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共乘一部电梯,周谧百无聊赖,死盯着墙壁显示屏上闪动的画面。
带路的女人见周谧一直闷那,面色不佳,搭话说:“张总,你哄哄你小女朋友啊,本来就不开心,还把人家冷一边。”
“哄得住吗,”张敛含笑接:“脸臭一路了。”
周谧眉毛快拧成疙瘩,他怎么能这么恬不知耻地随机应变。
她试图反驳这个“身份定位”,但考虑到自己是来干什么的后,只能磕紧上下牙,修炼忍气吞声的境界。
安排周谧的病房在十二楼,靠南端的位置。
窗明几净,白色基调,布置得像是广告或电视剧里才会出现的样板间,样样俱全,而且异常安静,走进去后,仿佛根本感觉不到风天,与世隔绝。
周谧驻足,顿觉周遭一切都变得不切实际。
张敛越过她,将提箱搁到茶几上,回头问一位新接待他俩的年轻护士:“底下都你照顾她?”
护士点头:“对,接下来几天都由我跟另一位护士轮班照看周小姐,待会管床医生会过来给她做些简单检查。”
有阴超ptsd的周谧回神,紧张问:“什么检查?”
护士回:“就基本的入院检查,血常规,血压心率,肝肾功能这些,您别紧张。”
周谧待在原地:“嗯。”
张敛环顾四下,瞥了眼还傻站着的周谧,侧头示意:“躺床上去。”
周谧一记眼刀杀回去,抬脚往床边挪。
护士忙过来搀扶,周谧惶恐地格开她手,“不用,我自己可以。”
爬个床而已,有必要么。正腹诽着,人美声甜的小护士已经屈身,收走她刚脱下的帆布鞋,转身便走。
“诶?”她局促叫住,欲言又止。
护士回头:“周小姐,您有什么需求直接跟我说就好。”
“我鞋……”周谧支吾着,您是要拿去哪里。
“哦,”护士明白过来,双眼月牙弯,指了指一旁立柜:“我给您换双一次性拖鞋,您住院期间不出门的话穿拖鞋会更方便些。”
“……好吧。”憋了一肚子无措,周谧拨拨刘海,再无言语地靠回枕头。
“对,您在病床上休息就好。”护士将绣着医院LOGO的白拖鞋摆放好,给她腿部铺上薄被,又从床头柜的抽屉里取出两柄小型简洁的遥控器,告诉周谧哪个按键对应哪个开关,如何调节床头床尾高度,连一旁的百叶窗都是全自动。
周谧开始还全神贯注听,最后直接神思迷糊,只能嗯嗯啊啊地应。
临走前,护士提醒她床头触手可及的按钮:“周小姐,您有什么需要按这里就好,我会立刻过来。”
目送护士出门,周谧才解放般长舒一口气,好似离开了好一阵大气层,使劲呼吸,并往自己面部扇风。
眼一偏,是张敛坐在沙发上。
也不知道他观看多久了,姿态松散地搭着一边扶手,眼含戏谑。
周谧按下手,脸颊微微蒸热,“看什么。”
“还满意吗,周小姐。”他腔调正经,学护士那样称呼她。
周谧满脸不适:“我还以为自己在体验病房版海底捞。”
张敛说:“我去跟她们说,让她们少来打扰你。”
“不要了,”周谧掏出手机,低头看了眼时间:“都不容易。”
张敛不予置评,起身去病房内另一个隔间转了圈,回来说:“里面还有个小房间,晚上我来陪你。”
周谧正噼里啪啦按键,在微信里跟朋友转播吐槽当前实况,听见后微愣,忙不迭拒绝:“不必了。”
张敛站定:“为什么。”
握着手机的双手垂回被面,周谧正色:“以前跟你说过原因。”
“嗯,”张敛眉心微蹙,如在深思:“哪句,你闹情绪的话比较多。”
“做个人就行。”周谧点到为止。
张敛不以为意地一笑,重新在沙发坐下,给自己倒了杯温水。
周谧又在微信里跟闺蜜说了会话,复而看向一边的张敛,他也在看手机,应该是处理工作上的事,神色正肃了许多。
周谧叫他:“哎。”
张敛很快扬眼,从跟朋友的对话中抽离:“嗯?”
周谧问:“你怎么还不去公司?”
张敛说:“赶我走啊。”
周谧果断坦白:“你在这我浑身不自在。”
张敛略一挑眉:“以前不是挺自在的?”
“那不一样!”周谧像只炸毛的猫,再三强调:“不是一件事,不要混为一谈!”
张敛不再逗她:“等你查完我再走。”
又说:“待会我朋友要过来一趟,你一个人应付不来。”
“我可以躺床上装死。”周谧利落地扯高被子,把自己捂严,只露出上半张脸,像是拉起卷帘,宣布停止对他的所有营业。
张敛看笑:“知道了,你就这么处理吧。”
她黑亮的大眼睛也随即紧闭,彻底摆出关门谢客的架势。
“那我走了?”黑暗中,周谧能听出张敛朝她这走近几步,声音清晰了一些。
“哦。”她干巴巴应。
“有什么事就联系我,别总憋心里。”男人似乎停在了她床边。那些存在感极强的直觉,偕同他忽而温和的声线,像层浅灰色的浮毛,糅织在一起,从半空中缠络而下,网住了她。
周谧心脏微微收紧,不自觉闭气,挤出三个字:“有护士。”
寂静须臾,他总算背身远离:“中午我再来看你。”
听见关门的轻微响动,周谧才得以大喘气,张开双目,重回清明世界。
偌大的白色空间,日光已在天花板上印下一隅亮片,周谧独自盯着那处,许久没有移开视线。也不知怎的,浓烈的酸意无故上涌,她吸吸鼻子,急速将被子盖过双眼。
第12章
成和医疗的服务的确宾至如归,做完基础检查,护士就给周谧端来了一份色香味俱全营养搭配得当的早点,并询问她在床上还是在桌边用餐。
周谧赶紧下去,等护士一走,她拍了张照片传给闺蜜:有够浮夸。
贺妙言回:住院吃这?这是月子餐吧,你问问她们有没有上错。
周谧苦中作乐地笑了下。
周谧的管床医生姓吴,叫吴畏,名字很刚硬,却是位女医生,而且眉目弯顺,看起来很好相处。
至少周谧是这么认为的。
相较于平常的医患关系,吴医生更像一位在医院工作的远房姐姐,跟她提起之后的安排也是字句熨帖,力图减轻她的焦虑和恐慌。
周谧还是蛮感激的。
一个上午走下来,她对未来几天的流程也基本了解。
其实跟人医的医生说得大差不差,吴畏建议她选择其他更为稳妥的方式,但思考过后,周谧还是迈不过心理那关,坚持先用药试试。
唯一区别就是,这回在超声室,做B超的医生询问她和她先生需不需要留下一些影像当作纪念。
周谧躺那愣了下,接而狂摇头。
她不想再跟肚子里这位运气不太好的小伙伴有更多羁绊了,无论是身体上的,还是精神上的,除了徒增愧疚与感伤,再无用处。
检查结束的时候,周谧默默在心里跟它说了句“对不起”。
但也只有“对不起”了。
对不起你,也对不起我。我们今后有缘再相会。
在自嘲中用完这顿早餐盛宴,周谧身体回暖,起了饭困,便爬上床闷头大睡。
再被眼皮上方的日光挠醒时,已经是下午。
周谧几天没睡这么好了,一时不知道身处何处,双臂舒展,打了个惊天巨声哈欠,尾音还跟着哼老长,像种古怪的戏腔。
等能半睁开眼皮,她去摸枕边手机,朦胧间,就见不远处沙发上坐着个人,身影瘦长。
周谧心一咯噔,彻底苏醒。
两人目光对上,张敛正神态自若地望着她,面前茶几上摆放着Macbook,大概在办公。
周谧想起自己刚刚略显浮夸的“起床气”,耳朵起烫,一把抓起手机翻身背对,并迅速遁回被窝里。
男人的声音从后方悠然飘来:“你要是第一次起床就这么大动静,我们也不会有这事了。”
周谧:“……”
她咬了会牙,闷闷抬声:“你一辈子不打哈欠吗?”
“全部加起来可能都敌不上你一次分贝。”他口吻里带了笑意。
周谧脸抵着枕头,拳头发硬:“谁让你在这听了?在哪不行,非要在我病房里,吵着老板您了真是抱歉呢。”
张敛笑一声:“我说了中午会来看你。”
周谧哦一声:“忘记提前去化个妆了。”
张敛还是笑,揭过这茬:“饿吗,我让她们把午饭送过来。”
周谧这才惦记起时间,她按亮屏幕,居然都下午三点半了。
周谧诧然地坐起,跟被单上的皱褶们面面相觑片刻,才歪头问张敛:“你真中午来的?”
张敛回:“嗯。”
“然后一直待到了现在?”她一脸狐疑。
张敛靠回沙发:“不然呢。”
周谧手指在被子上小幅度乱戳一气:“你怎么不叫我?”
“叫起来干嘛,”张敛淡着声:“跟我吵架?”
周谧偏头,注意起百叶窗的缝隙,像是要把说不上来的情绪使劲往那塞放:“好吧……其实你还是有点人性的。”
张敛挑唇:“怎么,要跟我和平相处了?”
周谧抿抿嘴,似宣布重大消息那般字正腔圆:“这件事结束前,我会跟你好好相处,一起解决。”
她煞有介事的样子除了引人发笑外就只有引人发笑,张敛问:“之后呢。”
周谧瞥去一眼:“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张敛颔首:“嗯。”
周谧急忙补充:“还有——”
张敛示意她继续。
“我们两人的不正当关系从现在开始正式告终,您有需求请另寻下家,”她双手不自觉交拢,在白色的被面上圈出空心的弧:“我在奥星实习完就走人,之后我们就不要再有任何联系了,ok吗?”
话音刚落,像看视频不当心按到空格键,整间病房极短地寂静了一下。
张敛应:“好。”
而这个字掉进空气的时候,才是真正的暂停。
周谧不再作声,也不想承认自己的那点不舍,那点感伤,那点遗憾。可这些情绪就这么细微地涌来了她胸口,并密密麻麻地渗透开来。
这算什么呢。
童话的现实结局?反面教科书?周谧难以判断。
快乐是真实的,难堪是真实的,恐惧是真实的,接下来的痛苦也是真实的。
入住病房第三天的大早,周谧空腹吃下药物,而在这之前,她翻来覆去问吴医生的只有一句:“会不会很痛?要疼多久啊。”
吴医生宽慰说看个人,咬咬牙忍一忍。
接着周谧就把自己想象成历代那些大无畏义士,视毒药如信仰,英勇赴死。
离开病房前,吴医生回头嘱咐立在床边的张敛:“陪她走廊走走吧。”
张敛应一声,回头看周谧:“感觉怎么样?”
周谧仰脸瞪他:“感觉你真不是个东西。”
张敛没有接话,只是注视着她。他有种神奇的个人能力,讲话时偶显轻浮,可一旦安静下来,就总看起来格外认真,又很情深,澄明的双眼里似只容得下你一个人。
“想出去走走吗?”他问。
周谧努了会嘴,嘀咕:“不知道,我怕出去会哭。”
其实吃完药的下一刻,她就已经被难熬的酸胀挤满了,分不清是委屈还是愤恨,她只知道,她整个人像被柠檬液灌透的水气球,摇摇欲坠。
她在面对一件很不得了,也极其可怕的事,可身边却没有任何值得仰赖的支撑,甚至可以说是,她只有她自己。
她更不愿在张敛面前失态。
想坚强,想冷静,想从容应对。若今后某一时刻,他们当中任一人回顾起这幕,周谧都该是个强悍且清晰的印迹,而不是涕泪横流,面目模糊。
在心里做好决定,周谧深吸一口气,努力在唇角撑出弯弧:“我们出去走会吧,病房太闷了。”
可这个笑容是肉眼可见的软弱,像一道褪色的虹。
张敛看着她说:“好。”
两人并排在走廊上走,没有一句交谈,也无任何肢体接触,速度不徐不疾。
尽头墙上有扇玻璃窗,将日光肆无忌惮地放进来,远远望去,仿佛挂了幅光感极强的白色画作。
周谧盯着那处,评价:“那里好像个天堂入口啊。”
张敛跟着看过去,眼微眯:“要过去看看吗?”
“去干嘛,你配吗,”周谧语气幽冷,如在诅咒:“你这种人该去什么地方你心里清楚。”
张敛心平气和:“我该去哪,你给我带个路?”
周谧声调陡高:“你要不要这么恶毒啊。”
“谁先开始的?”张敛垂眸,坦然对上她凶神恶煞的逼视。
周谧死盯他几秒,突地情绪溃散,五官拧成苦瓜:“我都这么惨了,你还要这样子说我——”
“要在外面哭了吗?”张敛提醒。
周谧一秒逼退泣意:“不,我不会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