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地窖,刚进来时,就已经臭得他差点窒息,可他待了这么久过去,居然还没昏迷,可见人的承受能力是远超过自己想象的。
这话,好像是方靖远以前跟他说过的。
那时他们还是临安城里只知风花雪月的少年郎,最大的烦恼莫过于完不成学院的作业和老爹的絮叨,是明天听张三讲的浑话还是听玉娘唱的小曲,晚饭是去丰乐楼吃席面还是去御街吃一条街的小食,那时,天塌下来都有别人去顶着。
而现在,他们长大成人,要成为那个替别人撑起一片天的人。
好累,也好苦。
霍千钧叹口气,努力将已经麻木的大长腿收起来,让出多一点地方来,让赵士程能靠墙躺得舒服一点。
赵士程腰间中了一剑,手臂和腿上还中了几箭,没用什么药,包扎的也十分简单,眼下乌漆嘛黑的一片,又没法点灯,霍千钧只能凭着感觉摸摸他的头,感觉到他的情况不大好,若是留下他不管,只怕前脚走,后脚人就会没了。
“外面尚不知是何情形,我岂能丢下使君不顾而去?要走,咱们就一起走。”
“好吧。”赵士程没有再说话,或者说,他已经挤不出更多的力气来说话,回想这几日的经历,简直如同一场噩梦。
金兵会还击是早在他们预计之内的,从赵士程接掌徐州开始,就一直在积极筹备防守之事,还早早就跟海州、楚州、泗州约定攻守联盟之事,甚至在秋收之后,霍千钧还带兵夺下了灵璧,直逼宿州,一切形式大好,眼看着北伐第一步就迈出如此顺利,人人都意气纷发地立志要在两三年内就收复中原,光复故土,将大宋的旗帜插回它原来的领土之上。
可谁能想到,泗州和楚州统领,就因为霍千钧抢先占据了灵璧,拿下了北伐第一功,竟然就此止步不出兵,空留徐州一军面对数倍于几的敌军反扑。
赵士程带来的本是三万福建厢军和赵昚特地给他安排的五千禁军,加上原本霍千钧徐州招募的流民军,勉勉强强也能有近十万之众,单守一个徐州,以充足的物资和军备,守个一年半载都没问题,其间等北伐大军一到,反攻合围,赢面几乎在八成以上。
张浚当初的计划便是借徐州为引,引来金兵后三州合围,将其歼灭,再反攻中原,以图北上。
计划是不错,开局也很好,奈何一群猪队友。
灵璧本就是个小县城,无险可守,霍千钧带领五千余人拿下之后,却不见泗州和楚州的援兵,而徐州已被敌军围城,他只能放弃到手的胜利回援徐州。可让他更没想到的是,还没等他撤回徐州城里,城就破了!
原本能坚守一年半载的徐州城,连七日不到,就破了!
最坚实的城,都是被人从内部攻破,这一次,徐州也不例外。最让霍千钧吐血的是,城破的原因,竟是那些从临安来的富商和“贵人”们。他们原本打着发财的主意,以为徐州会成为第二个海州,以徐州的位置和重要性,南北贸易在此地发展的空间不亚于海州。
而海州被方靖远把控得严严实实,根本容不得其他人随便插手。徐州则不同,既有原来侥幸留下的富商,主动投靠了朝廷高官,以保留自己的产业,亦有各部派来“接收”的大员,完全当这里是他们的地盘,迅速地强占和把控着徐州市场,定下高额税率和商铺租金,让一般人根本没机会进入。
几个月下来,光是南来粮商的买卖和北方的交易,他们赚得是盆满钵满,正准备再扩大范围,把手伸到周围的几座矿山上去,金兵就来了。
这些人抢钱都有一手,可打仗是真不行,不光不行,还极其怕死。
围城三日后,他们看着城外遮天蔽日的大旗和气势汹汹的金兵就已经吓破了胆子,哪怕几次金兵攻城都无功而返,但那漫天飞来的铺天盖地的箭雨和四处引火的“飞火流星弹”,让这些生在江南膏腴之地,锦绣之乡的人第一次直面血与火的考验。
于是就有人打算逃跑,离开这座危城回临安。
可他们自己走不了,没有赵士程的手令,根本无法打开城门。
这些人里有朝中大臣和勋贵宗室的亲眷,平日跟赵士程的关系也不错,也曾应他的要求做些修桥铺路赈济流民和老弱妇孺的善事,所以当他们求见时,赵士程根本没想到这些人是打算逃出徐州回临安。
得知他们的打算后,赵士程直接拒绝,开什么玩笑,这时候打开城门,万一出什么岔子,城门失守,整座城里的十多万官兵和几十万百姓怎么办?金兵攻城的悍勇他们都已经见识过了,那可跟南方偶尔出现的山贼水匪不可同日而语,稍有疏忽就是城破人亡的结果。
他是拒绝了,可却忽略了这些人并不是那些普通百姓,更不是令行禁止的手下。
结果那些人设计了他,不光是偷了他的令牌让人打开城门,还挟持着他到城门口,免得守将认人不认令牌不肯开门。他们原本想得好好的,只要开了南门,他们的马车出城之后,一路向南尽快回到南宋地界就好,赵士程再让人关了城门,要守多久都是他自己的事,他们就算回去认错领罪,还能有多大的罪过呢?
反正他们也不是军职,无需受什么军法处置,就算被判罚,出点银子赎罪就是了。
可他们完全没想过,他们当中,原本就混有金国的奸细,这一切本就在金人的算计和操控之下,又怎么可能让他们把城门打开之后,放了人出去再关上?
于是赵士程遇刺,打开的城门不但没能关上,逃出城的豪商和勋贵子弟被埋伏在城外的金兵一锅端不说,连城门也被夺下。
南京来的金兵是昔日金帝完颜亮的部族,完颜雍继位后并未打压他们,甚至还提拔了一些中下级官员,但作为前朝皇帝的部族他们仍然过得战战兢兢,生怕随时会被清算,所以先前徐州都统完颜廷问他们索要开封火器局的库存时他们也没敢拒绝,连人带货都送了过去,结果完颜廷得意忘形之下,不但葬送了徐州军,最后还连自己的性命都给搭上了。
而此时被调任开封尹的正是金国如今的副枢密使,临海军节度使,定国公纥石烈志宁,此人是完颜宗弼(金兀术)的女婿,乃金国名将,曾平定契丹反军生擒其首领,哪怕昔日是完颜亮的亲卫,如今也深得完颜雍器重,于南京节制各路大军。此人对宋军的军法甚为了解,也曾研习过宋人留下的《武经总要》,行军作战时善于用间,并不似一般金国将领般有勇无谋。
此番诈开了徐州城门,他岂会错过如此良机,早就命人在其他城门外虚张声势,吸引了守军分散在其他方向的城门处,而他的大军却埋伏在南门处,如此一拥而入,不但生生踩死了那些想要逃走的人,还冲入了内城之中。
曾被成为雄关铁城的徐州就这样儿戏一般被攻破,赵士程清醒时就想要自尽殉城,却被身边护卫死死拦住,趁乱带他出城,正好遇上了要回城的霍千钧一行。
然而他们也是被人一路追赶着过来,连续鏖战数日不得休息,这才想要撤回徐州修整,可还没到城门口,就遇上了半死不活的赵士程和他的护卫,而徐州城头已换上了金国的大旗,霍千钧差点当场就吐口血出来。
而纥石烈志宁留下的埋伏也没有放过他们,在城南的一处山坡将他们包围,厮杀了一天一夜后,霍千钧才带人突围,分散逃走,赵士程的护卫在临死前将他交给了霍千钧,自己拼死抱着追兵,最后几乎被剁成了肉泥。
霍千钧还是带着赵士程杀出重围后,也没了力气,好在逃到这村里时,这家人姓王的农户认出了他,他们原本也是流民,投奔徐州后被安置在城外的村落里,曾见过城中最出风头的霍千钧,当时他还被称为“火将军”,无论走到哪里都风光无限,人人称赞,简直是流民们眼中救星一般的人物。
王大和媳妇带着两个孩子随着流民大军从沂州被派到徐州城外种地时,因为有孩子,是第一批被安置在这里落户分田的,也是这一年他们才真正拥有了自己的田地和房子,孩子们不至于再像其他家的娃儿一样饿死病死在路上,对大宋官兵的感激之情最为深重。
所以他们才会冒险将两人藏在了地窖中,自己去清理他们这一路留下的痕迹。
而霍千钧已打算熬过这两日,若是追兵散去,他就想办法出去寻找援兵,决不能留下连累了这户人家。
可还没等他出去,就听得头顶传来一阵震动声,他附耳在那潮湿冰冷的地窖土墙上,甚至能听到马蹄踩踏的声音,以及东西被扔在地上砸碎的声音,还有……人被推倒的声音。
他忍不住握起了拳头。
王大在将他们藏在地窖后,就告诉他们,地窖下面可以封死,这样就只能从下面打开,上面铺着杂草压着水缸,一般人根本不会发现,通气孔也在外面的鸡窝里,这是他们一家在山东多年生活总结出的经验,靠这个地窖已经不知躲过了多少次灭门之灾。
可是这一次,他们将地窖让给了霍千钧,自己却要直面金兵的杀戮。
听到通气孔处传来女子的尖叫声和小儿的哭声,霍千钧将赵士程扶到了一旁,低声说道:“我出去引开他们,除非我……或者他们回来,你千万别出声,也不要出去。”
赵士程反手握住他的手臂,本想阻止,可他也听到了上面的动静,最终还是松开了手,默默地点头,想到他也看不到,便低声说道:“保重!”
千言万语,尽在这两字中。
霍千钧咬着牙,转头摸索着找到头顶的出口,拉开下面的栓子,试探着朝上轻轻顶了一下,上面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沉重的压力,他心下一沉,小心翼翼地推开了一条缝,就看到水缸已被推翻在地上,遍地狼藉,锅碗瓢盆都被砸烂了一地,外面正传来女人和孩子的哭声,还有王大苦苦的哀求声。
“军爷!军爷求你放过她吧,她已经生了两个孩子……”
“滚开!要不你就在这里看着?哈哈哈哈!”
“放开我的孩子,求你了,放开她——”
那粗□□邪的笑声如刀刮锅底般尖锐刺耳,愈发激起了霍千钧心头的怒火,他拔出腰间的长剑,冲出灶房时,正好看到一个金兵一手举起王家的小女儿,一手和另一个金兵撕扯着王大嫂,当即飞扑过去,一剑穿喉刺死一个金兵,又反手一剑刺入另一个金兵心口,那两人尚未反应过来,就已轰然倒地,至死,还瞪着一双铜铃大的眼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自己会这么容易就死在一人剑下。
霍千钧这一下几乎耗尽了自己积蓄了一天恢复的体力,见王大慌张地扶起妻儿,急忙对他说道:“你们赶紧下地窖躲一躲,我去引开其他追兵。你们今日千万别出来,帮我——照顾好里面的人!”
“是……多谢恩公!”王大本已经绝望,也没想到霍千钧会出来救了他们,这下也顾不得多说,谢过他就赶紧拉着妻儿下了地窖。
霍千钧将上面值钱点的东西都给他们扔了下去,然后封好地窖口,扫去痕迹,重新用水缸压在上面,这才出去收拾那两人的尸体。
这片村落里只住了十来户人,房子都盖在各家的地头,并不是紧挨着的,加上先前这边的女人和孩子哭闹声,压过了那两人临死前的惊呼,旁边几户人家里正在搜寻施暴的金兵并未发现这里的情况。霍千钧趁机扒下了其中一人的铠甲套在自己身上,然后将两人的尸体都拖到柴房中去,将他们的腰刀尽数挂在自己的腰间,这才小心翼翼地去隔壁最近的农户家。
隔壁的农户是一对父子,等他过去的时候,已横尸在院中,没了生气。
而喧闹声最大的,是村东头的一户家,那边亦有女子的哭声和尖叫声传出,想必这边的金兵就是因为如此,才会抓紧时间杀人抢了东西后就草草离开。
霍千钧按下胸中怒火,小心地顺着后院的围墙一步步朝那边走去,好在那些人已在村中扫荡了一圈,如今都聚集在了那一户人家里,他数了下人头,按道理说,十人一组,是金兵斥候小队的标配。
刚才已经杀了两个,这里还有六个,剩下两个是去外面巡逻,还是在其他人家中?
可如今已容不得他多想,那些金兵已撕扯开村妇的衣衫就要施暴,他从房后冲出,双刀齐出,先趁其不备连杀两个金兵,第三刀却被人架住,两个金兵回过神来挡住了他,另两个则在手忙脚乱地穿裤子,可没等他们穿好裤子,一个女子就忽地抢过他们先前仍在地上的钢刀,朝着他们下半身狠狠地一刀捅了过去。
鲜血四溅,那个金兵痛得一蹦三尺高,落地后就蜷缩成一团惨叫不已,而另一个则连裤子都顾不得穿就捡起地上的刀,朝着那女子砍去。
“快闪开啊!——”霍千钧被两个金兵缠斗着已赶不及救援,只能冲那女子大喊一声,希望她能知道躲避。
那女子却握着刀浑身发抖,看着地上渐渐没了声息的金兵,泪流满面,她平生以来第一次杀人,毫不后悔,却也浑身瘫软得没有再动弹一下的力气。
面对即将落下的屠刀,她甚至露出了微笑。
这个世道,或许死亡,比活着更轻松。
“五娘!”她身边的另一个女子却不顾一切地扑在她身上,想要以身护住她,或者,死也要抱着一起死。
“嗖——”
在那一刀即将落下之时,一支利箭疾射而来,直接从那金兵的太阳穴贯穿而过,将他整个人钉住一般,顿了一顿,方才轰然到地,手中的刀堪堪落在那两个女子的身前,只差一寸便要斩落在她们身上。
“嗖嗖嗖!”
说时迟那时快,几乎跟先前那一箭前后脚的,又有三箭射来,却是正冲着那两个与霍千钧缠斗在一起的金兵而去,霍千钧此时已接近力竭,正好看到那飞箭射来之时,干脆地就地一滚,躺倒在地上,然后便听得两声惨叫,那两人一前一后倒在他身边,抽搐了两下便断了气。
他仰面朝天地躺着,望着上方的蓝天白云,从未有一刻如此时一般,觉得这一切都如此美好。
“哈哈哈哈——小爷我还活着——”
马蹄声疾驰而来,在身边停下,一人翻身下马,几乎是扑到了他身边,正好听到他还在大笑着,终于松了口气。
“是啊,我就知道你没那么容易死!起来!再躺下去,脏都脏死了!”方靖远眼含热泪,双目发红地朝他伸出手去,自从知道徐州陷落,他就带人在附近到处搜寻霍千钧和赵士程的下落。金兵没有拿他们来要赎金或交换俘虏,也没有用他们的人头来示威,那就说明他们还活着。
纥石烈志宁夺城之后,也并未如其他金兵般满城屠戮,而是十分冷静地让人俘虏了守城的宋军,要求和沂州之战被俘的金兵交换俘虏。沂州之战金兵十万折损大半,亦有近万人被俘,而这些人大多是金国北地部族,纥石不能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