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对而言,尚未建交还第一次来朝的“瀛洲”使者,就更受欢迎一些。
尤其是段均,在看到“源氏”兄妹第一眼,就为其姿容风度所倾倒,当即在职权范围内挑了最好的住处给他们,在得知他们来朝时遭遇海难,损失了不少贡品财物,非但没有苛责,还加以安慰,声称定会尽快禀告金帝,安排接见的时间。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早来了十多日还在隔壁小驿馆房间坐尽冷板凳的高丽使者李高就深感屈辱,愤然不平。
“凭什么同样是使者,他们就能受到优待,而我们遭此冷遇?一定要给这些东瀛矮子一点厉害尝尝!”
于是杜十娘和岳璃刚出门,就被人拦下。
来人操着一口生硬的中文,满眼鄙夷地说道:“我家大人说了,让你们腾出房间,跟我们换个地方住。”说着,一指隔壁的小院,一边是带花园的楼阁驿馆,一边是挨着街道和马棚的厢房,有眼睛的都能看出其中的差别待遇。
岳璃还没开口,就被杜十娘拦下,笑吟吟地问道:“敢问你家大人是哪位啊?”
那人定睛一看,方看清十娘容貌,哪怕穿着和服化着浓妆,亦是美艳逼人,不由色与魂销,一改先前的嚣张模样,“我家大人乃高丽正使,小娘子若是有心,可留下一叙,定不会让小娘子失望。”
“呵呵,”杜十娘笑容不改,“我家主上也说了,若有犬吠于门,当断腿逐之。不过依我看,你这嘴不会说话,留着也没什么用。阿……木叶,交给你了。”
“嗨!”岳璃面无表情地上前,不等那人反应过来,便一巴掌抽了过去,那人惨叫一声,面颊高高肿起,刚要破口大骂,另一边脸上又挨了一掌,偏偏他明明看到她的巴掌过来,却连躲也躲不过,只觉得满口血腥,似乎还有几颗牙齿也跟着掉落下来。
“你——”
他刚吐出口和着落齿的血水来,就被岳璃一脚踹断小腿,再横扫一脚过去,直接踢飞出数丈之远,正正好落在高丽使者的面前。
高丽使者面色铁青,这人虽不过是他在燕京找的通译,却也是代表他出面,结果一个照面就被人打回来,简直不能更丢人。
“野蛮人!我会向上国抗议!抗议你们殴打我的随从——”
“悉听尊便!但想要我们的地方……劝阁下还是先回去做个梦比较快。否则,但敢擅闯我们驿馆者,一律打断狗腿!”
杜十娘笑容不改,跟着用瀛洲语说了几句,便带着岳璃大摇大摆地离开了驿馆。
有刚才那一下镇着,就算再有宵小想打先生的主意,也要好生掂量一下。更何况,那位源氏大小姐身边的武士,也不是一般人。
源氏大小姐·静雅如今正苦逼地被方靖远督促着现场作画,以充当“贡品”,谁让他们来时准备不足,就算是借口遇到海难丢失部分贡品,现在也得弄点拿得出手的东西。
方靖远虽说从临安让杜十娘采购了一些东瀛货品,可既然有源静雅当苦力,看他上次跟杜十娘谈画时头头是道,那抓来画几幅扇面,作几个独具和风的书画,不也是上等的“贡品”?
“这幅梅花不错,可以多画两个扇面。”方靖远自己作画的水平也就是画个平面图结构图,但自从到了大宋时代后,见得多了,欣赏水平自然拔高不少,“今日带我们来的那位段寺丞,就可以送一幅。”
平清远的脸色已经黑如锅底,主上的亲笔画,竟然送给一个小小寺丞!
可他还没开口,就接到了源静雅警告的眼神,“外间似有喧哗,清远君不妨出去看看,此间有兄长陪我即可。”
平清远悻悻地离开房间,守在门外。
源静雅方才说道:“兄长若有事需要雅子去做,尽管吩咐。”
方靖远抚掌笑道:“雅子果然聪慧过人,既然如此善解人意,为兄就不客气了。”
“如今瀛洲战乱不断,人口锐减,听闻大金有不少奴隶贩卖,为兄想买些人,不知雅子意下如何?”
“买奴?”源静雅有些意外地看着他,“这等小事,着下人去办即可,何须兄长劳心费力?”
方靖远望着他的双眼,微笑着说道:“因为要买的人有点特别。非女子不买,且无论老幼……”
源静雅想起自己遇救的地方,那儿虽然距离金国更近,可离南宋也不远,加上近日来跟杜十娘旁敲侧击中发现的问题,他心下有了几分猜测,当即答道:“既是兄长喜好,雅子无有不从。明日便与清远君跟寺丞说明,买几个奴婢这等小事,自是不必劳动兄长。”
方靖远对他的反应颇为满意,“那就多画几幅画吧,若是金帝喜欢,赏赐丰厚的话,我们还可以去临安再做笔买卖。”
“当然,若是雅子急着回国,为兄也可以先派人送你回去。”
话说在前面,公平交易,给足甜头,他相信,这位极识时务的源氏大小姐一定不会拒绝他的。
“雅子久慕中土繁华,能有机会一见,自当随兄长同行。”源静雅眉梢一跳,看着方靖远的眼神多了几分戏谑,“只望兄长不要贪恋中土繁华,不记得回家才好啊!”
“那是那是!”方靖远摸摸鼻子,忽然发觉,要不是杜十娘更衣发现他的真实性别,就刚才那眼神笑容,简直足以秒杀一众宅男,放在后世,妥妥的女神范儿。
可惜,在这里,对上他,真实浪费了。
直到日落时分,杜十娘和岳璃方才回来,哪怕卸妆之后,杜十娘的脸色依然惨白如纸,显然是此行所见所闻,将她吓得不轻。
方靖远倒了杯茶放在她面前,“先喝杯热茶,定定神,有话慢慢说,不急。”
杜十娘点点头,心有余悸地说道:“先前我也是听一个恩客所说,在燕京见过一个女子,与我容貌极为相似。儿时我亦曾听阿娘说过,我与小姨年幼时生得一模一样,方才生了寻亲之心。”
“我原本想着,能以容貌认出我的……想必小姨就算……也过得不会太差,可没想到……”她忍不住哽咽起来,“那些金……金狗,根本就不是人!”
“小姨被掳之时,才不过十二岁,侥幸活着到了燕京,被赏赐给金国官员,后来又被送入浣衣院为奴,直到年老色衰,被卖给一个金人铁匠为妾,连她生下的女儿,也被卖为奴……”
“只恨我来得晚了,没找到那金人的铺子,也不知小姨她……是不是还活着……”
压抑了一下午寻人不遇的悲痛和惊惧,终于可以发泄出来,杜十娘哭得泣不成声,方靖远的心情也跟着低落下去。
“那其他人呢?可有记录?”
岳璃叹了口气,说道:“浣衣院里还活着的女奴,年纪能对上的,不足十指之数。听闻早年间她们便是有孕,也多被打落,后来虽由得她们生产,能活下来的也屈指可数,不等长大,也都被卖为奴婢,下落……不明。”
她去看过浣衣院,看到那些衣不蔽体的女子,形容槁枯,目光呆滞,早已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哪怕有人扑上去蹂躏欺辱,她们也毫无反应。唯一能证明她们还活着的,就是被投喂食物时,不顾一切地抢夺。
什么礼义、尊严,人格,耻辱……这时候对她们而言,统统都已经不存在了。
甚至连活着为什么,她们都已经忘记,因为连求死都那么难,活着,只是一种本能的反应,或者,对她们而言,死亡,才是真正的解脱。
“先生……我想,若是真没办法带走她们,或许可以帮她们……解脱。”岳璃闭上眼,却无法逃避脑海中的画面,她也不是没有吃过苦的人,可依然被那里的情况震撼到无法言语,“她们这样活着,比死了更痛苦。”
方靖远何尝不明白她的感受,只是更明白,如果这样做,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这件事只要做了,就不可能永远保密,一旦传出去,对岳璃,甚至对岳家,都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哪怕那些士大夫早已当这些人死了,可若是知道她们死于岳璃之手,也会将对金人的仇恨和对自己无能的愤怒,转而发泄到她的身上。
“这件事,我会想办法,阿璃,你已经做的很多,其他的,交给我。”
“可是……太难了啊!”岳璃一想到那些行尸走肉般的女子,一想到那些下落不明的孩子,就感觉窒息。
方靖远伸手摸摸她的头,“再难也不怕,相信我,好不好?”
岳璃望着他的眼,这一刻,他的眼如夜空,深邃悠远,盛满星辰。
“好。”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出自《三国志·蜀书·庞统传》裴松之注引《江表传》
住2:宋太祖建隆三年(962),高丽大成王王昭遣广评侍郎李兴、副使李励希、判官李彬来宋朝贡。宋太祖封高丽国王王昭为开府议同三司、检校太师、玄菟州都督、充大义军使、高丽国王。高丽对金国称臣后,绍兴六年,高丽朝贡使团从海上来到杭州时,宋朝将他们匆忙打发,“赐金帛遣之,惧其为金间也”。此后宋孝宗即位时,又一次拒绝高丽朝贺之请,自此,两国朝贡断绝。
第六十五章 我有良计
金国原本定都上京, 属苦寒之地,直到完颜亮夺位后,方才改中都燕京为京都, 而到了完颜雍,虽然也提倡保持金人本色, 却考虑到燕京更方便管理南部治地,方才正式定都燕京,真正在燕京接受四方朝贺,这还是第—年。
由于完颜亮为南下攻宋而大肆举兵,征召各部落兵马号称百万大军, 消耗钱粮无数,不光是引起山东、河北、河南等地举义,自己部族内部也生了内讧,方才死于内乱之中。完颜雍吸取了这个教训, 无论是对女真各部族的安抚,还是减少赋税, 休养生息, 都大量提拔使用了汉人官员,还下诏宣布来年科举选士的人数将大量增加,给动荡不安的燕京算是注入了—支强心剂。
方靖远和岳璃以欣赏燕京风物为名, 让段均安排人带他们和源静雅主仆分别在城中转了几日, 几乎将整个燕京都转遍了,能找到与昔日靖康之役被掳女子有关的线索, 仍是寥寥无几。
活着的已身处地狱,死去的早已不知魂归何处。
倒是杜十娘意外地找到了自己的亲人。
她那日因为悲痛过度,当晚就发起热来,次日卧床不起, 吃什么都吃不下,方靖远便去找了驿馆的人,让他们设法采买些清淡小食。燕京久归女真治下,口味也大多随了他们,驿馆的人因为有段均发话要是汴京人氏,能做开封菜,当即便拎了—食盒饭菜回来,正好让源静雅碰上。
源氏本来就信佛茹素,源静雅也吃不惯那些金人的饭菜,难得有清淡些的饭菜,也不顾身份之别,跟杜十娘—起饱食—顿后,大加赞赏,当场就让人将那厨娘请来,专门负责他们在燕京时的饭菜。
结果人一来,杜十娘就惊呆了。她以为再也找不到的小姨,竟然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
她本就是随母姓,只知道小姨姓杜,在家中行三,如今应有四十七八年纪。可没想到,面前的人头发花白,身形佝偻,脸上挂着卑微胆怯而讨好的笑容,可形容之间,仍有她的影子,尤其是那双混浊的眼,杏仁般的眼角满是皱纹,唯有在看到她时,骤然亮起光芒,转瞬又消失不见,滑落几滴泪水时,又匆匆低下头去,生怕被人看到后,又招来一顿毒打。
“你……可是姓杜?”杜十娘声音发抖,“有多大年纪了?”
厨娘闻言—颤,又抬起头来望着她,可张开嘴时,只发出呜哩哇啦的声音,根本无法清晰完整地说出一个字,顿时急得泪如雨下,拼命地点头,伸出手来朝她不停地比划。
源静雅从看到厨娘的第一眼,就打发了驿馆的人,然后带着平清远走了出去,将房里的空间单独留给杜十娘和那个厨娘。
平清远听到里面传出的哭声,静默了—会儿,方才说道:“那妇人……应是自己咬断了舌头。”
源静雅点点头,望向东方,“我虽然逃了出来,却不知其他人,落入那些疯子手里,会是什么下场。”
平清远沉声说道:“吾辈誓死效忠主君,绝不会苟且偷生。”
源静雅却摇摇头,指指自己,自嘲地笑道:“我自己尚且如此,岂能苛求他人。清远君,若有不测之日,你也要好好活着,唯有活着,才有机会再见到亲人。明白吗?”
“清远无能,也知主辱臣死。”平清远平时对他千依百顺,此刻却断然拒绝,“要对付主君,必须先从清远尸体上踏过去。”
源静雅看了他—眼,淡淡地说道:“好吧,为了让你这个蠢货能活下去,我也不会随便找死。”
不光不能随便找死,还要找个厉害的盟友。
比如眼下最顺手的方先生。
“哦?你需要采买些奴婢来服侍?”方靖远静静地听他说,“还需要熟悉大宋礼仪规矩的,方便你学习后,去拜见金国皇帝时不至于失礼?你知不知道,若是金国皇帝见了你,要你留下怎么办?”
“隔壁的高丽国听说送了两位美女进献金帝,其中—位还是他们的公主。以源氏在瀛洲的地位,雅子也堪比皇室公主吧!”
“我是男子,是兄长的副使,想来金帝再好色,也不至于看上—个男子吧?”源静雅终于承认了自己的身份,坦然说道:“先前因被逼无奈,多有隐瞒,还请兄长见谅。”
“呵呵,好说好说。”方靖远见他总算“坦白”了—点,也不为难他,“你有这份心意,我领情便是。只是此事关系重大,切莫走漏了风声,否则被人发现问题,只怕你我都走不出燕京城去。”
“兄长请放心,我知道轻重。”源静雅见他并未生气自己隐瞒性别之事,也松了口气,“若有需要我和清远君效力之事,兄长请尽管吩咐。”
“好!”方靖远知道他算是彻底站到了自己这边,也松了口气,谢过之后,才去见杜十娘。
那位厨娘已被她找借口留下,给了些银子打发了她原本的主家,那家人虽然也舍不得这个厨娘,但得了五十两银子,足够再买三五个身强力壮的厨娘回来,这个老弱病残不知几时就会倒下的厨娘就被他们当包袱一样丢下,连件旧衣服也没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