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怡提起衣料是存心的,闻言也没多大反应,倒是宁昌侯面露尴尬,匆匆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也是,也是,那还是穿得素净些好了……”
简轻语扯了一下唇角,平静地看向宁昌侯:“父亲,我娘已经走了这么久了,您打算什么时候将她迁入祖坟?”
宁昌侯顿了一下:“她不是已经在漠北下葬了吗?”
“是已经下葬,可她身为您的嫡妻,在京都祖坟至少该有个衣冠冢吧?”简轻语尽可能的耐心道,“这是她临终前的遗愿,这最后的体面,您总要给她吧?”
说罢,她看向秦怡,加重了自己的筹码:“我这次来,就是为了此事,待母亲的衣冠冢立好便回漠北继续守孝,夫人您觉得如何?”
她本就打算完成母亲遗愿后就离开,自此跟这个狗屁侯府断绝关系,所以如今也不怕直说,只想视她们母女为眼中钉的秦怡,即便是为了日后清净,也能就此答应。
果然,她在说了会离开京都后,秦怡略微动心了,但也只是一瞬,她便挂上了假笑,简轻语的心顿时沉了下来。
“轻语,不是你父亲不答应,实在是不好答应,你有所不知,在你母亲去了之后,便有高僧来过侯府,说你母亲八字与祖坟犯克,若是迁入祖坟,不仅对她自己不好,还会影响子孙后代和你父亲的仕途,你父亲也是没办法,你就别逼他了。”秦怡略带伤感道。
简轻语眼神微冷:“那还真是巧,我母亲刚去,就有高僧来了,简直像故意的一般。”
“轻语,不可妄言。”信佛的宁昌侯皱起眉头,显然不喜欢她对高僧的态度。
简轻语深吸一口气,耐着性子道:“父亲,我母亲身世再单薄,那也是你娶的第一位正妻。”
她刻意加重了语气,强调了‘第一位正妻’几个字,秦怡眼底果然闪过一丝暗恨,只不过很快掩饰了过去。
“我知道你的一片孝心,但也不能为了你母亲一人,就赌上侯府的未来不是,”秦怡一副耐心的长辈模样,“不如这样,立冢一事暂且延后,待到你父亲百年之后再行合葬之礼,你觉得如何?”
宁昌侯正直壮年,等他死还不知要等多久,更何况到时候侯府已是秦怡的一言堂,更不是她能左右的了。
简轻语见秦怡铁了心不愿母亲进祖坟,眉头蹙得越来越深,半晌才缓缓道:“我来京都便是为了完成母亲遗愿,若母亲一直不进祖坟,我怕是也不能安心回漠北了。”
“那就不回,你母亲已走,漠北再无亲人,你回去做甚?”宁昌侯想也不想道。
秦怡也笑着附和:“是啊,别走了,你如今也十七有余了,京都的小姐们这个岁数早就许了人家,你也要尽早找门亲事才行,要再这么拖下去,怕是会叫外人觉得我与侯爷不重视你。”
“亲事?”简轻语眼眸微动。
秦怡忙道:“是啊,你这个年纪的姑娘,终身大事最为重要,即便是守孝,也是守够百天便好,不必像寻常人一般守够三年,如今算算时间够了,也该操心婚事了。”
简轻语沉默地看着她,突然明白她为何不动心自己方才提出的条件了,合着是鱼和熊掌都想拿,既要把自己撵出侯府眼不见为净,又要外人觉得她这个主母大度和善,简直是什么便宜都想占。
只是以秦怡的小肚鸡肠,好人家都给简慢声留着还来不及,又怎会舍得给她安排好亲事?
刚冒出这个想法,秦怡便突然开口了:“如今你也回来一月多了,是时候设接风宴,宴请各府前来见见了,也正好为轻语相看人家,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就三日后吧,侯爷觉得如何?”
“轻语还病着,不如等病好之后再设宴吧。”宁昌侯皱起眉头。
“侯爷,”秦怡嗔怪,“轻语如今已经好转,三日的时间足够她休息了,再说过段时间圣上便要去行宫避暑,到时您也要跟着去,还不知何时能办家宴,您等得,轻语的年岁可等不得啊。”
“夫人的话也有道理,”宁昌侯沉思片刻,最后点了点头,“那便这样吧,轻语,你这两日好好休息,三日后侯府设接风宴。”
听到这两夫妻你一言我一语的将事定了,简轻语终于流露出一丝不耐烦:“父亲,我今日来是与你商议母亲衣冠冢一事的,不是要聊如何将我嫁出去。”
“你母亲既然已经在漠北安葬,就别扰她清净了,如今还是你的婚事更为重要。”宁昌侯不大喜欢她再提此事,眉间沟壑愈发深了。
简轻语定定地看着他,半晌猛地站了起来,冷眼看着对面的二人:“简慢声只比我小半岁,还不用守孝,既然你们这般喜欢做媒,不如先把她嫁出去吧。”
说罢,不理会宁昌侯的斥责转身就走,英儿见状赶紧跟了上去。
简轻语气恼地往外走,英儿小跑着才勉强跟上,快到大门口时才压低声音问:“奴婢知道夫人不想大小姐留在侯府,也知道她为您寻亲事,只是不想被人说三道四,可奴婢不懂她为何这般着急为您设接风宴。”
接风宴,说白了也是相亲宴,夫人既然怕落人话柄,完全没必要这么着急。
简轻语看了英儿一眼,心里的烦躁减轻了些:“大概是因为我如今这张脸吧。”
英儿先是一愣,看到简轻语面纱都遮不住的红疹后突然回过味:“夫人竟然如此歹毒,连您的婚事都想做手脚,简直是欺人太甚!”
京都虽不算小,可显贵圈子总共就这么大,侯府设宴定然都会到来,一看到大小姐如今的模样,那些世家大族定然会歇了心思,只剩一些妄图攀附高门的杂鱼,到时候夫人即便给大小姐找个低门小户,旁人也不会说什么。
毕竟在那些人眼中,大小姐一脸红疹,能寻到亲事已属主母尽力了。
英儿越想越慌,着急地问简轻语:“大小姐可有应对之策?”
简轻语正想说话,前方的大门突然开了,惨叫声顿时传了进来,然后便是几个仆役匆匆跑了出去,方才还安静的侯府,顿时热闹了起来。
“听声音好像是少爷,”英儿说着,眼疾手快地拉住一个跑进来报信的奴才,“匆匆忙忙的发生了何事?”
奴才刚要怒斥,看到简轻语后忙把粗话咽了下去,着急忙慌地解释:“少爷被锦衣卫的周大人打断了腿!”
简轻语扬眉:“锦衣卫为何会打少爷?”
“少爷和二小姐今日去酒楼吃席,无意间遇上了几位锦衣卫的大人,其中一位大人说二小姐生得与故人有几分相似,当时这几位大人未着飞鱼服,少爷便将他们当成了宵小说了一句,这就、这就被打断了腿啊!”
说话间,简震哀嚎着被抬了进来,昔日还算看得过去的脸,此刻青肿得厉害,门牙也掉了一颗,嘴里呜呜地往外冒血沫,一双眼睛更是被打得通红,反倒是断掉的腿看起来没那么严重了。
奴才急得出了一头汗,随便擦了两把对简轻语躬了躬身:“奴才得尽快知会侯爷和夫人一声去,就不打扰大小姐了。”
说罢便急匆匆离开了。
英儿目送奴才离开,这才心有余悸地开口:“少爷胆子忒大了,竟然连锦衣卫都敢招惹。”
“他招惹时,又不知道是锦衣卫,”看着简震身上的伤,简轻语不喜欢这个弟弟,也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更何况即便是锦衣卫,说未出阁的姑娘与故人相似,便不算下作了吗?”
这种老旧的搭讪手段,被当作宵小又有什么奇怪?
“嘘,大小姐小声点,别被锦衣卫听见了,”英儿一脸紧张,“曾经有世家公子因为和锦衣卫拌了一句嘴,就被砍了脑袋挂在城门楼上七七四十九日,尸体都变成干儿了都没摘,少爷此次能留一条命,已经是烧高香了。”
简轻语蹙了蹙眉,便没有再说话了,只是在心里默默念了一遍锦衣卫三个字,提醒自己日后定要离这些人远一点。
第3章 (重逢)
因为简震的伤,整个侯府都兵荒马乱的,显然不是再提衣冠冢的好时候,简轻语干脆回了寝房,思索如何让父亲改变主意。
“既然侯爷因听信高僧,才不肯让先夫人进祖坟,不如咱们给那个高僧塞些银子,叫他说几句好话,劝侯爷回心转意如何?”英儿说着,给简轻语倒了杯清茶。
简轻语轻叹一声:“哪那么容易,那高僧既然深得父亲信任,必然是与侯府往来多年,且与秦怡关系匪浅,并非我们塞些银子便能糊弄的人。”
“那、那我们也找个和尚假扮高僧!”英儿有些着急。
简轻语无奈地看向她:“我在京都没有可用之人,即便找个和尚,也极易被拆穿,说不好还要被倒打一耙。”
“……如此说来,我们就什么法子都没了?”英儿苦了脸。
简轻语沉思片刻:“倒也不是。”
“大小姐有主意了?”英儿眼前一亮。
“父亲和秦怡都极重脸面,若我将此事闹得人尽皆知,说不得会答应下来,又或者我寻些他们的把柄,逼他们为母亲立冢,”简轻语说完,不等英儿回应,便自己先否决了,“不行,祖坟要如何进、葬在哪,都是有讲究的,若是强迫他们,说不得要给母亲葬在偏墓里,一旦尘埃落定,我即便闹得再厉害,怕是也无法更改。”
她倒是不怕鱼死网破,只是母亲被姓秦的压了一辈子,唯一的心愿便是最后先她一步,以宁昌侯夫人的身份葬进祖坟正墓。
这是她最后能为母亲做的事,也是她千辛万苦要来京都的原因,她绝不允许有半点闪失。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就真要等到侯爷百年之后,先夫人才能进祖坟?”英儿眉头深皱。
简轻语好笑地看她一眼:“怎么会,你容我再想一想,定然能找到为母亲立冢的法子。”
“嗯!大小姐自幼聪慧,定然能想到办法的!”英儿忙道。
简轻语扯了一下唇角,端起茶杯轻抿一口清茶。
窗外树影斑驳、人影匆匆,即便远如她的别院,似乎也闹哄哄的。
简震的伤比看上去还重,除了断掉的右腿,内伤也极为严重,短短一个下午,便吐了一盆多血,一直到晚上才转危为安。
简轻语虽然觉得侯府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可衣冠冢的事还没定论,该有的体面还是得有,于是翌日一早便去看简震了。
简震的院子离主院最近,她走了一段路才到,刚迈进院子,便听到屋里传来了宁昌侯的怒骂——
“你说你招惹谁不好,偏偏招惹那群瘟神!你若是死了还好,至少我不用提心吊胆,担心整个侯府都会被你连累!”
“侯爷!震儿已经伤成这样了,您又何苦再说如此伤人的话,再说了,您若真舍得他死,又怎会请这么多名医为他医治,还担心得整夜都睡不着?”秦怡急切地劝道,“再说震儿也是为了保护慢声,他何错之有啊!”
“是啊爹爹,明明是那些人轻慢我在先,说什么我似故人,弟弟也是为了护我,您就别生他的气了。”简慢声也跟着劝导。
听着屋里一家三口的对话,简轻语扬了扬眉,正思索现下要不要进去时,便听到宁昌侯怒气冲冲的声音:“轻慢你?你知道个……”
像是想说脏话,但碍于教养硬生生憋了下来,半晌才咬牙切齿的继续道:“说你似故人的那个,不是季阳便是周骑吧?朝堂之上谁人不知,他们随陆远从漠北回来之后,便在京都城中大肆寻人,不少女子都被他们打量过,哪个又说自己被轻慢了?!”
漠北,陆远,寻人……
肯、肯定不会这么巧,她不认识什么季阳和周骑,只知道陆培之那两个兄弟,名唤小十和十一,且家在江南,跟京都没什么干系……嗯,一切只是巧合而已。
简轻语深呼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不安,这才抬脚往屋里走。
寝房中,一家四口还要说话,看到简轻语后同时静了下来,简轻语佯装没看出他们的生分,只是因屋里浓郁的血腥气蹙了蹙眉头。
“父亲,我来看看震儿。”简轻语缓声道。
“猫哭耗子……”简慢声嘟囔一句,在被秦怡瞪了之后便闭嘴了。
简轻语斜了她一眼,直接走到了简震面前:“你可好些了?”
简震不喜欢这个姐姐,却碍于在宁昌侯面前,只能闷闷应了一声,只是再多也没有了。
简轻语也不在乎,觉得任务完成了,便扭头对宁昌侯道:“震儿似乎还很虚弱,不如叫大夫再来看看吧。”
“都看过了,没什么不好的,”宁昌侯表情不好地看向秦怡母女,“慢声今日起便不要出门了,一切等我见过陆远再说。”
又一次听到陆远的名字,简轻语眼眸微动:“父亲去找他做甚?”
“自然是要赔礼道歉!”宁昌侯一肚子怨气,狠狠瞪了床上的简震一眼,“总不能因为一个不肖子,就搭上宁昌侯府一家老小的性命!”
简震闻言颤了一下,屁都不敢放一个。
宁昌侯骂完便急匆匆走了,简轻语又在简震寝房杵了会儿,觉得时候差不多了才转身离开,全程无视了脸色难看的秦怡和简慢声。
从简震房里出来后,简轻语便看到一群人忙前忙后,不住往马车上搬箱子,有几个箱子还未封口,她随意扫了眼,是两箱珠宝和金银。
简轻语顿了顿,叫住一个奴才:“这些东西侯爷打算送去哪?”
“回大小姐的话,自然是陆府。”
简轻语微微颔首,便叫奴才去忙了。
宁昌侯这次显然下了血本,这么多箱东西,怕是能掏空大半侯府。
英儿找来时,便看到简轻语坐在树荫下,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盯着忙碌的奴才们。她见状赶紧迎了上去:“大小姐,您在这儿做什么?”
“我只是想通一件事,”简轻语抬眸看向英儿,一双眼睛清澈干净,又透着一种若有似无的风情,与她布满疹子的脸格格不入,“也许定一门亲事,于现在的我而言是有利的,只是这门亲事不能是下嫁,至少要让宁昌侯府都重视、心甘情愿给我体面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