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原要说的是“姿色”,不知为何心中一梗,硬是换了词句。而下首的越荷面上不动,心下已感刺痛之意。她定了定神,待要移步,汪婉仪已然笑了起来,眼神怨毒:
“娘娘您瞧,这越嫔实在矜持。您不过想细看她一番,又不是要生吞活剥,这般扭捏作态,是把咱们娘娘当什么呢?”
汪婉仪丧子后彻底失宠,为保住荣华只好拼命巴结着宫里权贵,状如疯狗般,咬噬那些年轻得宠的女孩。但长年下来,或许她也在这种行为中得到快意,愈发癫狂。
昔年月河为掌宫贵妃,亦是她巴结的对象之一。如今身份变换,汪婉仪便迫不及待调转了矛头。越荷见此,心中只有好笑悲哀的,却没什么恼怒之情。
她并不应答汪婉仪的挑刺,只静静地上前了三步,微微抬脸。心下平静坦然,只有些悲伤莫名。天底下怎会有十全十美之好事?虽重活一世,却要与妹妹相见不识,日后还不知要经历些什么。思及此处,不由更感寒凉。
玉河神色掩在团扇之后,看不分明。汪婉仪却犹自刻薄不休,越荷见她实在无状,遂不轻不重道:“婉仪怕是言重了。贵妃身怀有孕,如何听得这些粗话的。”给了个软钉子。
汪婉仪宫女出身,说话素无讲究,又爱尖酸的,听了着实叫人头疼。可她自己却并不察觉,见越荷还敢顶嘴,气得一拍桌案提高嗓门,喝道:“你冒犯娘娘,还有理了!”
越荷微微摇头:“嫔妾不敢。”
却听妹妹已倦倦地道:“婉仪,你小些声,吵得我耳朵疼。”一句话叫汪婉仪涨红了面皮,却不敢争执。
玉河满意地点点头,目光又转向下首的越荷,神色逐渐变得幽深不定。
她惯不爱口舌纷争,可不知怎的,心中却有维护于她的微妙冲动。可玉河也并没忘记自己叫她来是为什么——到底心气未平,要争一争。
心下情感交杂,又因孕热有些睡思昏昏。李玉河爽性快刀斩乱麻应付过去,开口道:“去取本宫的织锦昙花披帛来。”
这是直白的讽刺:昙花一现。虽盛极一时,终不能久持。但越荷却微舒一口气,因为这总比她料想中的许多结果好多了。当下默默等着。
玉河亦不说话,只时不时瞧她腕上的玉蝉。
不多时,琼华已捧了那披帛来。金线刺绣的昙花煌煌灿烂,似要刺人眼眸。玉河开口道:“赐给越嫔罢。”神色已倦极,扭头不再看。
却闻越荷道:“娘娘好意,本不该推辞。只此物甚是华贵……”转头瞥见那屈膝的女子,玉河心中没由来一阵烦躁,气急道:“怎么?本宫的赏赐你还不敢要?莫非要本宫为你请封,做了妃子娘娘才愿意领受?”话出口,自己先愣了。
越荷低声道:“不敢。”眼中终是忍不住浸了湿意。方要下拜谢恩,却见玉河面色极疲倦,又兼茫然出神,终忍不住开口问道:“娘娘,你看着甚是困倦,可是畏热睡得不好?”
玉河惊问:“你怎知……”才觉失态着恼,越荷话已继续了下去。
“娘娘不妨用些桂枝百合汤,趁温热饮了,可清热安眠。万不可一时贪凉享用冰镇……”她微微叹息,“听闻娘娘母家有至宝青缕玉枕,极清凉又无寒气。娘娘既怀了身子,不妨向成国公夫人讨要。想来夫人一片慈心,必然愿意助娘娘安眠些许的。”
其实,那青缕玉枕早做了李月河的陪嫁。
据越荷打听,应当已被江承光随其它陪嫁之物一并赐予玉河,此刻便正在长信宫中。只是玉河孕中难免诸事忙碌,宫人们未必想得起来这件前贵妃的陪嫁之物,故越荷出言提醒。
她总是盼着妹妹好些的,更何况,她那么个小小的人如今又怀上了孩子,不知道有多么凶险……越荷已立誓不再频频回顾前世,可如今她仍忍不住怀疑,妹妹是否会蹈上自己的覆辙?
而此时的玉河已然紧紧地攥住了玉制扶手,面上满是惊厉之色:“你——你又从哪里听来的本宫家事?”心中惊涛骇浪,从前长姐也是这般叮咛于她,炎炎夏日,一勺勺喂她带温的桂枝百合汤,哄她酣甜入梦。这一切,难道真的是巧合?
越荷低声道:“青缕玉枕乃前朝至宝……”
玉河一言不发,只觉头中乱糟糟一片,既有要大吵大闹的烦躁,又有种莫名的温情之感。忽然之间,她再也不想针对越嫔,只想关起门来痛哭一场。
此时却有宫女来报:“禀娘娘,霍婕妤至。”
玉河才惊醒过来。虽不知霍妩来此为何,她却断然不愿在对方面前流露感伤软弱之态。遂强收了思绪,皱眉道:“请。”而针对越嫔产生的些许疑虑,也完全被霍婕妤的突然来访给打断了。
不多时,霍妩已扶了侍女红绡的手入内。仿佛是刻意同玉河别苗头一般,她穿着打扮亦极富贵奢华,较之玉河的娇媚,又增一分艳丽之色。
只见她披流彩织金的蜀锦长衣,额饰以桃花金钿,煌煌艳艳,似有光浮。高髻乌云,堆钗环珠翠;腮腻香雪,摇银玉流苏。长眉扫鬓,端的是美艳逼人。
整个人便如一幅锦绣,望之使人耀目,行走时更有异常妩媚之态。
此刻听她笑盈盈道:“贵妃娘娘怎地好端端唤了个越嫔来?她才入宫几日,不识得规矩,若冒犯了贵妃,该是我仙都宫教导不力的错处。”
越荷避让开来,微微福身以示恭敬。霍妩却未看她,只唇边含了若有若无的挑衅笑意瞧玉河。
而玉河的面色已然沉了下去,只觉肺欲炸开。口里冷冷道:“怎么,莫非本宫训导新人,还要向你霍婕妤报备一声?或者你以为本宫是豺狼虎豹,准备将越嫔生吞活剥么!”敌意显著。
宫里贵妃、婕妤不睦已久!二人早有过多次意气相斗,平日里亦多攀比。贵妃位高,婕妤多宠,算来谁也不是完全的上风。
且她二人都爱做富丽装扮,玉河更娇艳可喜些,霍妩则多些妩媚风韵,各以为美,自是互不相服——而更深层的原因则是双方都来自于军功之家。
玉河出身成国公府,父亲乃开国功臣,亦是当朝重臣。而霍妩出身的霍家却是由今上亲手提拔,近年来在军中多与李家抗衡。双方争权夺势,互别苗头,已结下深厚仇怨。
便是两家的闺秀,在京城宴会上遇见了,也是要吵闹甩脸的。李月河是出阁早,霍妩和玉河却是打小便斗得厉害,又互相敌视。现下同为宫妃,安能和睦相处。
却听霍妩懒洋洋道:“报备么,自是不敢求的。宫中皆知小李贵妃娘娘是跋扈惯了的,我能求什么?无非是怕越嫔不懂事惹贵妃动了胎气,这才急忙赶来了。”
霍妩乃高傲之人,尽管仍居从三品婕妤之位,心下却早将自己看做了仙都宫的主位。玉河的手伸到了仙都宫来,她安能不怒?
越荷既入住仙都宫,就当归她管辖,即便有错也轮不到旁人教训,不然丢的仍是她霍妩的面子。故小茶禀报后,她便立即赶来,无论如何不肯落下风。
只她人虽来得匆忙,却不忘精心打扮。语气亦不慌不忙,犹带一丝戏谑。
玉河果然动怒,指甲几乎折断在掌心。但她不知又想起了什么,面上渐渐浮现出春花烂漫之笑容,口里却露出几分讥诮之意:“是么?原来霍婕妤已能替本宫管教人了?”
她神色忽然转为冰冷,重重一拍桌案:“你哪里来的胆子!本宫竟以为皇上终于许你一个主位了。怎么,婕妤是梦里当贵嫔久了,认不清现实了吗?我堂堂贵妃行事,何须你来多嘴多舌!”
未能得封贵嫔名正言顺地统辖一宫乃霍妩心病所在,玉河此言极戳霍妩痛处!
她神色微变,却是曼声娇笑道:“岂敢。不过是忧心娘娘……孕中焦躁,事情一时给闹大,彼此下不来台而已。”眼波里却流露出几分恶意,“毕竟娘娘素来骄纵,比不得先前那位贤良淑德。我占了入宫早的资历,现下又辅理宫务,自然是要为娘娘多分忧的。”
玉河听她提起亡姐,俏脸顿生寒色。她目光不觉扫过阶下默立的越嫔,竟因在她面前提起姐姐感到了一丝不适。而就是这么一耽搁的工夫,汪婉仪觑见空儿,已经迫不及待地跳了出来:
“霍婕妤这话好没道理!别是特来欺侮我们娘娘年轻的罢!嫔妾记得清楚明白,先前贤德贵妃在世,您照样没少同她呛声为难。贤德贵妃总是品性端良、无可指摘的罢!如今又拿她做筏子,来挑贵妃娘娘的不是。难不成婕妤以为,自己比两位贵妃都高出一头?”
汪婉仪这段话倒是难得的一针见血。
可霍妩看也不看她,只轻蔑一句:“你又算什么东西?配与本宫说话么?”就轻飘飘打发了。
“那不知道以本宫的身份配同婕妤说话么?”玉河终忍不住,愤声喝道:“霍婕妤,我姐姐自然是贤良淑德,千好万好。本宫纵然有不及姐姐之处,却也轮不到你来挑刺!”
——更何况,自己的恩宠远胜于姐姐,这一点也足够了。
越荷听了心下凄然,贤良淑德?不过被逼无奈后自保的招牌。
殿内气氛一时因玉河的怒喝而僵住。此时却听得男人笑声醇厚道:“贵妃这里今日好生热闹。”正是江承光已至。
第19章 慧极必伤 慧婕妤近些年愈发有沉疴之态……
江承光来得突兀又理所当然。
他和声笑语地同两位妃子说话,不多时便哄得玉河气也顺了,霍妩笑靥真了。只二人还暗暗别着劲,他就佯作不知。期间并未给越荷一言半语的,一场风波就这样消弭于无形。
三人谈笑间,江承光道出今夜已点了贵人金氏的牌子。越荷微舒一口气,果然感觉气氛松快不少,大约是达成一致的缘故。二位娘娘好歹不至于和还未侍寝过的新人争风。
她心道:江承光的性情其实极不愿意被后宫之事绊住手脚,他一心治理朝政,被两人的争吵拖过来不知该多么着恼,面上却有说有笑的。大约,李霍之间的冲突,于他是必须把控好的度量。
或者说……还没到那个撕破脸的时候。
心下危机感更重。
却不知原本因妃嫔无谓争吵心中烦躁的江承光,虽未与她说一句话,看见越嫔静静站在那里,心中亦生出一种沁凉之意。
直至半个时辰之后江承光因朝政离去,霍妩、越荷才向眉眼含笑的玉河告退。
彼时越荷望见妹妹身侧神情难看愤愤的汪婉仪,心下暗道此人喜好挑唆,妹妹将她留在身边,怕是易生祸患。只霍妩催得甚急,才一言不发地随她去了。
当夜皇帝果然临幸金仙儿的窥星阁。
金仙儿的颜色极好,眼眸尤其柔美含情。她又是温婉坚毅的性情,早在选秀之日便给皇帝留下深刻印象,因此也是连着侍寝了两日。由贵人晋为嫔位,是为金嫔。
如此,七位新人之中,除去抱病的顾盼,已有三人侍奉过圣驾,俱是按照位份高低排列。楚怀兰初封正七品美人,满以为接下来会轮到自己,却不料当夜皇帝却点了位份最低的采女聂轲,又晋封她做少使,心下不免倍感委屈。而再次日,受召的又是宫里失宠已久的贺芳仪。
楚怀兰自小不曾被这样忽视冷淡过,尽管陪着她被忽视的新人还有一个冯韫玉,她却以为自己比对方高出一筹,断不可等同视之,慧婕妤实劝不住。故委屈之下,竟直接来仙都宫找了越荷。
现今宫中贵妃怀孕,太后袖手,已无请安定理,约束也散漫。楚怀兰在宫里走动,自然挑不出什么问题。但越荷见了她面上不曾掩饰的委屈之色,不免讶然。
“……背地里,不知道怎么嚼我的舌头,看我不起!”楚怀兰连口茶都不曾喝,便愤愤不平地抱怨了一大堆,直说得口干舌燥。又转头见越荷面容,愣一愣才摇摇头,道:“唉,瞧我都说些什么呢。明明好不容易见一面——越姐姐,可叹咱们宫室远了,这些日子竟不曾往来。”
越荷为她倒了一盏茶:“到底我们人生地不熟的,该谨慎为上。且这两日我估摸着你心下不安,不好去打扰。谁知道你竟来了。”
她这话也是实情,毕竟新人在初次侍寝之前肯定都是绷着一根弦做足了准备,上门打扰着实惹人嫌。谁想到楚怀兰会突然跑来?
阿椒摇了摇头:“堂姐也是这么说的。”
她穿一件宝蓝的料子极厚密的袄裙,上面缝缀了极多珍珠,又印染了玫色的杜鹃花。小袄葱绿色,压着沉沉的璎珞金锁。
上京的几月间,越荷并未见她穿过这身衣衫,看来是慧婕妤待她极好。
楚怀兰似乎也察觉到总讲些丧气话没意思,刻意带开了话题,讲些新鲜见闻:
“东明阁的景致极好,但总比不上临华殿,栽了极多的萱草,据闻可以忘忧。慧婕妤是我堂姐,我们是多年未见了,她待我极好。只是她看上去极纤弱苍白,说话也没什么力气,叫人忍不住心下怜惜。”
越荷心道,傅卿玉向来体弱多病,倒有些近似苏合真。只不过,苏合真是敏感多思忧愁入体,傅卿玉则是冰雪聪明淡泊出尘。前者叫人怜惜,后者使人感慨罢了。
傅卿玉的身体是天生不好,她多年来眼看着渐渐衰败下去的。可苏合真,到她临死前也不过是体质弱了些,容易染上风寒咳疾什么的,为何现下却病到了不能理事的地步?
一瞬间的出神并未被楚怀兰察觉,她嘴巴没停:
“堂姐是喜静之人,故东宫虽人多却鲜有人来长乐宫打搅。我却闲不住,就近串了几次门。宁嫔的清心阁布置淡雅素净,她烹茶本事极高,日常又爱习字。虽对我客客气气的,往深了却也谈不来。沉香阁的沈贵姬脸有些长,更是个没趣之人,很别扭。瑶华阁的云婉容人倒温柔,但她和贺芳仪坐在一起绣小衣,姐妹情深得很,我又挤不进去。唉,最后我只好去瞧了顾盼——”
她言及此处忽露了些心虚神色,见越荷果然皱眉,忙道:“我不过是听闻她病了去看一眼——我晓得太后为何不喜我,难道叫我干等着么?总该把这解了——”说着,声音渐小,郁郁不乐。
越荷见无人留心她们的谈话,方问道:“顾芳媛看着还好么?”
楚怀兰讷讷道:“昭阳宫灼华阁,原是极盛之地。然而顾芳媛卧病,好地方也失色不少。她原是明艳动人的美貌,如今因着风寒,脸也瘦下去,神色也灰,不过眼睛偶尔还流露些神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