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了便送出去罢。
只是纵然小太监唱名时特意说了是理修仪手刻,江承光不过惊奇一声,接过去细细摩挲又夸奖几句。看着其余妃嫔因为这份稍显关注的对待而嫉妒不已,越荷忽觉一阵悲凉。
她见过广阔辽远的天地,甚至也曾在其中驱驰过,缘何要在这里争夺可笑的宠爱?是,她对江承光的确有余情未了,然而这情即便舍了也不至于伤魂夺魄,她又缘何要回来?
苏合真的病容与她假惺惺的关怀,枉死的孩儿,以及江承光一直不肯放心的李家……越荷慢慢闭上眼睛,这些何尝又不是她自己为自己套上的枷锁呢?
正凝神间,忽而章贵嫔起身敬酒,笑容满面道:“今日乃是圣上的万岁节,自当普天同庆。只是寻常吃酒终归无趣,臣妾命乐坊排演了一出《羽仙》,不知圣上可愿一观?”
江承光闻羽仙二字,不由微怔,道了句:“可。”
于是微言命人去传话,不多时,自有数位舞女上前来。便命开始。
十数位舞女于殿中各成姿态,殿内渐渐沉寂。不过片刻,丝竹之声渐起,静立的舞女们逐渐鲜活起来了。她们踏着乐声于殿中轻盈而旋,如同仙子罗袜生尘。
舞女们身着鹅黄色羽衣,手持白羽扇,翩翩而舞,曼曼而歌。身姿绰约,面若桃花,“流津染面散芳菲”,大约也不过如此了。
这舞曲不似寻常的轻歌曼舞柔媚蛊惑,也不似《兰陵王》一般激荡铿锵,反而颇具皇家的华贵雍容气度,听来令人只觉如在天上,云雾缭绕。那舞女们轻挥羽扇,行走之间却飘逸如仙,透出一种从容而华美的气度来。
她们时而微斜着缓缓回身,白羽扇掩住玉样的面容,时而羽扇轻拂,如仙鸟雪片上下翻飞,时而又徐徐扬起双手羽扇,轻舞慢转,极是舒展。
羽扇轻掩间,教人只觉仙气缭绕,不由心醉神迷。忽而舞女纷纷聚拢,白羽扇微微抖动,身姿亦是轻轻摇摆,以羽衣羽扇纷纷环成一圈,众人不得见内,只心中隐有期盼。
但闻仙乐之声愈发轻缓,只余筝声一拂一拂,渐趋于无,最后落出一个空灵的泛音。便在那泛音奏出之时,众舞女们忽纷纷而散,依次从圈内散出。
众人只见正中一女子缓缓起身,扬扇折腰。仙羽自空中纷纷洒落,女子仙姿佚貌,面如霞明玉映,眸若星辰明朗,眉心一点朱砂,如仙女临凡。
只见她冠步摇冠,佩珠睽洛,著白色羽服,珠围翠绕,蝉纱薄饰,明艳高华不可方物。神情泠然的女子,有一双极美的妙目,她手持羽扇,翩然起舞。鹅黄色羽扇轻轻抖开,众舞女簇拥在女子身边羽衣扬起,女子就如同身在云端。望之则不敢亵渎。
纯白、鹅黄两色开合遮掩间,时而露出女子明丽清冷的容颜。
那是顾盼!
乐声此刻终于转急,众舞女踮足而旋,霎时间宛如异花铺开,隐隐有芳香扑鼻。她们的舞姿行云流水,从容而优美。顾盼独反向而旋,微微上翘的杏核眼漾开水样的潋滟。
她的舞姿柔而不媚,纵使身处众舞女之中,也不由令人赞一句“倾城独立世所希”。
顾盼面上逐渐弥漫开笑意,轻旋而舞。一对会说话的眸子在与皇帝相接时愈发明亮。
仙羽散落,舞女们依次旋着,慢慢将身躯铺在地上。乐声渐消,云雾散去,顾盼犹如飞天,单足而立,羽衣飞扬。羽扇掩映住她半边丽容,只露出半个浅浅笑靥。
“好!”
江承光拊掌喝彩,心下欢愉已极:
“明眸善睐,顾盼生辉,好一个顾婉仪!”
第54章 莲步姗姗 徐藏香的妹妹,自己曾经的宫……
一舞《羽仙》, 久病无宠的顾盼顿时一飞冲天,晋封婉容。
而灼华阁,也顿成宫中炙手可热之地。
新晋的顾婉容生着一副明媚的容颜, 偏生对着旁人有些爱理不理的冷淡, 颇得江承光宠爱。她侍寝的日子虽晚,可和太后的关系摆在那里,自然不容小觑。因此宫中一时间, 竟有几分顾盼与金羽互别风头的意思。
这一日江承光在灼华阁歇午醒转,见顾盼坐在一边翻书, 不由笑道:“‘几卷好书消永夏',盼盼好是自在。”
顾盼的杏眼轻轻一挑,淡淡地也流露出几分纯然妩媚的风情,她道:“‘几卷好书消永夏’?倒是佳句,只是嫔妾学识浅薄,未曾听过。”
江承光的脸上就略带上了几分笑意:“朕也是头回听羽儿说的, 金修容才学过人, 妙句频出, 实在当彰。”
顾盼“哦”了一声, 低下头默默无言。
她明明容色姝丽明媚, 偏偏神色略含冷意, 并且连掩饰也敷衍。便教江承光不由地想起金羽来。或许是觉得他薄待了金素,金羽待他也是有些冷淡疏离的。
偏她性子活泼大方, 一开心起来便把什么都忘了。她有时与他亲昵牵手, 也只是开怀笑着, 并不羞涩,当真是“思无邪而心无碍”。
金羽身上自是有许多新奇之处的,江承光思绪辗转, 右手正好按在瓷枕的中凹处,便笑了。
“金修容才学过人不假,性子也忒古怪。稍微有些底蕴的人家,用的都是瓷枕,再不济也是木枕。每日里下去活血按穴也是好的。偏偏修容嚷嚷着咯的脖颈生疼,非叫人做了个什么羽毛枕来,还让朕也一起用。”
“朕枕着,只觉怪模怪样,和她说瓷枕的种种好处,她却说‘种种好处还不是落在我身上?比起那些好处,我宁愿要夜夜安眠。人生在世,既然明日之日不可知,不若今朝有酒今朝醉,何必要委屈自己?’。朕倒是说不过她。”
顾盼淡淡一笑:“修容的确独特。”
忽而就想起先头那位金修容,她曾远远见过几面的,那亦是个极为端雅沉静之人。镇国公府的家教,却出来性格迥异的两姐妹,失忆当真会让人有如此大的变化?
她道:“上回我见到金修容,她行走间百褶裙摇动得十分厉害。可她却浑然不觉,仿佛不知道要注意这个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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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大家闺秀,自幼修习德容言功,行止进退俱是有礼有节。”红绡道,“古人所言,观其行则知其人,其中确有莫大道理。”
“还请姑娘教我。”韫玉诚恳道,一旁的枸杞早已捧了茶盏去给红绡。
红绡道:“便以百褶裙为例。世家女子行走之时,大多莲步姗姗,百褶裙微微而摇,裙上的铃也无半点杂音。”她瞥见冯韫玉神色,不由好笑,“冯嫔也莫要妄自菲薄,只要肯用功,总能学会的。昭仪娘娘既然开了口,奴婢自然尽心。”
尽管霍妩滑胎后沉寂了许多日子,可她依旧是后宫中无人能小视的霍昭仪。红绡身为她的贴身宫女,说起宫中其它人,也就颇有些居高临下、指点江山的态度。她道:
“宫中的妃嫔冯嫔想必都是认得全的。要说仪态最好呢,自然是苏贵妃、慧贵嫔与章贵嫔。慧贵嫔就不必说了,她养在太后膝下,自幼就是事事求全的性子。如今虽然病得厉害,偶尔见人亦是仪容端整。苏贵妃与章贵嫔都是文官世家的女儿,也是自小就教养着的。至于新入宫的这一批宫嫔中,也就属钟德媛的仪态最好。”
“如今的金修容,竟是半分仪态也无。”红绡的口气中透出轻蔑来,“说起来,金修容和顾婉容都是和旁人有些格格不入的。可顾婉容虽冷淡,礼数倒不错。金修容那样,也就圣上看着一时新鲜罢了,终归不能长久。像咱们宫的薛修媛,那性子冷清是天生的,可她心地好的很,内里不说如何热,但能帮总是愿意帮一把。人家礼数也是好的,因为心确实到了。”
“修媛姐姐的确照顾我良多。”韫玉轻声道。
红绡笑道:“冯嫔也搬到金华阁有些日子了,说起来——要说礼数,冯嫔以为理修仪如何?她和你同批入宫,如今又同住仙都宫,冯主子有何看法?”
韫玉迟疑道:“越姐姐的礼数么,应当是极为严谨的。如章贵嫔、钟德媛等似是将礼数融入了骨子里,一举一动做来都舒展有韵。而越姐姐……不知为何,总有几分军中‘令行禁止’的意思。说是大气,又似乎与昭仪娘娘的不同……”
红绡一愣,忽而觉得韫玉口中那理修仪的礼数举止贴切无比,深里想去,倒有几分贤德贵妃的影子。忍不住一哂,道:“冯嫔观察仔细说得极好。”
又言:“冯嫔可歇的差不多了么?我们再练几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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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贵嫔的身子如何了?”
越荷浅浅啜了一口仙居碧绿,问道。
楚怀兰拈着一枚蜜饯青梅,只是不往口里送,忧心忡忡道:“姐姐去年冬日有些遭了寒,如今也只用些清淡的流食。”她叹道,“是衣裳也宽了,人也憔悴了。医女说姐姐性子聪慧剔透,然而不免太过劳心,只怕是……”她仿佛有些不忍启齿,“就在今年了。”
越荷默然。在金仙儿被逼出宫后,聂轲亦遭禁足。她们四人,转瞬被砍了一半。楚怀兰或许也是倍感凄凉,近日时常跑来牡丹阁与她交流感情。而慧贵嫔的病情,则是她们间讨论最多的。
纵然慧贵嫔去世之后,自己的晋封必然更快些。可是想到那个女子,越荷心底到底免不了唏嘘。傅卿玉确然是心思深重的,她的身份致使她处处谨慎小心,又顺从上意,唯恐江承光失去对前陈遗民的耐心。而当初改名之举……恐怕也是早就明白自己名字中的“月”太招祸。又一心要做出恭顺的低姿态吧。
如今越荷易地而处,倒没有了当初的愤懑痛苦。都是无奈人罢了。
楚怀兰勉力一笑:
“越姐姐,宫中的确阴气太重了,我自个儿都觉得浑身不得劲似的。”
越荷止道:“乱说!照你这样讲,那军中岂不是阳气过重。阳气重则心燥,心燥又如何按令作战?”
“入宫以来便没怎么见过苏贵妃,只一回远远瞧见,觉得她当真面白如纸,仿佛吹一口气便要化了飞走了。”楚怀兰闷闷道,“越姐姐,你晓得我没有旁的意思,可是那时候我觉得姐姐比苏贵妃看着情况好多了。同样养着病,如今姐姐却……”
“阿椒!”越荷忙道,一面用眼神示意桑葚、小茶都退出去,“怎的如此糊涂?圣上对我们……”她声音渐次轻下来,“圣上对我们自然是好的。下次不要说这种话了,只怕会招祸。”
楚怀兰答应一声,又想起另一桩事,忙道:“对了,越姐姐。你还记得我们入宫时的事么?就是我,我说了顾盼——”她不由有些郝然,“你说她是不是记恨了我?前次去李贵妃处请安的路上,我遇见她行礼,她也没搭理。越姐姐,你帮我拿个主意,我可要去和她赔礼道歉?”
越荷斟酌了言辞,方缓缓道:“从前她卧病的时候你去看她,她待你如何你也说过。若有嫌隙,何必今日才发作,毕竟她是太后的侄女,自与旁人不同。而我旁观了半年,看着她仿佛有些——竟有些不愿意入宫似的。”
楚怀兰一怔:“此话怎讲?”
越荷道:“她手臂上的伤口,以及你说的,那夜她差点划到脸。若说是巧合未免太过了。”虽然那日自己是偶然在外头瞥见,然而时隔恁久再说出来,恐怕遭嫌,“你大概还记得金羽的话罢,虽则太过自私,却到底是从心而发的。‘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或许这也是顾盼的意思。”
楚怀兰惊道:“你是说她也是不愿入宫的?可她为什么……”
越荷道:“我也只是猜猜罢了。顾盼似是比金羽多了许多牵念,然而究竟不愿。”于是左右为难,好容易鼓起勇气割脸,偏偏被楚怀兰撞破。
越荷心知顾盼如今心中未必快活,可这还不是最遭的。若有一日顾盼落到什么不好的境遇,只怕会更恨楚怀兰——人往往都是愿意怪罪别人,而非自己的。
她转了念头,不由一叹:“阿椒,从前你未必把这些事放在心上的。”
楚怀兰叹道:“想着冤家宜解不宜结罢了,谁晓得她自己九曲心思!况且也是……宫中实在无他事可做,计较又多,不免就把同一件事翻来覆去想。”
越荷刚要劝慰,忽闻小茶的声音脆生生在外头响起:
“主子,楚贵人,章贵嫔使人送了东西来。”
越荷扬声道:“快请。”一面歉意冲楚怀兰笑笑。略整仪容,转头见到的却不是洛微言的甘草,而是……
“瑞香?”
——徐藏香的妹妹,自己曾经的宫女徐瑞香。
第55章 贵嫔野望 可宫中想要她性命的,何止苏……
越荷的声音很轻, 轻到她自己几乎都没法儿听见。
她只见那宫女矮身福下:
“理修仪安,楚贵人安。奴婢白术。”
白术这个名字,是属于洛微言另外一个贴身宫女的!越荷忽然之间, 浑身冰凉。
“起来罢。”
如果说, 她曾经的宫女摇身一变,改名做了洛微言身边的贴身宫女,备受信任……那么在这背后, 又隐藏着多大的利益和阴谋。
她竭力维持镇定,说话的语气多么温和, 藏在袖口下的双手却暗暗攥紧。她道:
“白术是么?我记得章贵嫔身边的两位大宫女便是你和甘草,只是入宫以来还是头一回瞧见你。姑娘是很少出来走动么?”
白术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淡淡的笑。
“是。奴婢身子有些弱症,素日里贵嫔娘娘怜惜,少让奴婢出来吹风。”
又言:“今次甘草被霍昭仪叫去问账,这莲雾又实在不易保存,奴婢便走了这一趟。琉球进贡来的好莲雾, 娘娘特意吩咐要泽及满宫, 一同分享。”
她说着, 自将手中的盘子高举。那种名叫莲雾的果子有种梦般的红艳, 果然是极为难得。
越荷听她说起洛微言的语气每每恭顺, 只是不免显得太过恭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