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律津让人将沂州城外的树木砍伐一空,运到城前搭建攻城车,这次果然遇到了城上的远程箭弩打击,在没有“肉盾”防护的情况下,城上的宋军放起床、弩来毫无顾忌,手臂粗细的巨型弩箭一箭射出去,就能将几个人射穿成一串,就连蒙了厚牛皮的云车都抵挡不住。
石律津暴跳如雷,也让人射箭攻击。可他们是在下面,要往城墙上射箭只能仰射,非得靠近一些不可,然而靠近之后,宋人从城墙上射来的箭更加密集而犀利,你来我往之下,他们没有城墙的遮挡,损伤的人员比宋军多出数倍有余。
哪怕他硬扛着损失,让人用投石车攻击城墙,这才发现,沂州的城墙与他以往遇到过的城池截然不同,不知何时在外面刷了一层类似石料的东西,光滑如镜,灰蒙蒙的颜色看着一点儿也不起眼,可任凭他用最强力的投石车,砸上去数百斤的巨石,那城墙依旧巍然不动,连墙面一点损伤都无,硬得简直比石头还扛砸。
“这——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石律津又惊又怒,不明白为何沂州才落入宋人之手半年,就从原来那个千疮百孔的破烂城池,变成了这样一座坚不可摧的“金石之城”。
“听探子说,是从海州那边运来的一种叫水泥的东西。沂州守军将整座城都用水泥刷了几遍,结成这种成片的石墙,寻常箭矢和投石机砸上去根本无法破防。都统,我们要不用火攻?”
自从得知完颜廷从汴京工匠那得到了猛火油柜,哪怕上一次进攻海州时因情报泄露被方靖远刻意针对而导致失败,完颜雍依然让西北金兵大量开采了那种叫“石油”的燃料,让燕京的工匠研究出十多种用法,同样配备给了这次的南征军。
只是石律津的手下还用得不算熟练,但眼看如今几日攻城都屡战屡败,只得另想办法。
那些石油被他安排人用布球浸泡了一夜后,再用布包裹起来,里面学着宋军的“霹雳炸弹”掺了不少废料进去,在点燃后用投石车弹射上城墙,那些石油极易引燃,水扑不灭,几乎落到哪里,都会引起一片火灾。若是粘在人身上,那更是立刻就着火,难以扑灭。
好在辛弃疾先前听方靖远提起过石油火情的灭火办法,也猜到这次金兵或许会带着猛火油柜这种大杀器来攻城,所以早早地将护城河扩宽挖深,吊桥拉起,封的严严实实的,在城墙上也准备了无数沙袋随时灭火。更是严令若有人身上着火立刻脱衣滚地,不可泼水,只能以沙土灭火。
饶是如此,那些被投石车投进来的“火弹”也引起了城内不少地方失火,造成上百人伤亡,是这十多日来伤亡最为惨重的一次。
尤其是城内不少民居着火,原本就好容易进城有安身之所的流民们也顾不上是谁家的房子,都赶来帮忙,救火的救火,救人的救人,无需辛弃疾派人指挥,他们自己就安排的妥妥当当。
连着十余日攻城不下,石律津一天比一天恼火,一天比一天着急,他是负责山东东路,第一关的沂州就打了小半个月毫无进展,自己的人反倒折损近三万余人,而中原和西北军进攻徐州,若是被他们先拔了头筹,就算他拿下沂州,也无法夺得头功。
而天气一天比一天寒冷,沂州城内尚有房屋可以御寒,城外的金兵只能住在营帐之中,哪怕他们生长在北方苦寒之地,也有不少人被冻伤,这样下去,等到冬日再下几场雪,不用宋军反攻,他们自己就要冻死一批人了。
他原本以为,这么一座小城,守军都是一些连正经兵器都没有的流民义军,不过几日便可拿下,却没想到,只不过半年时间,这些泥腿子不但重修了城墙,还弄出了那么多奇奇怪怪的兵器和防具,硬是将这里守得水火不侵,滴水难入。
可他却不知道,他难受,辛弃疾在城里也不好受。
“箭矢还剩下多少?”
“回府君,箭矢已不足三万支,若是金兵仍如前日那般攻城,我们的箭就不够用了。”
辛弃疾咬咬牙,让人给他清理了手臂上的伤口,重新包扎好后穿上了外裳,这是他前日在城墙上被一支流箭误伤,只是金人如今也学得十分狠毒,箭矢都用马粪和尿液泡过,哪怕是擦伤,也容易引起伤口感染,若非方靖远安排医学生们提前运送了大批的烈酒过来,专门用于清洗伤口,他们这次早不知有多少人会死于这些“毒箭”之下,就连他都难以幸免。
“那就让人都收拾了金人射进来的箭,再给他们射回去,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还有——收集了城内的‘金水’,让人都准备好,明日烧开了,就等他们开攻城,给他们当头浇一点,让他们也尝尝咱们的……味道!”
“遵命!”
石律津也一直在等着这一天,宋军的箭矢军械要靠海州和楚州制造运送,沂州被围困之后,那些物资根本无法运送进来,只能用一些少一些,而他带来的十万大军,物资多得数不胜数,就等着宋军的箭矢消耗殆尽,他再行攻城。
而攻城的方案,几乎都是从当年的宋军那边“学习”而来,云梯搭在护城河上,直接钩在城墙上,士兵们顶着盾牌踩着云梯朝城墙上攀爬而去,一旦被推倒或引燃云梯,整条云梯上的人都会被葬送在城墙之下。
而城墙上的守军,亦要扛着从天而降的箭雨和投石机砸来的石块,去防备攀爬城墙的金兵。
哪怕守城的宋军一方尚占据优势,未曾让金兵攻上城墙,可几个时辰下去,城墙上的人也伤亡了不少,辛弃疾始终站在城墙上,砍坏了一把刀就再换一把刀,知道金兵终于退去,一日的攻防下来,城下的尸体堆积如山,城墙上也几乎被鲜血染红了大片。
“辛安,再给我拿把刀来!”辛弃疾强撑着站在城头,手中的刀已断去了半截,随着刚才被斩断的云梯落在了城墙外。可他连喊了几声,都不见辛安递过刀来,跟先前他连喊都不用喊,头都不必回就会有人递给他一把又一把刀的情形截然不同。
他心下一沉,“辛安?”
回过头去,却见辛安靠在他身后的城墙上,胸口不知何时中了一箭,几乎将他整个人钉在了后面的墙壁上,也正因为如此,他还依然站着,一双眼依旧朝他所在的方向看着,只是早已失去了神采。
辛安的手中,还紧紧地握着把刀,随时等着递给他。
“辛安!”辛弃疾的喉头一梗,忍不住热泪盈眶,伸手从他手中抽出那把刀来,转身冲着城下的金兵怒吼一声,“你们来啊!老子就在这里,你们杀不死我,我终有一天会让你们全都死在这里!一个都别想走!”
石律津望着城墙上的人,咬着牙,弯弓搭箭,射出一箭去。
这是他距离辛弃疾最近的时刻,若是能一箭除了这个宋军的领袖,沂州或许不攻自破……
“府君小心!”
冷箭来得突兀,而辛弃疾狂怒之下也未及反应,眼看着箭已到眼前,堪堪擦着他的鬓边射进了旁边的墙柱上,他的额角擦除一道血痕,跟着断落一绺头发,可他却仰天大笑起来,从身边的士兵手中夺过一把弓箭,也朝着那支箭来的方向回射了过去。
“来而不往非礼也,兀那金狗,你也给我看箭!——”
石律津没想到自己这一箭居然会失手,平白浪费了他神射手的精力,可这张三石弓就算是他拉满也不过能射三次而已,一箭不中,再想射中就更难了,正准备退走之际,却见辛弃疾一箭射来,他拍马刚刚躲开这一箭,忽地听到风声疾响,还不等他回头,就觉得肋下一痛,一支箭竟从斜后方射进了他的腰部,整个人身子已颤,便从马背上摔了下去。
在他落地之时,隐约看到东南方的天边,滚滚烟尘袭来,一骑飞马疾驰而来,马上是名红衣女将,手里依稀拿着张弓,正对着他的方向。
剧痛袭来,他已经无法再去想以后的事,之时在黑暗吞没意识时,已经知道,这一次,自己是彻彻底底地失败了。
海州的援军已至,他竟然提前一点儿消息都未曾探听到,那些个斥候探马,简直都是一群废物。是这些废物误他,误国……
岳璃一马当先,冲在最前方,先是看到竟然有人暗箭射向辛弃疾,当即还了那人一箭,好在辛弃疾的箭在先,石律津只注意到了城墙上的来箭,而未曾发觉身侧后方突袭来的人马,冷不丁被一箭射落马下,金兵顿时大乱。
石律津的亲卫抢先将他抱上马背,转身就逃,其他人没了指挥,更是阵脚大乱。
待岳璃将弓箭放回马鞍一侧的挂钩上,抽出身后的一对金锤,策马冲入敌军阵中时,真如猛虎入羊群一般,金锤所过之处,碰着就伤,锤着就死,比砍瓜切菜还来得利落,以至于那些金兵一看到她就望风而逃,哪里还顾得上还击。
“岳家军来了!——”
有眼尖的金兵看到她身后亲兵打着的大旗,一面写着斗大的宋字,另一面则是岳字旗,但凡听说过岳家军的金兵,无人不知厉害,那是几十年来金兵的噩梦,“撼山易,撼岳家军难。”就连后来的民间说书人口中,最喜说的也是《岳家将》,金国这边虽然屡屡禁止,甚至为此杀过不少说书艺人,禁了不少茶馆和瓦舍,可民间的传说,是永远堵不住的。
而在金国,士兵也是父子相传,上一辈人在记忆中刻下对岳家军的恐惧,至今仍留下他们的记忆中。金兵都知道,打败岳家军的不是他们,是宋人自己的皇帝,而对上岳家军时,就连金国最精锐的拐子马铁甲重骑也一样损兵折将。
甚至连上半年完颜廷率五百精骑追杀宋国使臣,结果被岳家后人斩杀,尸骨无存的消息,也在层层打压下,依旧传遍了金营。
原本对沂州久攻不下,伤亡近半的金兵,就已经濒临崩溃边缘,如今眼看着主将被射落下马,被人带走逃之夭夭,而宋军来的又是岳家军,顿时就没了斗志,眼见岳璃带人冲杀过来,都顾不上抵挡,就死命地往回奔逃,瞬间炸营,再无抵抗之力。
所谓兵败如山倒,便是此刻的情形。
岳璃带着海州军冲杀入金兵阵中,几乎一合之敌,便如一支利箭般,直接打穿了金军阵型,来回几个穿插后,金兵业已大乱,互相之间奔逃踩踏死伤不计其数,余者被追上的海州军更是切瓜切菜般斩杀一气,从沂州城外,一直杀出数十里地,染红了整片黄土地,连已经结冰的沂水和黄河上,都铺上了一层血色的薄冰。
辛弃疾看着城下一溃千里的金兵,终于长出了口气。
“开城门,迎接海州军入城。有愿追杀金兵的,可随我……咳咳……”他也忍不住吐出口血来,以刀拄地,苦笑道:“看来,我今日无法带着你们再去追击敌军,拿下他们的人头回来祭奠……牺牲的弟兄们了。”
“府君无需难过,我们……也杀不动了!”众人眼见围城之难已解,都长出了口气,别说出城去追杀金兵,现在一个个松口气后,都瘫倒在城墙上,连站都站不起来了,这几日几夜里,金兵轮番攻城,就算没攻到近前也会投石扔火油弹,折腾的人人都无法休息,疲累之极,几乎也都到了强弩之末。
城里的房子砖瓦梁木房柱也都被拆得七七八八,用作滚石檑木,一次次击退金兵,几乎所有人的都投入其中,因为他们都很清楚,这次来进攻的金兵,根本没打算给他们留任何活路。
一旦城破,就是所有人与城共亡的结果。
所以他们就算死,也要死在城墙上,哪怕没有力气了,抱着敌人的云梯一起从城墙上跳下去,也绝不会后退一步。
身后的沂州,是他们的家,城里的人,也都是他们的亲人,流浪漂泊了这么久,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挣扎着死去,好不容易有了这么一个安身之地,谁都不愿再放弃,宁可守着这座城到最后一刻。
方靖远跟着海州军到沂州城下时,看到整座城的城墙,都从原本的灰色变成了黑红色。那是无数血与火淬炼而成的颜色,有敌人的鲜血和烈火,也有沂州守军的血汗在其中,方才染成如此悲壮的颜色。
他翻身下马,也名所有人下马,摘去冠帽,先在城门外,对着这座城,以及所有守卫这座城而牺牲的人,深深地行了一礼。
“命所有人下马步行,不得扰民,听从沂州军安排驻营之地,若有滋扰百姓者,军法论处!”
他从接到沂州的求援信开始,就筹集物资北上支援,可金兵本就存着围点打援的心,沂州和海州之间的官路被封,水路不通,他急了几日,总算才点齐兵马,由魏胜留守海州,而他则亲自随岳璃前来沂州救援。
所幸,一切还来得及,沂州城里城外都浸泡在血色中,却依然保住了。
方靖远着实没想到,金兵如此悍勇,攻城手段亦是不乏各种重器,昔日降金的人和如今金国科举取仕笼络的人才,已经让他们脱离了原本草原纯骑兵的作战方式,尤其是跟大宋多年来的较量中,同样也学到了不少手段。
过于自信和轻视对手,就会带来如此惨痛的教训。对他而言,这次的胜利,哪怕是击溃了金国十万大军,最终仅有不到万余人逃回河北一带,可沂州城的守军亦损失过半,城中的守备军械和物资消耗得所剩无几,他们若是再晚到一日,或许整个战局的结果都不同了。
他不禁望向西南方,那边,是徐州。
第一百二十一章 生死一线
此时此刻的霍千钧, 也同样望着东北方向,期盼着方靖远和岳璃的到来。
“使君,你再坚持一下, 我们很快……很快就能出去了……”
这是徐州被困的第九天, 城破的第三天。
十日之前, 他和赵士程还是徐州城中最受人尊敬的将军和府君,十日之后,他们形同丧家之犬,四处躲藏,如今藏身在这阴冷潮湿的地窖中, 又脏又臭浑身是伤,奄奄一息不说,还要随时担心被人搜到这里, 断了最后一线生机。
赵士程掩着口轻咳了两声,悄然将掌心有些粘稠的液体握起, 抹在袖口内侧,避免被霍千钧发觉。其实在这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地窖里, 就算不这样做, 也未必会发觉, 只是他的教养让他本能地想要藏起自己狼狈的一面, 哪怕在无人看到的地方。
“你留我在这里, 自去吧。你一个人,行走方便,等你出去,找到援军,再回来救我也不迟。”
若是一年前的霍千钧,说不定就信了他的话, 这会儿的霍千钧,只是默默地摇了摇头,艰难地咽下一口又干又霉的麦饼,感觉那粗糙的麦粒拉得他嗓子都疼得快说不出话了。
临安城小霸王,莲花舍霍九郎,何曾受过这等罪。
以前的他,要睡最软的床,最香的枕,还要嫌弃帐子上的绣花不够精致,被面的料子不够柔滑……现在身下是潮乎乎的泥土地,旁边是发臭发霉的萝卜和菜干,身上的衣服十天没换过了,上面有泥污血渍还有些乱七八糟他都不愿去深想的污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