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您又何苦伤害自己?我们大有别的法子要回公主啊...”魏舂一边屈蹲替他上药,一边道。
“别的法子?”谢元祐冷冷哼了声,“可这是最快也最有效的法子了!”
“这点皮毛伤于孤而言,算不得什么。”
谢元祐最后这句话也不知想对谁说的,屏风后的小姑娘眼泪汪汪的,想挣脱宫人进去,偏又被锢得跑不了。
“奴知道殿下自幼就对自己够狠,在很小的时候就组织了江湖一支敢死队伍,这支队伍也是殿下培养来给自己的历练,今儿让凌公公刺的伤,跟殿下这些年所受的伤比起来,压根不算什么,但殿下难道就不怕今晚的事情会跑偏?万一凌公公或者皇上任意一人没来,或是没如殿下所想的,那殿下这一剑是白挨了?”
魏舂道。
谢元祐又冷讽一声笑了。
“魏舂,你知道孤这些年在宫中,什么事情最擅吗?”
魏舂罗列了很多,政事、武术、剑术、骑术、射击、天文地理都列齐了,谢元祐却依旧摇头。
最后他简明扼要解释了一句“是人心”然后就不说了。
魏舂恍然过来,对太子更加钦佩了。
原来今儿个殿下可不是一时意气,随便抓把剑出去泄愤的,而是在迈出步的瞬间就算计好了。
剑必须是轻灵而刃面较窄的八面青剑,此剑有个特性便是轻易能刺皮肤肌理薄的部位,但却刺不穿有脏器的部分。
那剑握起来灵巧,即便凌公公这等不是习武之人也能轻易上手。那会儿光线暗,谁也不清楚两人间的事,凌公公当即被吓坏,当然不会有功夫掂量那剑。
然后就是,凌公公那人向来出了名对底下的人不好,他如若出了情况,多得是人出去戳他的马蜂窝,所以殿下既不用提前安排人前去通知皇上,又能使这事情衔接得完美恰合。
只一点他没想明:“可是,凌公公白天时还不在,殿下怎么就一定料到他这时候会在呢?若是换了个人出来,殿下指不定也套不了狼。”
“你忘了,在此前一刻你进来给孤禀告的事了?”谢元祐淡淡道。
魏舂这时才一个激灵想了起来。
在去中宫前,魏舂接到通知,护送回来的那两名前寒月宫宫女,在半路被人杀害了。虽然在杀害以前,已经照殿下的办法,从宫女们口中得到了想知道的事情,并且留下画押证据,但杀人的人却一直没查出。
“殿下猜到人是凌公公下的毒手?”魏舂惊道,“所以...殿下还估算到他的脚程,以及...今夜他就一定会掩人耳目地回到中宫,将此事回禀给...皇后娘娘了?”
谢元祐皱眉看着屏风的方向,没有再回应魏公公的话了。
因为此时他看见那五岁的粉团子已经挣脱开抱她的宫人,眼泪汪汪地朝这儿扑来。
当小家伙看见他身上布满了深浅斑驳的伤痕时,原地愣住,眼泪冒得更汹涌了。
谢元祐意识过来,立马扯过架子上的衣袍,把自己难看的陈年伤痕遮掩起来,只露出一个光洁的胸膛。
他尤有尴尬,但更多的是害怕被小皇妹看见后,会嫌弃他身子的丑陋。
“豆...蔻...”他喉.结微不可察地一动,语带轻微不安,轻斥道:“谁让你闯进来的?姑娘家毛毛躁躁的,像什么样?”
豆蔻眼皮轻耷了一下又撑起,但还是慢慢用双脚站起,一步一步走到兄长面前。
她嗫嚅着唇,张了又闭,才慢吞吞地吐出几个软糯生硬的奶音:“哥...疼...疼...”
谢元祐却听懂了,表情怔住。
很快他又伸手轻轻抱起她,将她放到自己怀里,轻轻摸着她柔软的额发道:“不,不是的,哥哥不疼,真的不疼。”
小豆蔻听了呜呜作声,一下子埋进哥哥怀里哭得好大声!
谢元祐心都快疼化了。
这么乖巧可人的小皇妹,看见他那些丑陋骇人的伤疤,第一时间不是害怕,而是担心哥哥会不会很疼,他之前怎么就忍心跟她怄气,还任由她一人在皇后那待了半天呢?
当天夜里,小豆蔻又搂回香喷喷的骨头,重新占领哥哥房里那张小榻子了。
睡了极香甜安稳的一觉醒来,就发现哥哥坐在她的小榻子旁看她,等着她醒来。
“哥...哥...”小豆蔻冲破了说话的那层障碍,如今再也不怕说了。
谢元祐替她理了理睡乱的额发,笑着将她抱进怀,往外头去:“走,陪哥哥用膳去,吃完带你看个东西。”
小豆蔻和哥哥和好如初,哥哥似乎也没逼她在吃茶茶饭时做这个那个,于是,一顿早膳下来,她吃得特别有胃口,小肚肚都圆胀起来。
等小豆蔻吃好了,谢元祐又用帕子替她擦掉嘴角的甜陷,这才牵她小手往旁边小院的方向去。
他带她来到了旁边小院的阁楼里。
豆蔻的眼睛一下子就撑大了,立马松了哥哥的手,手脚并用往屋中央那面大鼓跑去。
“啊...啊...啊...”小豆蔻高兴得两眸水弯弯,指着修复好和原来一样的大鼓,张口朝着哥哥的方向“说话”。
“豆蔻,这是大鼓,叫大——鼓——”谢元祐趁机教她说话道。
“是不是,哥哥答应过你,一定会帮你修复好这面大鼓的,没骗你吧?”谢元祐面上笑着这么说,但看着小家伙被他忽悠得弯眸连连点头,内心还是不免升起些愧疚。
让他怎么开得了口对她说,那鼓面已经被烧毁,即便鼓另外用别的材料修复得跟原来一模一样,它也不是原来那一个了?
但她还小,他宁愿帮她把这个秘密保藏起来,等她长大一些,或者等他查明那些过往,再告诉她吧?
从那两个宫女口中逼问出来的事情,魏舂自然也清楚,现下看着小公主拼命用脸贴紧那张大鼓,心里有说不尽的酸楚,因为,小公主自己还懵懂不知,将新鼓错认成旧鼓,而那旧鼓,是小公主的生母啊...
豆蔻现在已经完全熟悉了东宫的生活,熟悉以后,她就变得格外活泼调皮起来。
伺候她的宫人们时常会因为帮她穿衣裳穿到一半时,找不着她而苦恼。
有时候是鞋子穿到一半,有时候则是头发梳到一半。
小公主似乎一点不喜欢穿那些复杂式样的衣裙,甚至不喜欢受她鞋子的约束,不喜欢往头发上绑乱七八糟的东西。
现在还没开春,天气还拔凉拔凉的。
但小公主却时常只套一个袄裙,外衣都不穿,披散着一头乌黑油亮的长发,露出白嫩的脚丫满院子跑。
现在她已经会简单说几句话了。
谢元祐下朝后陪皇上和一些武臣子到景山骑射了一会,在那边用完午膳才回,回来后就过来隔壁小院看小皇妹了。
有人捧着妆奁,有人拿着小外衣,有人拿着白绫袜和镶珠绣鞋,满院子喊“公主”。
太子一来,那些人全都安静地跪下,眼皮子都不敢抬。
“怎么,公主今天又胡闹不肯穿衣了?”谢元祐好气又好笑道。
第17章 故意
跪下的宫人中没人敢应话。
他们若是回答是,指不定会被殿下认为不够护主,被贬被分配旮旯地方去少不得。
如若说不是,那就是刻意帮主子隐瞒,带坏主子罪加一等。
哎,好难...
谢元祐也不需要他们回话,只在院里缓缓步行了一圈,就立在一棵长得茂密的梓树下顿住。
他驻剑树下抚树干,声音突然一沉:“还不下来,要孤亲自捞你吗?”
树上寂然无动静。
少年突然臂腕发力,手持剑鞘往树干“砰”一声撞击,树下抖落不少根须和枝叶,落叶纷纷。
紧接着,就有粉色一团的身子从天而降,夹杂着数落叶,稳稳地扎进少年臂膀。
他撑剑手一捞,将她小身子锢紧,想挣脱是不可能了。
“让你下来还不老实,你说,是不是得加你功课了?”少年的嗓音越渐沉磁,趋向成熟了。
小团子窝在兄长怀里耷拉了头。
“哥哥你...你不是说...不、不、不强我...”粉团子憋红着脸奋力说着。
“不勉强你?”谢元祐接腔道。
“对!”小家伙高兴拍了拍手,可立马又摇头,瞧上去苦恼道:“不对,是强...难...难...难所...”
“强人所难?”谢元祐又道。
“对对!强人所难!强人所难!”小家伙眼眸闪亮,现在倒学会说四字词了。
谢元祐冷漠了脸。
随后,他命周遭捧东西的宫人,接连着把东西递给他。
十三岁的太子殿下坐在大树底下,给自个小皇妹梳发、穿衣穿鞋袜。
“哥哥...”奶娃娃坐在他的腿上,露出光溜脚丫的小腿一晃一晃的,“哥哥你好厉害呀...怎么...怎么还会梳...梳毛毛呀...”
小家伙的声音带点奶腔,说话仍然不是很顺溜。
见兄长不搭理,又自顾自说开:“哥哥,我不要她们梳,她们没...没哥哥梳得好...”
谢元祐低头睨她一眼,将手里绕成团的包子给绑上了漂亮的粉色绸带。
“哥哥衣服...衣服穿得好...”粉包子又说道。
“哥哥鞋子...鞋子穿得好...”
“哥哥...”
谢元祐被一连串的“哥哥”轰炸,淡淡地瞧了她一眼,帮她把衣领理好,又帮她把绣鞋上的珠花拨正,这才板脸道:
“不用拍马屁了,功课还是要加,看你以后还敢不敢不穿衣、不穿鞋了?”
小丫头把包子头垂了下去,小手指绞着。
“可是...头上沉...衣服很...难走,鞋子...很...”小东西耷拉着脸,声音小小的,只看见长睫像蝴蝶的翅膀飞快扇动。
谢元祐明白她是指头上那些珠花,戴着让她觉得头很沉,不舒服,还有大梁公主的衣裳,一般都是长长的外袍裙裾,内外衣物层层叠叠,袖子又大,繁复又累赘,穿着自然没有普通老百姓身上穿的短衣短褐活动自在和方便,难怪小豆蔻会觉得不舒服。
“豆蔻,”谢元祐把豆蔻拉到自己身旁,耐心地同她解释道:“你是不是觉得,彩霞和入云她们的衣服比你的方便,而你的衣裳只会束缚你行走不能迈大步,就连爬树也不方便,所以不喜欢?”
豆蔻听了,连忙朝哥哥飞速地点着头。
谢元祐叹息一声:“那你可知道,为何公主就得穿如此复杂的衣裳,而普通人就不用?”
豆蔻这下可不懂,挠起了头。
谢元祐耐心地讲解道:
“那是因为,你是大梁身份最尊贵的姑娘,你身上华丽的衣裳、头饰以及佩戴的一切,是你尊贵身份的约束,它们约束着你,每走一步,都要以最矜贵优雅的姿态,每一个动作,都务求让底下的人对你唯首是瞻,向来身份和约束是一体,不可分割开的。”
“哥哥,那我可不可以...不要很贵的身份啊?”小姑娘眨了眨漂亮的大眼睛,歪着头道:“因为它们太麻烦了!”
“我的好姑娘,”谢元祐被她气笑了,摸了摸她的额门道:“哥哥希望你当得起大梁最尊贵的姑娘,不是害你,而是你在这世道,只要你身份或者行为低了,总有那些比你高的人来将你任意践踩,你现在可能还不懂,等你长大你就明白了。”
“现在受一时约束的苦,那是为你日后能过得比大多人好。”
哥哥前面的话豆蔻一直没明白,但哥哥后来说的话她却听懂了。
因为哥哥说:“豆蔻,只要有哥哥在,哥哥一定让你过得幸福快乐,再没人敢欺负你。”
豆蔻依进哥哥宽阔的怀里笑得很开心:“豆蔻知道!哥哥是最好的!”
宏泰十九年二月的某天,恭亲王被刺的事,皇帝紧急召集臣子连夜商讨,谢元祐也被叫去了。
一夜未眠,从皇上议事的后殿回到东宫,天已微明,太子虽觉疲惫,一时却睡不着,便打算先处理完手里的军政要事。
可他甫一坐下,就发现书案底下蜷成一团睡的小家伙。
谢元祐吓得连仅剩的睡意都消失了。
“豆蔻!”他肃着脸把她拎出,低声斥了起来。
小家伙方才刚刚醒转,一看见兄长,立马揉着眼睛笑,一叠声道:“哥哥回来啦!”
“昨晚把糕给哥哥留了,哥哥却不回。”
“哦!豆蔻没有偷吃喔,见你那么晚不回,就...尝了那么一小口。”
“哥哥你去外面办‘正事’去了是吗?入云她们说哥哥每天都很忙,每天都很多‘正事’要办,让我不要扰着哥哥,可我会很乖,我就在这静静待着不说话,不会打扰哥哥的...”
“哥哥,你知道吗,昨天...”
小家伙一个劲眉飞色舞地说着,小嘴巴张张合合的,看得谢元祐眼昏。
“好了。”他终于看到小家伙给他留的糕点,伸手挑起一个就往小家伙的嘴塞了过去。
耳朵终于清静了,只剩小家伙吧唧吧唧欢快的咀嚼声。
“入云她们呢?”谢元祐眉心紧巴巴的。公主在地上睡了一宿,那些人都是饭桶吗?
“被我关净房了。”小家伙眨巴着晶亮的眼眸,嘴边都是点心碎屑。
“怎么又把人关了??”谢元祐声量提起来。
“这次...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我就轻轻拍她们一下,她们就都昏了,所以...所以我才能过来这边等哥哥的。”小东西耷拉脑袋,眼皮微掀,心虚的样子。
谢元祐盯着她不吭声,过了良久,小家伙才支支吾吾道:“我是...是故意的啦...谁让她们不让我来找哥哥...”
谢元祐又好气又好笑。
上辈子的豆蔻没把声带保住,性情倒没有这辈子这么活泼,也不像现在,学会说话以后,时常都能听见她小嘴伶俐地说个不停,有时候他在这边处理公事,一整个午后殿室都笼罩在冗长寂闷的氛围,宫人们都不敢发出动静,可她每每一从隔壁院落闯过来,满庭空寂都能听见她脆铃般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