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他一张口正宗的中文还带点北方口音,听不大清他叫的是“清远君”还是“靖远君”时,岳璃和杜十娘两人的视线就齐刷刷集中在方靖远身上,着实怀疑他跟这位奇“女子”是不是老相识。
方靖远只好操着口自制的“瀛洲x县”地方话向他自我介绍,“在下源静泽,瀛洲人氏,见姑娘与一武士漂流海上,命人搭救。不知姑娘欲往何处?”
孰料这位“姑娘”忽然眼睛一亮,竟也用一口跟他一般生硬的“瀛洲”话说道:“我是本州源氏,源静雅,不知兄台可是从大宋而来?”
“啊——”方靖远张口结舌,这撞得也太巧合了吧?他记得的日本姓氏不多,随口用了个贵族的源姓,把自己的名和字倒过来捏造出的新名字,居然也能跟人撞上?还撞得……成了兄妹?
见他用一脸“你是不是在忽悠我”我表情看着自己,源静雅双眼瞬间饱含泪水,若不是早已经知道是“他”而非“她”,被这样一个温雅美丽的女子眼泪汪汪地看着,任是铁石心肠也得化为绕指柔。
“兄长莫非不信?雅子听说天皇曾派源家子弟出使大宋,想不到平氏作乱,源家遭劫之事,雅子死里逃生,竟能遇到兄长……呜呜……莫非是天皇庇佑,我源氏命不该绝?”
听着他自说自话地给自己圆了身份,方靖远总算放下心来,不管他真实身份是什么,眼下逃难之际,要托庇于他们,自然不会揭穿他们的身份,甚至还会帮他们圆谎,那么……带上或许也无妨?
“我生在下县村中,得家主看重方才有幸出使,对族中人事并不了解,雅子既是同族姐妹,便请与我同行,待我去燕京朝贡之后,便与你同回瀛洲。”
源静雅闻言松了口气,感激地向他行了一礼,方靖远也不拦他,指指他身边的干净衣物,说道:“方才正准备让人替你更衣,你既然醒来,就自己先换上,我让人去准备点饭菜,你那位侍从若还在疗伤,等他醒来,再带你去见他。”
“对了,他叫什么名字?”
源静雅迟疑了一下,说道:“平清远,若不是他舍命相救,雅子早已死在乱军之中。还请兄长让人尽力救治,所需花费,待回家后一定奉还。”
“平清远啊,没关系。你先好生休息,吃饭的时候我再让人来叫你。”
方靖远“体贴”地带着杜十娘和岳璃离开,将这间舱房留给了“她”,既然彼此都有秘密,都有要保护的人,那么互相帮助一下,也未尝不可。
只是,这李鬼遇李逵,李逵扮李鬼的戏份,被这位明知他有问题而故意视而不见的源氏“大小姐”演绎得太假,得好好跟她沟通一下,提高演技,避免到了燕京被人发现破绽。
他想得出神,却没注意到杜十娘和岳璃看他的眼神已经变得十分奇怪了。
“先生,你这是……认了个妹妹?还是弟弟?”岳璃尤其发愁,“我该怎么称呼他才好呢?”
作者有话要说: 当大忽悠遇到大骗子,尔虞我诈。
源静雅:我以为你不知道我知道你是个假货
源静泽:我知道你不知道我知道你也是个假货
岳璃:呵,彼此彼此!
远在临安的霍九郎咆哮:你们是不是忘了西湖畔莲花舍的霍九郎啊啊啊!
第六十四章 所见略同
“什么都不用叫, ”方靖远特地叮嘱岳璃,“记住,你是一个忍者……忍者的意思就是, 有话要忍着,有咳咳……要忍着。反正对外人来说, 你就当自己是块木头,不存在的空气,凡事有我出面就行。”
“那……要我干嘛?”岳璃开始怀疑人生,不,怀疑自己的存在价值。
方靖远理直气壮地说道:“当然是要你保护我了!但凡动嘴的都不用你, 有人敢动手惹事找麻烦的,扔出去就行。”
“哦……”岳璃明白了,打手,这个工种她熟练。
杜十娘却忍不住问道:“可那两人明显有问题, 先生为何还要留下他们?”
方靖远叹口气,“他们有问题, 我们没有吗?”
他一摊手, “反正大家都有问题的情况下,他们的问题似乎比我们还要大一点……至少我们只有人追捕,没被人追杀, 对吧?就那位鸭子, 哦不,雅子姑娘的演技, 到时候大家都去注意她了,不正好方便我们做事?”
“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就算是废物都要废物利用, 更何况这两位还是出自瀛洲大家族的贵族呢!”
“总之,观其言,察其行,随机应变即可!”
出于对某人隐私的保护,方靖远很“体贴”地让杜十娘继续给他提供了女装,正好是当初替岳璃准备的。
这两人身高差不多,作为女子来说岳璃算高的,可若是作为男子来说,方靖远认为源静雅同学应该还在发育期,没抽条的缘故,才能穿女装穿得如此熟练毫无负担,心下对他的态度就愈发软了几分。
在他看来,对未成年的小朋友理当爱护一点点,可在岳璃看来,这个突然冒出来不男不女的家伙,不但抢了自己的衣服,还黏黏糊糊地认了自家先生做“兄长”,真是让人十二分地看不顺眼。
在更衣进食之后,感激不尽的“源静雅”妹妹,很是尽心地向“源静泽”兄长科普了一下目前瀛洲的情况,还拿出了一枚天皇赐予的小印,足以证明她的的确确是出自当今天皇母族源氏的正牌货。
那冒牌货源静泽同志只有先接受“她”这个妹妹的设定,才能继承源氏派往天朝朝贡使者的身份,方靖远自是乐见其成,顺带也旁敲侧击地问了她中文说得如此之好的原因。
源静雅表示自己从三岁起就在寺庙学佛,寺中的两位大长老都是昔日从中土东渡过去的,见她喜爱中土文化,教了她不少诗词歌赋不说,中文也学得十分流畅,若非派出的使者都是男子的缘故,他肯定也会申请出使,或许当初就会跟源静泽同行,而不至于险些被乱军所杀。
见她死不承认自己的男儿身,方靖远也就不强求了,人各有志,或许有的人就喜欢当个女装大佬呢?
只要她不碍自己的事,那他就不客气地将天皇小印正使身份收下了。
他算盘打得噼里啪啦的,源静雅也终于松了口气。虽然不知道这位大宋人士冒充瀛洲使者去燕京干什么,但他现在既不能回国,又身无分文,好容易攀上这艘大船不跟着混吃混喝还想什么呢?
能活着,才有希望。
忍一切人所不能忍,方能成人所一切不能成之事。
这是老师教他的忍术要义,他一直记着,才能在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的时候,仍然还活着。
双方各自心怀鬼胎,却又奇异地合拍,达成心照不宣的默契,开始鸡同鸭讲般的“文化交流”。
反正,海路漫漫,到燕京之前,他们在船上闲着也是闲着,多学点没坏处。
于是,方靖远向源静雅虚心讨教了源氏贵族礼仪,顺带了解了下家谱,毕竟,他是个“乡下”来的中奖被派往大宋的跑腿儿,捡了便宜差事,再多学点知识充实自己,说不定回国后还能换个美差。
源静雅对此非常赞同,教得也十分用心,毕竟,他这个源氏逃亡出来的大小姐,要靠这位“兄长”照顾才能在外行走,等回国之后,自然可以“帮”兄长讨个美差作为报答。
完美交易,各取所需,双方合作得十分愉快。
除了双方的伙伴之外。
平清远是在被救上来后第三天才清醒,然而第五天就能跟岳璃练刀对打,只要岳璃收着点力道,两人居然能纯过招拆招上百个回合不分胜负,结果不光是方靖远震惊了,连源静雅都跟着震惊了。
“想不到兄长身边竟有如此厉害的武士,若是愿意来京都,我可以代为向家主保举……”
“不必!”岳璃的“中文”显然没有源静雅流畅动听,生硬而冰冷地拒绝后,就抱着刀静静地站在方靖远身后,宁可当个影子,也不想被这位大小姐用探究的眼光上上下下打量。
方靖远则谦虚地笑道:“雅子过奖了,她是我的武士,曾立誓终身效忠,以武士精神立下的血誓,是永不会背叛,也不会离开我的。更何况,雅子身边不是已经有清远这样的武士,想来整个京都也没几个能与他匹敌的吧?若是有人要他离开你,他会答应吗?”
“不会。兄长说得不错,是雅子冒昧了。”源静雅点点头,虽有些怅然,仍是客客气气地行礼致歉:“如今尚能坚守武士精神的,实在令人尊敬。雅子先前提议有辱阁下之处,还望见谅。”
岳璃微微颔首,并不与他计较。既然先生能用得着他,她也可以学学“忍术”,先忍忍。
反正,她可以把十娘推上去,和源氏大小姐好生交流。
十娘的语言天赋着实让方靖远意外,她能够在临安城这等地方成为头牌,绝不仅仅是靠一张脸混饭吃,能赚钱会理财,长袖善舞交游广阔,能哄得王公贵族掏腰包,能使得三教九流听招呼,琴棋书画无不精通,若不是出身低微,又受困于这个时代的女子身份,简直是开了挂的人设。
她先是跟方靖远学了几天基本交流用语,后来再跟源静雅打交道的时候,只用了几个回合就熟得跟认识十年的闺蜜有的一拼。
看到两人交流化妆术,研究哪种胭脂更贴合皮肤,哪种口脂不掉色,哪个眉型更好看……没事再下下棋画个画,和谐美好得跟仕女画一般。连方靖远看得都觉得自己跟这两位一比,立刻成了俗人,看源静雅的眼神愈发不同。
这位大佬,莫不是跟岳璃一样,真的从小就被颠倒性别培养,才能养出如此有“格调”的贵族女性气质?
要不是一开始就因为更衣事件拆穿了身份,就这样看着,真是谁都想不出来,这样一位美貌温雅,举止斯文的大小姐会是位女装大佬。
源氏……可是当今瀛洲天皇的母族,为何要将他当成女子来养?除非……
他压下心底最不可能的那个猜测,无论源静雅的真实身份是什么,现在都是他妹妹,只要他能好生帮忙完成出使燕京的任务,那他也不会食言,做个顺水人情送他回国又何妨?
反正那边本就是乱世,多这么一位或许在另一个时空已死在海上的“大小姐”,也就是乱上添乱,说不定还能以毒攻毒成就太平盛世呢!
对此,他毫无心理负担。
于是,当抵达通州港时,方靖远就理直气壮地借口自己在临安遇贼丢了官方使者印信,自己的身份也一跃从副使成为正使,还用源静雅随身带着的小印,请源静雅亲笔写了份源氏中务少辅、朝贡正使的“委任状”,递交当地官衙,以源氏兄妹的身份正式成为前来朝贡的瀛洲使节。
平清远对此恨得咬牙,暗地里还问过源静雅,“主上明知此人是个骗子,为何还要帮他?”
源静雅轻啜着青花瓷盏中的茶水,连眉毛都没抬一下,“若不帮他,单凭你我二人,如何回去?”
“至少,他对你我并无敌意,也无害人之心。这就够了。”
“可是……主上的身份……”平清远对上他清冷的视线,立刻跪伏在他脚下,“都怪清远无能,累及主上受辱!”
“呵呵,”源静雅淡淡一笑,“生死之外,岂谈荣辱?先活着……更何况,我这位兄长,绝非常人,且看看他要在燕京做些什么。清远君,记住,不可轻举妄动,至少在离开之前,我们同坐一条船。”
“嗨噫!”平清远用力点头,仍有些担心地问道:“可他冒充使者之事,主上亲笔为他写书用印,会不会有碍主上声名?”
“怕什么?”源静雅冷淡的眉眼中,已全然不见面对方靖远时热诚亲切的笑容,带着讥诮的口吻,漫不经心地说道:“那是白河上皇的私印,用就用了,怕什么?”
“反正……中土的大金还是大宋,对我们没什么区别。我们的上皇还是天皇,对他们而言,又有什么区别呢?”
“反正……他是男是女,对我们没什么区别。”
几乎与此同时,方靖远亦如是教育岳璃,免得她太过在意源静雅的举动,“甚至有他在前面挡着应酬,你就更方便和十娘去做你们要做的事。”
“毕竟,你们现在是‘木叶’家的忍者,就算消失不见,做点什么奇怪的事,也不会有人在意。”
“身份这种东西,当然是哪个好用用哪个,不必太过在意是真是假。”
“甚至有些时候,假作真时真亦假,只要能达到我们的目的,就足够了。”
果然,在某种时候,天下智谋之士,所见略同耳!(注1)
作为金国太常寺礼院寺丞,段均接到这封国牒时是有些惊喜的。
毕竟自大金立国以来,周边诸国中,高丽以北方为崇,朝贡已改为贡金而非贡宋,然瀛洲远隔大海不说,近年来听闻内战不断,连贡使都很少派出,几乎与中土断了联系。
如今金帝完颜雍夺位刚满一年,改年号大定,就有瀛洲使者来贡,值此新年将至之际,简直就是天降大礼,谁还去分辨其中是真是假?
段均自正隆二年中进士以来,辛苦数年才熬到这个清水衙门,没想到才接任没几日,竟然就有外使来朝,且不管贡品如何,但是这一份国牒,对金帝就是一份大礼,而对他来说,简直就是一架青云之梯。
于是方靖远一行人得到了甚为隆重的接待,入住燕京太常寺下最好的驿馆内,隔壁,正好是高丽使者。
原本高丽是向大宋称臣(注2),多次进贡,人数动辄数百,以“鞍勒马、人参、金器、银刀剑、香油、青鼠皮等物”换取大宋丰厚的赏赐,然而在汴京沦陷后,大宋对联合高丽抗金的梦想破灭,高丽转投金国膝下称臣,想要换取更多利益。
可惜,金人虽好名但更好利,在他们看来,你打不过称臣是理所应当的,凭借点土特产就想换取大笔赏赐?还是去蒙南方那些傻子土大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