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说她是如何勾结外人,几乎挖空汤氏根基,父亲又是如何做出最狠绝的反向扑杀,因为那是他们的恩怨。”
“我只看到她将沉睡不醒的你锁在房间,我故意在你的窗前制造响动,被她赶过来两巴掌扇倒在地。我浑身抖得站都站不起来,不是因为怕她而是因为你!一动不动,面如死灰的你!”
“医生和警察到的时候,你已经休克了。”
她慢慢与少年对视,字字珠玑:“知道我当时有多害怕吗?”
汤怀峥瞳孔微颤,死死地抿紧嘴角。
当家族的羞耻布被长姐乍然掀翻,陈年的真相旋绕在耳边开始停停转转,少年好像已经忘记了来时的目的,唯有无从反驳地听着关于自己的故事。
——那些他或许也曾隐有预料,却从不敢去真正查验的故事。
半晌,他又慌忙地再次皱眉,让自己看起来凶狠:
“不可能!如果真是这样你怎么早不说?别告诉我你是那种以德报怨的好姐姐!”
只引来汤倪的轻声嗤笑,“要不然怎么说你装呢。”
“是,以父亲的脾性,自你母亲入狱后就由她自生自灭再不经手不过问,只是为了你把知情者都辞退远送,当年法院受案审理也没有公开。”
她不遗余力地反唇相讥,嘲弄的口吻却暗藏了几分苦涩无奈,
“不过作为已成年的直系亲属,如果你有心了解,但凡拿出追踪我的三分精力,又怎么可能会不知道片点真相?”
他是可以知道的。
他只是“不敢”知道罢了。
“知道为什么它会出现在这里吗?”
汤倪弯腰,在汤怀峥摔烂的那堆相框碎片中捡起一张照片,径直拍在他面前,
“因为我要把它摆在最显眼的位置,然后在你每一回骂我赶紧去死的时候,在你一次次把自己的懦弱推责给我的时候,我要时时刻刻、一遍又一遍地强行说服自己说‘算了,至少我的妈妈还活着,而我的弟弟已然不幸’。”
尽管她不是这样想。
她也必须这样想。
因为只有她最能明白缺失母爱的痛苦。
所以她要理解、要忍耐、要保有同理心,要比任何人都更加包容汤怀峥。
男孩哑了声。
他不自觉地收紧拳掌,视野在慌乱中失真,又在慌乱中聚焦在眼前的那张全家福上。
——汤岱,和三个没有母亲的可怜虫。
短暂的几秒停顿后,汤倪索性直击要害:
“请问,抱着‘生母残害无辜孩子的事实未免太过残忍’的想法,我把沉痛一力承担,是为了得到你永无止境的憎恨吗?”
重将视线投聚在年轻弟弟的脸上,姐姐的眼神里折射出凌迟般审视的光,溢淌的音线犹如满地狼藉,破碎,淋漓,一针见血:
“汤怀峥,凭什么别人替你负重前行,真正该面对的你却还能任性至今?”
“别再无理取闹了。”她说:“纵然真相黑暗至极,可所有人都在保护你,你也没资格捂起耳朵紧闭双眼不听不看。”
至此,少年紧攥的指骨漠然松动,随之强作不信的神情土崩瓦解。
那是桀骜不驯褪去后,从未外露的迷惘无力。
昭见天日的真相,深刻的诘问,击溃了男孩向来孤傲乖戾的假象:
“我……”
“池婵婵调离原岗,是她主动提出的。”汤倪打断他,冷不防以另一个话题的开始,结束了上个话题的陈述。
其实也没有结束,
“你对她有好感,可她自尊自立和你并不一样,她为什么躲你,你门儿清。”
汤倪轻叹了口气,解锁房门,长睫半垂出浅薄倦态,嗓音淡漠:
“好话到头,世上已经没有你的仇人了,请好自为之,回吧。”
房门被虚掩上。
争吵砸摔的响动戛然而止,纪妤眼见着少年落寞而去的背影,只能站在办公室门口踌躇踱步,全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怎么了?”
段伏城在不久的傍晚来临,只一息就敏锐觉察到气氛不对,他顿住推门的动作,掠了一眼虚掩的门缝,淡声询问。
一心担忧汤倪的情况,此刻面对总裁的小助理也摒却了本该有的恐惧和堂皇,急急忙忙地上前解释:
“段总,刚才好像是老大、呃是汤经理的弟弟,跑过来跟她大闹了一场……”
只这一句,便让男人皱紧了眉头。
纪妤见状立马住了嘴,小心翼翼地偷觑两眼男人的脸色,又有些不安地透过门缝瞧了瞧里面的情形,一时间不确定是走还是该留。
段伏城仍旧沉默,打了个手势放她离开。
他并未急着推门而入,只是不动声色地站定在门外,眸光穿透房门的间隙,辗转聚落在房内女人的身上。
那一刹,痛感在他的眸底惊跃了一下。
汤倪背对着门口。整个人蹲蜷在地上,慢腾腾地一点一点拾捡地上残存的玻璃碎片,直至男人走进办公室,她也没有抬头。
她的动作迟缓,潦草到空洞,毫无章法。
她的肩骨单薄,看上去像被世俗狠狠撕扯过的摇摇欲坠,像被抽光了气力,很难说那是故作坚强,还是一种被强大反噬的脆弱。
段伏城知道,先前存在于他们姐弟之间的那场争执一定很严重,导致她的情绪崩坏如此。
但他没有向她发出询问。
他想她当下一定不想回答任何询问,于是在注视片刻之后,他跟着一起蹲下身子,默不作声地陪她一起收拾残局。
是汤倪的手机突兀响起。
扰断了段伏城为她细心撑罩出的“情绪防空洞”。
汤倪接电话的动作依然迟缓。
段伏城看得清楚,当她扫到来电显示之际,她眼里的疼痛愈加显而易见,连带出口的那声“喂”都湿凉得发沉。
通话时间很短,他只听到汤倪应承了对方什么。
“要我送你过去吗?”段伏城看着她,嗓音放得低柔。
汤倪抿了抿唇,垂眼,声线里漫着丝失真的哑意:“早上我有开车来。”
段伏城也不勉强,从她手里轻轻收取过几片碎玻璃,拉着她站起身:“那你先去,这里交给我。”
汤倪点点头。
可过了足足半分钟,答应要放她走的男人,却迟迟没有松开桎梏在她手臂上的力道。
缓缓抬眼,然后在男人紧密织缠的视线里,她听到他说:
“别去太久。”
别独自难过太久。
“我在家等你。”
我还在这里,等你回来。
第70章 双重打压 再也不喝柠檬红茶。
何阿姨打电话来, 说要感谢汤倪。
两个多月前,何阿姨的丈夫带着他们17岁的儿子佑佑远赴法国参加国际围棋比赛。
为了能让父子俩在人生地不熟的异国他乡正常生活,何阿姨特意拜托曾在法国留学的汤倪, 让她在日常起居各方面费心照应一下。
汤倪在法国居住多年, 人脉自是不必说。
加上难得何阿姨主动有所求,她自然也是能帮则帮。
因此, 从何阿姨家那爷俩踏入法国那一刻起,汤倪便动用自己的关系圈儿事无巨细地远程操控去照顾两人。
小到接机送机、吃穿用度, 大到出行住宿甚至包括给佑佑聘请围棋家教, 汤倪逢山开路遇水搭桥, 无一不应。
佑佑比赛结束后, 汤倪又派人带父子二人在欧洲游了大半圈。
之后两人回国,抵达佘城的航班就在今天。
父子二人上飞机前提出, 一定要对汤倪进行一番正式的答谢宴。
于是也就有了何阿姨的那通电话。
夜幕倒灌,云山绵绵密密地漫卷似落潮,劫走冰透如瓷的弯月牙儿。
盏灯荧幽弥蒙, 虚化升温拉罩起松涛的葳蕤阴影,零星再成片。
熠璨辉光敷在花岗碎石融鹅卵的小路上, 仿若人造的梦幻黄昏, 晃荡出万户千家里的烟火浓情味儿, 乘风飘拂, 迤渐唤醒整个「光河南苑」。
何阿姨家住621栋, 精致的三层独栋小洋楼。
在佘城这种房地产业遍地开花的地方, 「光河南苑」绝不是地理位置与软硬设施俱佳的住地首选。若非要说有什么特别之处, 姑且算得上雅致安静——
与何阿姨这人的习性正相符衬。
此前虽在麻将桌上多有交集,但应邀来到何阿姨家中拜访还是数年里的第一回 。
不自觉扣紧手提包的皮革拎带,迫使指骨泛上些许青白。第一回 嘛, 难免会紧张。
近乎按动门铃的同时,门内传来何阿姨微微高扬的声线。
音调挑起,优雅而婉转,辨得出年轻时,也曾是一只嗓音甜美的云雀。
“老张啊,微信说刚下飞机,还不到一个小时就到家啦,今天路上不堵啊?”
当她的声音渐渐飘近,她言语的内容,她欢欣的姿态,都让忐忑无措在汤倪的心里愈发落下重锤。
每一个字词都变得深涩。
里头人的欣喜雀跃,不断向伫立在门外的汤倪逼近:
“肯定饿坏了吧,我做了你跟佑佑最爱吃的糖醋——”
尚未落定的话音,在门锁扭转开启的那一瞬被截断。
门内人惊惶,门外人慌张。强作镇定对望一眼过后,话锋转而折为客套的寒暄:
“原来是汤倪来了啊……瞧我老糊涂了哈哈,别介意。”
十月底的佘城早已披上寒衣。
背后的晚风里捎携着浅微的幽凉,室内却暖意绵融恍若人间夏。
汤倪被这般冷热温差夹在其中,不能进退。
离家许久的丈夫孩子今日归家,身为贤妻良母的女人满心满眼只有他们,汤倪当然没有资格介意。
没什么介意。
只是在被主人迎进门时,她不由自主顾虑起应该在门内脱鞋,还是门外比较合适;又后知后觉两手空空没带礼物,是否有失登门的礼数。
终究是多了几分无所适从。
“随便坐呀,像在自己家一样。”
何阿姨随意在围裙上擦擦手,待客的礼貌用语宣之于口,方才若有所觉地意识到哪里不太对。
但话已出口。
出口的话语又让屋内二人都怔愣了半瞬。
“好。”并拢双腿端坐,汤倪自然接答。
随后各自收拢视线,移开视线,大家相安无事。
转身进了厨房后,以朴素玻璃杯盛出浅褐色茶汤,何阿姨将饮料端到汤倪面前。
中年女子微然笑道:“柠檬红茶多加蜜,家里最常备的就是这个了。”
一直垂眸的汤倪终于抬头。
掀起的眸眼泛绕波漪,像春水浸润着潮霭雾气,盈盈氤氲的,是细碎的、秘而不宣的、将要透露端倪的怀念。
指尖捏握住冰凉杯壁,她感到手心温度暖热。
心的温度亦是暖热。
原来她还记得啊。
在她还没有离开的时候,在从前她初为人母的时候。
她的孩子有什么喜好、口味,原来她一直都有保持纪念啊。
已至中年的何阿姨脸上没能耐得住风霜。
风霜的痕迹为她添上慈蔼,她就那样微笑着,温柔又和善地,望向眼前年轻的女孩儿。
然后再启齿,是何阿姨最深刻的回忆:
“佑佑随我,都爱这口甜的柠檬红茶,他爸却老说坏了茶水的原味儿,每次都自己另泡一壶。”
呼吸猝然有一秒种停滞。
一秒钟里,汤倪的眼神却变换了万次。
她仔细凝视着何阿姨。
眸底伏藏着名为“思念”的水波,骤然冻结至干涸,寸寸褪色。从惊愕,到存疑,到克制,到失落。
逐渐涣散,逐渐失焦。
耳边的话语远远近近,她还是听不明白。
她还是不想听明白。
“这次还要多亏了你,佑佑在法国的围棋比赛上得了奖,虽说也不是什么大奖,但做家长的已经很骄傲了。”
当玻璃杯结满水雾,将手掌徐徐湿濡,汤倪才恍然发觉掌心余温已被冰水渡冷。
心又何尝不是。
“佑佑成绩不是很好,只能说中等偏上,我跟他爸为了他升学的事情都愁坏了,不然也不会让他折腾老远去参加比赛。”
汤倪撩起眉睫,默不作声地茫然环顾。
客厅的墙壁上、电视柜、茶几、窗台……所有能摆能挂的地方,放置着各种三口之家的写真合照,笑容绚烂,幸福洋溢。
照片里,佑佑永远被保护在中间位置。
从幼弱男婴长到正茂少年,他的父母一刻都不曾缺席过,清楚分明。
“汤倪,你是大姐,升学这方面你是过来人,你说有没有什么途径能帮……”
徒然“铛”地一声。
妇女喋喋不休的后话,被对方落杯的轻叩声打断,重而有力,决然得彻底。
“够了。”
汤倪收紧湿漉漉的右手,指节蜷攥得发白,“已经可以了。”
细长指尖用力刺穿柔腻肌肤,扎入皮肉之下,掌心处的娇嫩不堪重负,旋即殷红的黏稠微微洇涌,染玷了她的指甲。
“就当可怜可怜我吧。”她眼尾有血丝覆缠,声音涩哑得不成样子。
何阿姨竟在那一刻不敢吭声。
然后听到女孩儿喊她:“妈妈。”
她们之间太久没有出现过的称呼,让本就疏离的两人更加陌生。
分明促膝并坐,我们却天各一方。
汤倪站起身,慢慢抬眼逼视着她,逼问她:
“能想象吗,有一天我与亲生母亲同在一个屋檐下,竟然只能以客人的身份自居。”
妇女的面容不出意外慌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