说着又浮出委屈劲,交叉起手指:“结果……就,有点落差吧。”
张敛说:“你才来多久。”
周谧偏眼看他:“我知道,那么短的实习期。是我把预期值放太高了。”
张敛问:“什么预期值,实习工资?”
“当然不是,”周谧急急否认:“我暂时还没那么在乎这个,只是没想到,迎接我的还是一大堆很琐碎的数据工作?订会议室那些……”
到最后,周谧底气渐失,声音轻若蚊音。
但张敛并没有跟她预想的一样说她好高骛远,只问:“这两个月一点东西都没学到么。”
“当然有,怎么会没有,”周谧吸了下不知何时开始滞塞的鼻头,苦巴巴道:“本来这个礼拜我都可以自己试着做月报了。去年下半年我就做好打算要来奥星实习,这几个月也为此做了不少准备,就是想以后能被正式录用。现在全泡汤了。”
张敛没再说话,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会,然后离开座位,把茶几上自己的笔记本拿过来,找出个东西,面向周谧:“再看看?”
目及屏幕,周谧瞬间与里面一寸照的自己对上视线,她脸唰得红透,质问:“你那怎么会有我简历?!”
张敛仿佛对私窥她个人信息一事很是自如:“当然是拿来看。”
这跟公开处刑有什么区别,周谧百爪挠心碎碎念:“所以呢?”
“回忆一下做简历时的心情,确定自己到底要什么,别因为任何事轻易转移,”张敛不急不缓地说:“不管你今后留不留在奥星,这些经历都能为你的职业生涯增加说服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