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枕棠不再说话,贺乾渊则依旧一言不发,他稳稳夹紧马腹,一手拉着缰,一手扶着林枕棠,速度极快,只看到周围的景色飞快地从眼前掠过,都成了模糊的影子。
林枕棠有些犯晕,她看不得那些,便赶紧又闭上眼睛。
也就约一炷香的时间,他们就到了翠山。
翠山的山后有一处亭台,这里较为偏僻,故此平日里没什么人。
他们过去的时候,几个副将已经等在那里,只见这些副将们此时皆穿着铠甲,显得威猛生狠。唯贺乾渊一人,穿了一件墨绿色长袍,华贵文气,像个不食烟火的清冷士族子弟。
李鹤神色有些焦急,看到贺乾渊时,他想说什么,急忙喊了一声“将军”,却又在余光看到林枕棠时停下来。
他看着林枕棠,一时间面露为难之色,不再往下说了。
贺乾渊缓步走来,他站在林枕棠身前,然后对着李鹤声色淡淡,“讲。”
“猃浑旧部……”李鹤说得时候,还忍不住瞥着林枕棠,毕竟这是军事秘闻,怎么能让外人听了去。
还是卫稷捣了捣李鹤,卫稷此人虽面上有道狰狞伤疤,但是看起来却总是很温和,此时他声音温柔,轻声提醒着李鹤,“大将军问你,还不快回答。”
“是。”李鹤抱拳,“大将军,猃浑八大旧部的尾嗒尔,联结廸化热里孜麦班亲王,于多伦克起兵,听说兵力有六万多人……”
听到这话,贺乾渊缓缓伸手,轻轻抚上玉璏,他状似不经意闭上双眼,说出得话却是带着阴毒,“又是多伦克……看来,此地必要成为我大齐疆土才是。”
多伦克离齐国边城最西面的汖邑仅隔一条河,许多次族部叛乱,俱是起于多伦克。
李鹤虽然同意,却也担忧地摇了摇头,“将军说得不错,这多伦克易守难攻,联结四部,的确是军事要地,只是四部盯得都很紧,故而……怕是极难得手。”
贺乾渊自然知道这件事情极难,他面上没什么表情,只长指叩在石桌上,漫不经心道:“廸化又蠢蠢欲动了,看来上次,仅仅屠城……还不够。”
这话一出,卫稷第一次露出让人感到心凉的冷笑,“上次时间紧促,卑职来不及将花样一一试遍,这次,卑职定是不会让将军失望。”
“这就好。还有,热里孜麦班不能留了。”贺乾渊说着,抬头看向身前围着的几位将军,“廸化王想来该是强弩之末了,这王位之争倒是也该拉开序幕了……卫稷,阿布泰力丸尔达亲王近来如何?”
卫稷专事打探,立刻汇报道:“廸化王不知得了什么古怪方子,身体好了不少,这次热里孜麦班叛乱,也有他操纵。至于阿布泰力丸尔达亲王,依旧算得上是我们的人。”
听到这个消息,另一位皮肤黝黑,身形高大的副将冷哼一声,他神情不屑,“让我说,当初就应该给那个恰克木图这个老东西一刀,将军那时候实在不该心软!”
听到这话,贺乾渊漫不经心,依旧闲闲散散叩着石桌,“这一剑,我自会讨来。当时不杀他,并非心软,不过为时尚早。”
此言一出,卫稷深以为然,不禁微微颔首,“岳辰将军不用急躁,大将军步步深意。当时……恰克木图的确不能死,但是现在,终于该到他的死期了。”
这话使得那位叫岳辰的将军皱起眉头,“可这个恰克木图深居简出,想除掉,恐怕不容易。”
瞬间,众人难免陷入沉思。
四周俱是寂静无声,只有林枕棠一人余光轻瞥了一周,发觉大家都在苦苦思索着,便很快又收回目光。
说实在话,此刻,她和贺乾渊两人坐着,然后又被一群高大威猛的男子们站着围在中间……这真的,并不好受。
还有他们谈论的那些内容……不知道表哥为什么让她听到这些。毕竟,两军若是开战在即,那么这些军事机密,都是不能让外人听到的。
换言之,若他们几个里出了奸细,那么第一个怀疑的就是自己,或许还会疑罪从无,直接问斩。
其实从一开始她就想走了,但是见那几位将军一直都一脸严肃地看着贺表哥,还因种种事件进行着激烈的讨论……
他们这样认真,她坐在表哥身边,怕走了会打断他们,自是不敢走了。
此时,听到周围没什么谈论声音,众人似乎还在沉思。
林枕棠心想这或许是个离开的机会,她酝酿半晌,想对着贺乾渊示意一下然后离开,但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又有人开了口,是她不认识的另外一个将军。
这位将军年纪大些,看起来或许有三十多的模样,虽然生得也较为英俊,但那双精光四射的眸子出卖了他,让人一眼就能看出是个老谋深算的人。
他抱拳行了个礼,“将军,末将姬毓有一计献上。”
“姬将军请讲。”贺乾渊抬了抬手。
“恰克木图喜玉,若是有美玉在手,不怕见不到他。”
听到这话,卫稷立刻点头,“不错,这是最好的方法。若能有美玉引荐,那我们的人自有办法让他死。”
只是,哪里去寻合适的美玉呢?恰克木图是个极为谨慎的人,廸化又盛产玉,恐怕世间大多货色,他都看不上。
于是,四周又安静下来了,明明找到了一丝突破口,却又碰上了新的难题,这还真让人感到挫败。
突然,林枕棠几乎没有发觉自己在干什么,就开了口,“‘青翎’可以吗?”
等她回过神,这才觉得有些懊恼,男子们谈论国家大事,本不该是自己这种女子可以打断的,只是现在……
只不过,听到这话,所有人都是一愣。
青翎是上古未琢之玉,极为有名,白日里看,玉体似胚胎,里面仿佛静静卧着一只头小身长的玄鸟,尤其尾羽甚长,夜间再打开时,这青翎还会发出光芒,而此光色若清波,映照满室,正像玄鸟尾翎,故此得名。
恰克木图就算世间货色大多都看不上,但若是青翎,定然可以。
“你倒是舍得。”贺乾渊自然知道这东西是宋时鄢送给她的,倒也是个宝贝。
想起那些事,贺乾渊面容略沉,又看她腕子上并未戴紫玉镯,想着林枕棠以后会不会将自己送给她的东西也转手移人,想到这里,贺乾渊的脸色就又阴沉了几分。
此刻,明明有了救命稻草,但贺乾渊却还是面露不悦,林枕棠以为自己说错了,却听其余几位将军惊奇地开口问向自己,“林小姐有‘青翎’?!”
“是。”她只应了一句,却不提这东西是从哪来的。
反正是宋时鄢送的,想想他当初在外边说得那些话,林枕棠只觉得恶心。说实在的,对自己而言,宋时鄢就是摘了天上的月亮送给她,只怕自己也要踩上两脚。
所以,就算是什么稀世美玉,她也不稀罕,既然能帮大齐一把,自然可以拿出来。
“贺表哥,我今日就让人送到您府上。”林枕棠说得客气。
贺乾渊却没说什么,他长指叩在桌面,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看起来依然漫不经心。
贺乾渊心不在焉,旁边的岳辰却是等不及了,他有些焦急地看着贺乾渊,“大将军,一般的玉定然难钓出这老狐狸,但是……大将军,这可是青翎!”
旁边几人没说话,显然是默认。
贺乾渊低垂眼眸,也没看明白是同意还是反对。
见贺乾渊没什么反应,卫稷便又看向林枕棠,“林小姐大可放心,杀了恰克木图,青翎还能拿回来,仅为一借。”
借不借的,林枕棠并无所谓。到底是宋时鄢送来的东西,就算送人又能怎么样……她摇了摇头,“没事,就送给贺表哥了。”
让人略感惊奇的是,这一次,贺乾渊倒是点了头,“好。”
于是,这件事便这么解决了,众人商议先派卫稷的人以青翎为诱,杀了恰克木图,如此一来,他的儿子热里孜麦班便也难以起事。
其实,贺乾渊还是存了些出征的心思,倒是那位姬毓将军对着贺乾渊意味深长道:“京都瞬息万变,大将军不离京是最好的。不然,不说忠勇侯,如今三位王爷,亦是暗潮涌动……”
陆玟怯弱庸碌,大齐的兵权几乎就在贺乾渊和几个王侯手中,功高盖主,有了异心也是正常的,或许这三位王爷,私底下都做着见不得人的勾当。
之前,贺乾渊没来的时候,那四人还有内斗之势,但后来等到贺乾渊归京,这些人倒是又有了联盟的意思。
关于其中利害,贺乾渊自然晓得。他去年从边城启程之后便经历了多场暗杀,还不是因为这么些年自己一人握着大齐多半兵权。
想让自己死的人,那可太多了。
京城暗波汹涌,他的确不该离开。但边关蛮族叛乱一事亦是兹事体大、不可轻慢。贺乾渊想了想,最后派了卫稷去事刺杀,卫稷出手,还从未失过。
接下来,便是等着消息了。
商议完毕,天色都暗了下来。让林枕棠没想到的是,贺乾渊这一次倒是知道包了马车,陪着林枕棠慢慢往回走。
夜间行驶没有灯光,马车之内昏暗难辨,突然,林枕棠觉得自己腰上一紧,是贺乾渊将她抱得离自己近了些。
“我给你的镯子呢?”
听到这话,林枕棠不由得心中一惊,她赶紧回道:“表哥送我的镯子,我有好好放着的。”
贺乾渊显然不满意这个回答,他阴沉道:“放着?为何不戴?”
其实不是林枕棠不戴,实在是贺乾渊送给自己的那对镯子不敢戴也不能戴。
她后来专门查了,像那种颜色浓郁的紫玉都是皇室特供,寻常人戴了便为僭越,故此,她若是真的戴着出了门,被人看到了,马上被抓去牢房都是轻的。
贺乾渊等着她的回答,颇有些不罢休的意思,林枕棠无法,终于还是小心翼翼开口,“表哥送给枕棠的紫玉品质,乃帝后规格,枕棠不过一个小小女子,岂敢僭越。”
“呵。”贺乾渊听到这话,似乎是有些不屑,他将林枕棠抱在怀中,轻笑:“陆玟哪配得上这样的好东西?表妹说这话,可是催着我杀帝登基,封你为后?”
第50章 真是个喂不熟的白眼狼。……
“我可没说过。”林枕棠想坐远些, 却被那人钳制住,动弹不得。
紧接着,贺乾渊眯起眼睛, 冰凉的指尖顺着鹅黄色的衣襟往里探。
林枕棠大惊, “贺表哥!”
“这会躲起来了?当初你可说过的,芝艾同焚, 沉沦无间, 你也不悔。”贺乾渊一只手搂着她,另一只手则捏住林枕棠的下巴, 阴恻恻注视着下方的女子。
这话……是啊, 当初贺表哥是问过自己,她也点了头, 表明此举都是自愿, 哪怕日后会沉沦无间, 她也绝不后悔。
这么想着, 林枕棠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她咬了咬唇, 然后凑上去,主动地轻轻触碰到贺乾渊的唇,“是, 表哥,我不悔。”
到底早就不是第一次了, 那她自己为何不主动些呢。
毕竟, 眼下她还等着求个名分。
马车走在夜色之中, 轰隆隆的车轱辘声压住了马车内的芙蓉泣露、呜咽低泣。
乱红深浅、暮雨云横,春情迷离,媚夜生香。
*
林枕棠把“青翎”给了贺乾渊以后, 就很少看到他了。
估计是廸化那边太忙了,他来不了也是情有可原。
可是……明明已经说好了给她名分,却又几天时间见不到人。贺乾渊究竟是什么意思?
林枕棠心中有些焦急,却又觉得……这是自己难得的喘息时间。
他不来,自己便可以弹弹筝,看看书,倒也是乐得自在。
说起来,与贺表哥虽有多次鱼水欢情,但他在自己心中,却也没什么特别的分量。
的确,贺表哥俊秀非凡,也年纪轻轻就位高权重,但是……他这个人也太凶了些,从来也没见他对着自己好好笑一笑,更没温柔地对自己说一句话。
若不是如今这个世道所逼,就让她自己选择良人的话,自己一定是不会选贺表哥这样的。
正这么想着,林枕棠突然觉得指上一痛,低头一看,竟是琴弦断了。
她有些发怔,不知道这是不是上天对自己暗示着什么。
一旁的青鹊也是吓坏了,赶紧过来查看林枕棠的指尖。
青葱白嫩,并无伤痕。
“罢了,不弹了。”林枕棠推了推筝,她不知怎么莫名有些心烦意乱,正准备喝口茶,却听得开着的房门被人轻轻叩了叩。
寻声抬眼去看,却是看到了赵芸。
此时,赵芸一身青衣儒雅,正含笑看着她。
看到此人,林枕棠皱了皱眉。说实在的,赵芸之前和萧睿在一起不说,还眼睁睁地看着萧睿羞辱自己……
虽说她和赵芸一起长大,但是这段时间,林枕棠觉得赵芸越来越陌生,已经不像自己小时候认识的那个人了。
“今日天气好,棠儿怎么不出去走走。”赵芸缓步进来,他语气温柔,手中拿着一盒糕点,“我今日路过杏春楼,买了它家的杏花酥,你尝尝?”
此时杏花未开,杏花酥又有什么好吃的,赵芸此举,未免也过于刻意。林枕棠这么想着,面上客气地笑了笑,“多谢芸表哥,就放在那里吧。”
说完这一句,她也不提留赵芸的话,继续为自己沏茶。想以无声的动作催促赵芸赶紧离开。
说心里话,她和芸表哥已经是无话可说。
但是赵芸却似乎是没有领会她的意思,不仅没有走,反而还缓步走进了屋中。
他看着林枕棠,然后也坐了下来,“棠儿,上次那事,我要为此道歉。”
几乎不用赵芸说出具体的事来,林枕棠立马就反应过来了,她微微笑了笑,“芸表哥说哪里的话,萧睿权大势大,岂是表哥能左右的。”
虽然此时她话是这么说,但是……林枕棠低着头的眸色黯淡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