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大粪的?来了,不过早走了。”挑粪的人六天过来一次清理堆积的粪,一般来两到三个人,天没亮就过来,现在早走了,施爷爷以为李月秋有什么事,“有一个应该还没走脱,在粪池那边捞东西,咋了,你也把东西掉粪池了?”今早有个女娃娃跑过来说自己的金戒掉粪池了,让挑粪的帮忙捞,这会也不知道捞上来没有。
施爷爷带着李月秋转到公厕后面的粪池去,县城里的大粪是粪堆管理科管的,一桶粪可以卖三毛到四毛,所以粪池是带锁的,钥匙在他手里,他正好去看看东西捞上来没,捞上来了就锁粪池。
他边走还边和李月秋唠嗑说今早一个小姑娘跑过来说自己的金戒指掉粪池了,就等挑粪的过来让他们帮忙下去捞,但戒指那么小的东西,还是在粪池里,掉进去两三天了,要咋捞啊,来的三个挑粪人都不愿意,他们是挑粪的,手头是有活要干的,戒指小成那样,根本捞不上来。
小姑娘哭上了,哭天抢地的,最后有一个挑粪的说,给钱就帮忙下去捞,那粪池又深,也不知道捞没捞上来。
这件事算是一件能唠嗑的事情了,施爷爷絮絮叨叨的讲着,感觉身后没声音,转过头来,看到李月秋直勾勾的看着远处小溪里站着的男人。
男人正弯腰抓着一把杂草搓洗自己的手臂,动作大刀阔斧。
那人就是帮人捞金戒指的挑粪人,施爷爷记得他好像姓陈,是个力气很大的年轻人,干活扎实,挑完粪还会帮他把粪池周围清理干净,一般施爷爷会故意让他晚走,然后让他弄两捅粪回去,反正挑粪也是统一挑到粪堆管理科去灌地的,多一桶少一桶根本没人会知道。
掉了戒指的小姑娘正走过来,和身边陪同的伙伴说着话,看神情,应该是捞上来了。
“捞上来了?”施爷爷笑着朝小姑娘问道。
“嗯,捞上来了,花了两块钱,真是的,这些个没文化的庄稼汉一点帮助他人,乐于奉献的道理都不懂,非得要我花钱了才下去给我捞,捞上来也不洗洗,就这么递给我,害我在溪边洗了好一会。”小姑娘一脸不虞的抱怨,手指上套着极细的一小圈金色戒指,这些挑粪的反正都要到粪池里捞粪,帮忙还要收钱。
施爷爷笑呵呵的神情淡了些,“那粪池深,味道大又脏,能有人下去捞就不错了,捞到就好,捞到就好。”
小姑娘哼了下,“他们挑粪的庄稼汉脏不是常事嘛,整天和粪打交道,身上都有粪味。”
“你嫌弃脏手上那金戒指不如丢了。”李月秋绷着脸怼她,像是只露出爪子的小动物,要挠花人的脸,“粪坑里的东西还捡回来戴手上,有粪味,脏死了!”
“你什么人,关你什么事!”小姑娘心里其实也觉得掉粪坑里的东西脏了,但这可是金子,不是石头,要是掉别的东西,她早不要了。
李月秋:“就关我的事!人家付出劳动,就该得到成果,给你捞就不错了,挑三拣四,小资做派,你想他白给你捞?这是不珍惜劳动人民的果——”实
话没说完,远处溪边的男人清洗干净,卷着裤脚上了岸,结实的肩臂挑起两桶粪,微转过头来,李月秋咻的一下没声了,看都不敢看人,猫着腰极快的躲到了施爷爷的身后。
施爷爷:“……”
过了好一会,李月秋才从施爷爷后面小心翼翼探出头来,男人没过这边来,挑着两桶粪从另一个方向走了,李月秋直起身子,瞪了小姑娘一眼,“脏死了,都是细菌!”说完朝前方已经渐行渐远的人追去。
原地的施爷爷干咳一声,笑着说:“那啥,拿回去消消毒,消消细菌。”
小姑娘脸色红红白白,难看的紧。
***
李月秋跟了人一路,她是小跑的跟着,不然追不上,明明前面的人挑着两捅粪,但走得快极了,她撑着肚子气喘吁吁,终于男人在大路上一辆老旧的拖拉机处停下了。
几个人正把拖拉机上的大麻袋吭哧吭哧往另一辆货车上下搬,那些大麻袋搬到货车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咋恁晚才过来?”
“有事。”男人把两只粪桶和扁担放下,走到去开始搬东西,弯腰一拖一拽就把袋子扛起放到货车上,好像完全不费力,别人扛一袋,他能扛三袋,身上只穿了件粗布褂,肩背健壮宽阔随着使力绷起一层有力的肌肉。
李月秋有些不知所措,盯着人眼睛像是盛满了清泉,水汪汪的,手指指肚反复捏着衣裳袖子上的扣儿。
好一会,拖拉机上的东西渐渐搬空了,这次又往拖拉机上搬别的东西,拖拉机老旧,搬上搬下显得摇摇晃晃,幸好重新搬到拖拉机上的东西不多,转眼就完工了,本该离开的李月秋就这么看着人,不上前也不走人,她见那人从拖拉机上跳下来,动作矫捷,大手随意抹了一把头上浮起的汗珠,靠着拖拉车和人说话,声音沉闷醇厚但干脆,“下次要加到三块。”
“三块?这不行,不是一直都是两块的嘛,不兴这么抬价。”
“成色好,三块不多。”
“……成色再好也不能加到三块,再便宜点,少五毛,两块五,三块高了,我们搭伙做了这么长时间,你这样我没法做,都没啥赚头。”
“你没法做,我也没法做,你不做我找别人。”口气稳稳的透着老实,但拗得没商量的余地。
这时从拖拉机驾驶位钻出来一个人,瘦的跟皮猴似的,踩着双解放鞋,鞋带系的乱七八糟,梳着个二八分的发型,头发软塌塌的,戴着副不怎么搭配的蛤.蟆镜直嚷嚷,“我说三块你咋没法做?别的人你去问问瞅瞅,为了压秤往米里掺沙,瞎祸害粮食,我们不掺沙,口袋里都是正儿八经的粮食,再说我们给的都是独一份的“桂花球”,你上别的县里村里问问有没有比我们好的,运到市里你起码……”他手指比了个六,视线不经意的抬起看到了大路对面的李月秋,眯了下眼睛,看清之后顿时一张脸变的恶狠狠的,伸手捅了捅旁边的人,咬牙低声道:“大根,你看,是那眼珠长在脑门的小娘们!”
第7章 说话间软言软语比菟丝草还软上……
陈立根扭头顺着他的视线看了过来,浓眉大眼,五官端正轮廓清晰硬朗,透着生活磨砺过的味道,但眉眼青涩英俊,黝黑的皮肤多了些粗野,高高大大的像是全身有使不完的力气。
他视线和李月秋碰了个正着。
一瞬间李月秋呼吸一怔,心砰砰砰的,连自己都没发觉自然的漾起水润的双眸,樱桃唇上扬。
然而,陈立根木着脸很淡的扫了一眼就挪开了视线,面无表情的继续和对面的人说话。
“……”李月秋一下就蔫了。
她也不灰溜溜的走人,索性直接在路边的一颗树下找了块石头坐在上面,逆着光继续看着陈立根。
她现在十七岁,陈立根二十出头,比她大三岁。
瞧着真年轻,嫩得仿佛是才抽芽的杨树,瘦瘦高高,身材挺拔魁梧,经常在田地里干农活,皮肤黑的像块炭,身上的粗布褂扣子有几个坏了,没坏的扣儿也没好好扣上,隐约能看到结实的小腹线条,一块一块的,起起伏伏没入宽大的腰裤。
李月秋脸颊有些发红,皮肤粉光若腻,边看边晃起了一双小脚,跟打秋千似的。
和煦的阳光混着舒服的风卷过,树叶吹的哗哗作响,树下的小姑娘一双温柔的眼眸只有对面的人,完全注意不到其他。
赵永平拿着拖拉机摇把盯着对面“眼珠长在脑门”上的女人,磋磨了半天,见人还不走,把蛤.蟆镜一摘,卡在衣裳领子上,吊儿郎当的大步朝对面走过去。
“喂!李月秋,你干啥呢,看什么看,走远点。”赵永平说话没个正经,口气不好,他不待见李月秋,也不在乎自己一个大男人欺负一个女同志的,完全没个好脸嘴,“我说你当看电影呢?!”
李月秋晃荡的脚停住,半掀起眼帘看赵永平,这人还是从以前到之后对自己态度都不怎么好,每次见到她都要刺两句。
她轻轻的哦了一声,但压根没动。
那双眼珠漂亮的跟冲过水的黑葡萄似的晶莹剔透,被她一盯,赵永平一张恶脸有些绷不住,但一想到这女人看着漂亮,心肠却硬,长得再漂亮也白瞎,怪不得背地里村里的人都喊她狐狸精,他狠掐了下自己的大腿,疼的龇牙咧嘴让自己别被这小娘们迷了眼,“一边去,你俩现在没啥关系,你来这坐着看什么,自己找膈应还是膈应大根来了?”
李月秋站了起来,低下小脑袋,露出一小段白腻的脖颈,像是春日里垂下的嫩柳条,她有些不自在,知道自己招人讨厌,但还是小声嘀咕了一句,“……我,就随便看看,看看都不成?”
“……”赵永平奇奇怪怪的看着她,语气不耐,一心只想把人打发走,“当然不成,大根是你想看就看得的?不给白看,再看要收钱。”两人都退亲了,以后谁讨婆娘谁嫁汉子都没啥关系,八竿子再也打不着的人,再说当初她可是看都不看大根一眼,眼界高的很,现在在这盯着大根看个什么劲,晦气!
陈立根和人把事情说完,收了一沓用胶圈捆着的零碎角钱,货车拉着粮食开走了,他给拖拉机水箱上加了半箱水,再把那两桶粪搬到拖拉机上,看到地上散了几十粒的稻谷,是方才搬粮食的时候从麻袋里漏撒出来的,他半跪倒在地上,粗糙的大掌像是扫帚一样,连土带稻谷一起撮起,郑重的放进粗布褂的口袋。
干完这些陈立根打算开拖拉机回去,但看驾驶位上的摇把不在。
等转身就看到拿着摇把的赵永平大咧咧的在大路对面和人攀扯。
他眼眸暗了暗,抿着嘴角走了过去。
刚靠近了,就听到清脆娇糯的声音不温不火的顶了赵永平一句,“给钱就给钱。”
陈立根脚步停住,草鞋碾到地上的沙土磨砺出粗糙又极轻的声音。
李月秋默默的听着赵永平不依不饶的话,行,不让白看,她掏钱,从自己的兜里拽出三张一块来,胡乱的塞他手心,“喏,我看谁给谁钱,钱你得给他。”
睨眼看到陈立根竟然走了过来,她顿时绽开笑靥,一张脸蛋又红上了几分,雪肤红唇娇艳动人,“……你,你来县里做活呀?”她主动开口想听人和她说说话,说话间软言软语比菟丝草还软上几分。
陈立根在离她三步的距离没有再向前,也没有说话,那双眼睛平静的像是一潭死水,没一点波澜,反倒是透着点冷厉。
李月秋咬了下粉唇,“你忙,我先走了。”透亮湿润的眼珠瞧了陈立根最后一眼,跑了。
赵永平:“……”好一会,他眼珠盯着手里叠得整齐的三块钱,呆愣愣的看向陈立根,总算挤出话来,“……大根,你赚钱了。”这钱也忒好到手了,狐狸精配了个小白脸,给钱给的这么大方。
陈立根拿过赵永平手上的拖拉机摇把,手背青筋微微鼓起,沉着脸嗓音粗嘎,“还给她。”
赵永平没回过神来李月秋是什么情况,但嘴上道:“她自己给的,又不是我讹的……”他一下猛的收了声,仔细想想那小娘们盯着大根快半个钟头,怕不是心里在盘算什么,顿时手里这三块钱烫手的很。
他在脑里阴谋论了半天,直到耳边响起了突突突的声音,转头一看,看到开走的拖拉机,火急火燎的大声喊,“哎,大根!我还没上车哩!你把我忘了!”他急忙朝拖拉机追过去,但一下停住,招手,“路错了,大根!那不是回村的方向!”
霎时前面的拖拉机突突突声没了,接着拖拉机转了个弯,赵永平乐颠颠的跑过去准备上车,“大根,你咋……”把我忘了。
话未落,拖拉机当着他的面突突突的又开走了,他拿着三块钱只看到一个开得越来越远的拖拉机尾巴。
赵永平:“……”
***
李月秋见了陈立根一面,虽然碰了一鼻子的灰,但心情好,哼着歌不慌不忙的上肉联厂去结这个月的工资。
她每月能领18斤的粮票,19.84块的工资,这个月没做满,但却结了整20块,多的是吕厂长额外给加的。
李月秋把零散的块票角钱和粮票小心叠好收了起来。
做完这些她没急着回去,特意在县上的一些地方看了看,街上摆摊的人真的不多,但不是没有,她走到排了长龙的供销社附近绕了一圈才慢慢走回去,还没到家门口,远远就见门槛上坐着李大有,他的三轮自行车停在旁边,板车上捆着两篓不太新鲜的蔫黄菜叶。
这是李大有去菜市场里捡的,一般等菜市场收市,可以捡一些不要的烂菜叶或者是瓜果,无非是大白菜和包菜这些,乡下人节俭,这些菜叶只要不会吃坏肚子,都能拿来果腹,是以每次菜市场收市都有不少人蹲点去捡菜叶,捡菜叶动作还要快,甚至要和售菜员搞好点关系,不然连烂菜叶都没得捡,本来李月秋也打算去捡点的,但她去的时候菜市场已经收市了。
李大有看到她但没吱声,而是伸手朝门内指了指动了动嘴不出声的说了几个字。
李月秋知意,眉梢蓦的一喜,大步跨进门,一眼就看到坐在院子里微佝偻着身子的老人。
“爷爷!”
李老头手里拿着水烟袋,额角皱纹沟壑,额头拧成了川字,抬头看了自己的孙女一眼,语气一贯严肃,“发高热好点没?”
李月秋笑着说好了。
李老头点了下头就不再说话,吧嗒吧嗒的开始抽水烟,他年轻的时候打过战,脾气硬,经常板着一张脸,村里捣蛋的熊孩子,看到他板着脸都会立马规规矩矩站好,但自小被他带大的李月秋并不怕他。
李月秋搬了只板凳挨着他坐下,亲亲热热的,像是归巢的鸟儿。
“老三说你把肉联厂的工辞了,要回乡种地,地里刨食。”李老头把水烟袋在凳子脚上磕了磕,磕出一点烟灰。
“嗯。”
“秋丫,你不小了,这事俺不答应。”
“爷爷,我都已经把工资领了,不能再去肉联厂了,我想跟你回家。”李月秋揉了揉鼻子,掏出自己领的工资给爷爷看,余光看向院子,竟然不见李安国和付双红。
“李月秋,你是不是觉得俺老了,半截身子进了黄土,所以管不了你哩,凡事再一再二不再三,瞎作也要有个谱。”李老头脸上表情不变,只是说话声音高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