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乾渊对自己究竟好不好,林枕棠不想细究,不过事已至此,多想总是没什么好处的。于是,林枕棠点点头,轻声应了一声“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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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和京城不一样的是,汖城几乎天天下雪,下雪虽然很美,但是汖城的雪大极了,十分厚重,状似鹅绒,甚至能将树枝压塌。
天气十分寒冷,林枕棠便穿了暖和的白狐裘,她最近屋中待多了发闷,今日就撑着一把伞出来,想要出来走走。
走到湖心亭时,林枕棠见风景绝美,便不肯继续走了,而是仰头看天空中缓缓飘下的雪花。
冰晶飘零,仿佛柳絮漫天飞舞。天气冷到了极点,风刮在身上,像尖利的刀刃。
青鹊和烟雀站在她身后,看到异常沉默的林枕棠,只互相对视一眼,都没有开口。
没有发觉身后丫鬟们打探的目光。林枕棠目光淡淡向前看去。
算起来,贺乾渊离开近四个月了,竟然也没有发给自己一封信,想来是他做了皇帝,开始秋后算账了吧。
父亲和哥哥们尚在京城,林府,能平安无事吗?
这一刻,像是为了印证心中的话,林枕嫣突然跑过来,她的模样像是寻了林枕棠好久,微微喘着气,脸上也是林枕棠没有见过的震惊神色,说出的话更是让人慌张,“长姐,不好了!”
“怎么了?”林枕棠心中一沉,刚刚她正在想家中的事情,枕嫣此刻神色无措的跑过来,难道真的是……想到这里,林枕棠的面色不由得也带上了惊慌之色,“不会是林府……?”
“长姐,刚刚得的消息,父亲被革去左相之名了!而且,这次革职的人很多,大多都是前朝文官,不少还是辱骂过将军的……看将军那动作,恐怕不是什么小事。”林枕嫣说话时,忧心忡忡地咬着唇,“革职如今是小事,只是其中几个已经被斩首,父亲他……”
听到这话,林枕棠脑中只觉得轰隆一下。
果然、果然——最可怕的事情,她一直心中最害怕的事,还是发生了!
“不、不行。”林枕棠摇摇头,“表哥不该这么做,他、他应该不会这么做吧。”说着说着,林枕棠自己也没了底气,她握着伞柄的手松了,于是纸伞便“啪”的一声掉在了一旁,瞬间,那纷飞杂乱的雪花就挂在了林枕棠的鬓发间,冰凉寒冷。
林枕棠恍若未觉,她只是拉住林枕嫣的手,“嫣儿,你说表哥他,会杀了父亲吗?”
她说着,又摇了摇头,那双眼睛里已经带了泪。
说起来。林枕嫣向来都很有主意,这一次却也拿捏不住。
半晌无声,过了好久,林枕嫣终于低声道:“长姐,我本来不想说的,但——”说到这里,她叹了口气,“如今,也有一批拥护贺乾渊的文官了,这帮人要贺乾渊将革职的那些人,全部斩首。”
说话时候,纷飞的雪花拍打着林枕棠的面容,而那刚刚涌出的泪珠被寒风一吹,也迅速冰冷下来。这一刻,不知是凉泪的温度还是雪花的温度更冰,只刺得一颗心突突直跳。
那瞬间,林枕棠无力地跌坐在了地上,她低声喃喃,“是啊,总会这样的……他毕竟是贺乾渊。”
那是睚眦必报的贺乾渊。
或许,父亲已经被杀,只不过因为汖城离得太远,故而没有消息。
原本她以为,表哥是个寂寥孤单的少年,最近,她看着那人过去写下的文字,有时候会忍不住心疼,甚至这些日子,她都很想他。
但如今看来,他还是那个恶魔,那个血债累累的修罗。
“长姐,如今……”林枕嫣蹲下身来,此刻,她声音中也不禁带了泪意,轻声道:“如今,我们该去求将军吗?”
“求他?”林枕棠低声笑了笑,那一刻,她明明是笑着的,眼泪却滚落了出来,而那一双垂泪的眼睛,却是冰冷又无情的。
“何必再求他呢?总之……也改变不了什么。”
这话她没有说错。毕竟,自己不是没有求过的,想当初她放下身段,以童贞为饵,诱他入笼,就是为了林府平安如意,当初他也是答应了的。
想女子的贞洁是何等重要啊,她愿意为了林府放弃一切,哪怕被世人唾弃也无所谓。可是呢,如今,却什么也不剩了……
“他或许,已经杀了父亲。”林枕棠声音淡淡,说话时她的心抽搐着,脸上却什么也看不出来。
而林枕嫣听到这话,也是叹了口气,“长姐说的不错,实在是汖城离得太远,什么都不方便。要不是这一点,当初贺乾渊也不会在这里盘踞一方不被中原察觉,而如今……消息实在太慢了。”
此言一出,二人又是良久无话。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林枕棠终于开了口,此刻,她缓缓站起身来。
只见美人微微抬手,拂开了鬓间的雪花。此刻,林枕棠皓腕上艳美瑰丽的芙蓉紫镯,衬得肤色更加洁白如玉。她垂眸看去,微微冷笑了一下。这是贺乾渊送的。
“虚与委蛇,我也受够了。”林枕棠说着,侧了侧眸子,“他出尔反尔,想让我再曲意承欢,绝不可能。”
这话说得坚决狠厉,青鹊和烟雀都吓坏了,忙跪在地上痛哭失声,“小姐,就算、就算将军反悔了……您也千万不要做什么傻事……”
林枕棠这句话将林枕嫣也吓了一大跳,于是,她也出声相劝道:“长姐你可万万不要想不开啊,长姐想想,若是父亲还活着……”
“我很累了。”林枕棠说着,终于忍不住热泪夺眶而出,“就算这一次,父亲能留下来,可是——下一次呢?只是因为之前父亲做了那些事,所以,此生他便永远、永远都是贺乾渊心上的一根刺,欲除之而后快。”
林枕棠这话说得不错,林枕嫣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沉默下来。
众人都不说话,林枕棠的面容清冷,向远方眺望着,“嫣儿,帮我。”
姐姐很少要自己帮她,更别说年幼无知的时候,她对着姐姐,曾做了那么多错事……于是,林枕嫣看着林枕棠,她的眸色坚定又温柔,“长姐想我怎么帮?”
“我要离开这里。”林枕棠说着话,回过头来,那一刻,美人容颜娇俏,说出得话却很清冷,“离开贺乾渊。”
第89章 阿棠死了。
“可是, 长姐有没有想过,若是父亲如今还好着,那你这么走了, 他寻不到你……”林枕嫣皱起眉头, 神情担忧道:“到那时,恐怕整个林府……”
“我知道, 所以, 得换个法子。”林枕棠语气淡淡,她拿过跌落在一旁的伞, 抖落掉上面的雪花, 然后撑开在二人头上,声音中带着细碎的颤抖, “枕嫣, 我离开之后, 父亲他们若是、若是遭到不测, 你不必再告诉我了……而他们如果还安好, 就希望, 你能护一护。”
说着,她微微轻叹,“贺乾渊此人, 我始终看不透,说起来, 他的确是赫赫功名, 又形容昳丽, 对我或许也算是很好的了,可是……贺乾渊喜怒无常,和他在一起, 我常常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终究,不是一路人。”
林枕嫣没有说话,她静悄悄看着林枕棠,其实,她没有说过的是,自己与虎谋皮,贺乾渊的狠毒她见得比林枕棠多得多。
而且,在林枕嫣看来,这贺乾渊似乎天生就不明白什么是温柔呵护,周身处处都带着锋芒……这样的人,就连爱意也带着毒刺,长姐和他相处,定然是痛苦的。
不过,说实在的,长姐就是逃到天涯海角,又如何能避开贺乾渊呢?但……若是借这个机会,让贺乾渊明白自己的好对长姐来说非但不好,还是步步紧逼,那么,他又会不会有所收敛?
想到这里,林枕嫣点了点头,刚刚她想到的那些,林枕嫣一句都没有说,只低声道:“长姐的嘱咐,我都记在心里,只是长姐想好要怎么离开了吗?”
“除了死,还有什么办法。”林枕棠说着,垂下眸子,“恐怕……还得毁尸灭迹,不然表哥总是不信的。”
“小姐,你想做什么……”青鹊吓得手脚并用爬过去,却被林枕嫣制止了。
林枕嫣听到这话,没什么反应,她明白了林枕棠的意思,于是笑了笑,“长姐交给我吧,我知道怎么做了。”
林枕棠有些惊讶地看向林枕嫣,“恐怕需要尸体,不然瞒不住贺乾渊,还是我先着人出去寻……”
“还寻什么,陆玟近日来宠幸的那几个美人儿里捉出来三个,直接杀掉做了替身。”看到林枕棠的神色,林枕嫣又笑了笑,“毕竟一具怎么够,总得让烟雀青鹊两个去照顾你吧?”
“这合适吗?这么做太残忍了吧?”林枕棠说着,摇了摇头,“看看外边有没有新逝之人,这样……”
“那大张旗鼓的,岂不被人发现了。”林枕嫣说着,抓紧了林枕棠的手,“你别管这事了,就听我的长姐,再说了,那几个女子都不是什么好人,死了省心。就从她们当中找三具吧。”
“这……”林枕棠原本想着是自己一个人离开,她不想其他人跟着自己吃苦,但看到青鹊和烟雀两个的表情,她叹口气,“这样,就带青鹊吧,烟雀留下来,照顾你。”
“小姐——不,我也要和小姐一起走……”烟雀听到这话,不由得哭起来,“小姐从小就是我服侍的,我……”
林枕棠伸出手去,轻轻擦干烟雀的泪水,她声音低沉,却带着抚平人心的奇异力量,“枕嫣身旁没有一个知心的人,你留下来帮她,就当是帮我了,好吗?”
看着林枕棠温柔娇俏的面容,烟雀一时间忘记了流泪,半晌,她点点头,最终还是轻声应了,“小姐,我知道了……”
林枕嫣看着这一幕,没说什么其他的,她拍了拍林枕棠的手,“走,长姐,去你的房间,我们合计一番吧。”
……
***
十一月十二日。
冬日寒冷,特别是河西地处西北,就更加酷寒,人完全受不了。此时,汖城已经冷得和一块寒冰一般,故而早就架上了炉子。
也就在这一日,林枕棠在自己的房间午休时,不慎将自己的衣服放在炉火旁,待发现的时候,已经是熊熊大火了。
最后,她和一个丫鬟皆被困在房中,再也没有出来。
只留下两具漆黑的尸首。
此事一出,无人不在惋惜她,毕竟,明明眼看着就能当上皇后了,却这样凄惨的香消玉殒,凄惨地死在这汖城的冬天。
连全尸都没有留下。
贺乾渊得知这件事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月以后了,河西偏远,急信加紧快马从汖城来,也要花费不少时间。
齐宫已经易主,那一刻,贺乾渊本在批阅奏折,却在听到消息的那一刻,生生地折断了笔。
他抬起眼,半晌都说不出来一个字。
待终于反应过来,贺乾渊恶狠狠看着带来消息的士兵,他的声音里尽是淬了毒的阴狠,“当真?!”
“皇上,千真万确,皇后的尸体都烧焦了……”传信的士兵话音未落,突然只觉得胸口一沉,竟然是贺乾渊抬腿踢了他一脚,令她不由得住了口。
好在贺乾渊并未用尽全力,他只一边大步往外走,一边阴冷的眼睛瞥过传信的那个士兵,“若有半字虚假,我定将你碎尸万段。”
看到贺乾渊往前走,秦羽在贺乾渊身后焦急跟上,“皇上,您别去了,汖城那边,我去看看吧?”
“我亲自去。”贺乾渊说着,已经有宫人为他牵来马。
秦羽想要阻止,“皇上,慎王建立的南齐尚在蠢蠢欲动,您这样一走,最快也得两个月,臣怕京城局势不稳。”
“蜉蝣撼树罢了。”贺乾渊已经翻身上马,他眸色涌动,看不真切,声音也喑哑下来,“我要去看看阿棠……”
他不相信,他绝不相信!
这一刻,贺乾渊突然涌上一股不真实的感觉,似乎林枕棠真的已经死了,死在那么寒冷又遥远的地方……
不,在看不到林枕棠的尸体之前,别人说什么,他都不会信。
突然,“咯——”的一下,贺乾渊吐出一大口血。
“将军——”秦羽看了个真切,他想过去拦住贺乾渊的马匹,却眼睁睁看着那人一拍缰绳,越走越远。
贺乾渊虽然吐了一口血,却浑然未觉,他一骑绝尘,衣襟上尽是淋漓鲜血,身后秦羽的呼唤他根本没有听到,满脑子都是林枕棠的模样。
她怯生生看着自己,明明是害怕模样,眼底却带着勾人之意。
是了,她一直都在虚与委蛇。
可是,尽管如此,她依然是自己的妻子,而结发妻子,是谁都无法相提并论的……也就在这时候,贺乾渊才惊觉,原来,他已经这样爱着表妹了。
若是当初,他能对表妹温柔些,关怀些,他把阿棠能时时刻刻带在身边,是不是,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说起来,表妹没了,那这天下,似乎也没什么意思了。
那瞬间,除了林枕棠,他再谁也想不到了。甚至丝毫没有察觉,自己穿得是一件单衣。
寒风凛冽,吹得人浑身僵硬,贺乾渊却什么也想不到,他只希望马快些,再快些。他要赶紧看到林枕棠。
秦羽看着贺乾渊的背影,他一声低叹。
自然地,秦羽也不想听到这个噩耗,但事已至此,皇上应该好好思忖,而不是方寸大乱。毕竟这局势不稳,将军若这么离开两个月,简直等于此时把万里江山拱手送人。
说起来,将军从来都是有条不紊、波澜不惊的。他跟在将军身边这么多年了,还从未见贺乾渊如此失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