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的妹妹,我并没有多想,只是满心的心疼。
小羽听到要去复选、并且必定入选的消息后,吃惊又惶惑,嘴巴张得大极了。失忆后她仿佛把仪态都忘光了,我心急如焚。可小羽一下子甩开我的手,仿佛下定很大决心似的。她的脸上有野心,有挣扎,有畏惧。最后,她大声对我们仿佛也是对她自己说,她绝不要进到皇宫里去。
可这怎么可能呢。
小羽已经过了初选,复选除非她当众出丑,否则一定会被选中。我把这话对小羽说了,她却仿佛得到了指教一般兴高采烈。我愣住了——从前小羽虽然顽皮淘气,但从不会这样任性自私,不将家族放在眼里。当众出丑不止是丢了镇国公府的颜面,更会连累金家女儿的婚嫁,我们岂能做出这样事来?
小羽支支吾吾,我的心却慢慢沉下去。她不是想不到这一层,只是不愿想罢了。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何我的妹妹对待我们一家如同生人?失去记忆的同时,连多年的感情都给忘了吗?
小羽依旧闹着不肯参选,甚至连“皇宫不过是座囚笼”的话都说了出来。这样的大逆不道——小羽,你口口声声家里为了名誉不顾你的幸福,可你何曾将家里放在眼里?
母亲忧愁的目光,父亲泛白的头发,以及妹妹不改的任性,都让我渐渐下定了决心。或许所有人都在期待着我这么做?我整理了仪容,推开书房的门。
看着正愁闷低语的父母,我微微地笑了,轻声说道:
“让我替妹妹去吧。”
名誉,亲人,宗族。她不屑一顾的东西却是我所一力维护的。母亲哭着抱住我,说对不起我。我苍凉地笑笑,依旧温婉地安慰她,去哪里不是嫁呢?说到底,是我自己的选择。家里对不起我,而我又何尝对得起自己。
我参选那天,小羽没有来送我。或许是没有勇气面对,但我远远看见她的浅绿襦裙在墙角后一闪。真奇怪啊,我在马车上恍惚地想着,小羽从前明明那样喜欢金黄色,如今怎么总是穿绿裙子呢?
我不出意料地被选中了,尽管中间出了点儿波折。我绣制的那条乌金彩绣祥云纹石榴裙被人从中间割开一道长口子。我曾有一瞬间想起小羽醒来后那些叛逆的言论,可是我很快动起手来连夜赶制。我不知道自己是想要入选还是落选,但我绝不会让人家说金家的女儿懦弱无能。
那条金龙腰带最后成为一道纽带,而圣上给了镇国公府这个面子。
我被封为金贵人,住进了永信宫窥星阁。圣上十分宠爱我,我不明白是为什么。他会含笑唤我“仙儿”,而我微微仰头,柔顺地应答。圣上性情并不果断,然而在朝政上却逼迫自己显得英明有为。或许,我为了镇国公府的一切无奈,在他眼中也是熟悉可亲的。
他待我很好,我也柔顺地侍奉他。于是,我很快成了备受宠爱的金嫔,后来又做了婉媛。
宫中的日子冗长且日复一日,只有时不时的中伤与暗箭会让我猛地提起心来。我不喜欢这样的日子,但我也过了下去。我和同批入宫的越荷要好,而她也的确值得相交。甚至,我还惊喜地得知聂姐姐也来到了宫中。尽管她并不得宠,可聂姐姐一贯洒脱,看着倒比我更快活。
那一日的重阳宴,金黄色的万寿菊开得灿烂耀眼。我手持一副绿水双面绣棚,含笑与圣上对望,他的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惊艳与喜悦,那一刻,是我入宫以来最绚烂的时光。
霍昭仪的滑胎打断了我宁静的美梦,一地的血与圣上淡淡的一句“不吉”教我心寒。为了这个孩子宫中不晓得闹出了多大的风波,云婉容、越荷都曾牵连在内。可是孩子终究没能保住。看着憔悴的霍昭仪,我不禁心想自己将来会不会也变成这副模样?
我没有疯,可我还是拿这个问题去问了圣上。那时,他的面色太过吓人。我才意识到我真的低估了一个帝王所能拥有的任性。他可以自制,但他同样有权将每一个如花的女子抛在身后,再无问津。尽管不久后他又开始招幸我,但我觉得,很多东西都变了。
真正触怒他的,是我为聂姐姐求情。我希望他能带聂姐姐一起去春狩。
圣上最厌恶旁人对他的决定指手画脚,我虽然清楚这一点,可是,既然圣眷注定不能长久,为何不趁着还在做些让自己觉得值得的事呢?
聂姐姐,她的入宫也有很大的意外成分。她本该与父亲一起骑马,走遍我偷偷向往却不敢说出来的江湖。我多么希望她能再一次地策马扬鞭啊。
圣上最终依了我。可他也冷落了我。那时候,我的失宠初见征兆,而我意外地安之若素。聂姐姐以往都唤我为素素,我因为生怕旁人发现秘密,又怀着隐秘的自尊不想被用妹妹的名字称呼,便请大家称我“仙儿”。当时,越荷说,这真是个好听的小字。
我的失宠没有持续多久。
那是在去行宫的路上,圣上本已减少了对我的招幸。除了我自己之外,没人知道他看我时审慎、犹疑的目光。可是事情发生的那么仓促,马儿发疯,竟带着我冲了过去。我看着根本无法避开的他……我咬着牙一扯缰绳,任由疯马将自己带向几无生还希望的另一边。
不能让他受伤、不能让镇国公府因此获罪,两个念头我不清楚哪个更加重要。在我反应过来之前,我就已经这么做了。
越荷救了我。她精湛的马术和救人的勇气令我感佩。当时我不会知道,聂姐姐悲喜交加唤出的一声“素素”,会成为来日的祸根。
圣上重新开始宠爱我,因着我之前的舍身为他。或许,正是这件事,让他相信了我的情意。他私下笑着低语,夸赞我忠贞不二。他像是被打动了,这让我忘记了,他本来已经开始不再那么地喜欢我。帝王心,变得实在太快。而我或许连过客也算不上。
我与妹妹交换身份的事情,在回宫后不久被曝了出来。看着圣上目光的冰冷,我抱有一丝侥幸的心,终是渐渐沉了下去。我说,我愿意背负所有的责任。
我不是不知道这些话会刺伤他的自尊,当初他喜爱的便是我柔中含刚的性子,如今的我依旧如此,却是为守护我的家族。一切都摊开了,我不是自愿入宫的。
我可以哀哀哭泣,倾诉情意,祈求怜爱。但我的家人不能冒这个险——他曾欣赏过的,属于我的性情,终究把我们推到了对立面。我不是不清楚他想看我怎么辩解,但我终是选择了认罪。
他让我禁足。
再一次被传召到建章宫的时候,我见到了我的妹妹。鲜艳活泼,惶恐不安,眼中有对富贵荣华的向往,也有对宫苑深深的畏惧。我一言不发地跪下。
我听着圣上向妹妹发问,听着她勇气十足又娴静淡泊的回答。一句“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我痴了,圣上也痴了。小羽说这话时候的语气太真诚,太动人。
或许她在失忆之后,当真是如此想的?可是,覆巢之下,岂有完卵。我虽猜测圣上不会因此废了金家,可依旧无法放下心来。小羽这样,会否得罪了圣上?
圣上的问话戛然而止。他没有问下去,没有问小羽是如何的自私哭闹突然不肯入宫,没有问家人是如何的无奈,没有问我是带着怎样的心情登上那天的马车。小羽性情淡泊,而我却成了那个营营碌碌的全然丑角。我的心,一点一点凉下来。
终究未料到他绝情如此,或许那段时日的亲密缠绵反而成为了他今日厌恶的根由。曾经对着我的目光,投注到了我妹妹身上。那个和我有着一样面容,性情却截然不同的妹妹,小羽。他随意地说道,那就让她们把身份换回来吧。
我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冷静,已经能经受所有打击,可这句话的冷酷无情还是令我不由自主地抬起了头。泪水就要涌出,我却有大笑的冲动。
这就是、这就是君王呵,他可曾想过这般举动置我于何地?他当然不会放在心上。金素不过是个玩物,用够了就丢掉。所有人都是这样想的罢?这是最好的结局,他们甚至会佩服他的帝王心术。亲手帮金家抹掉了“欺君”的证据,却又将把柄牢牢握在自己手里。
可是,我呢?
我听着聂姐姐因为不忿出言被人拉下去,听着金羽有些勉强的应答,听着圣上淡漠而无感情的声音……我终于笑了。笑自己的执迷,笑自己的不悟,更笑这世间……
我原本就犹如草芥一般啊,即使是遭遇风尘倾覆,也没什么可惋惜的。只待清明时分,我便可归去了。如今我终于想起那疯羽士的话,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
景宣八年,清明。镇国公嫡长女金素在青云观出家为道。
第53章 罗袜生尘 踏着乐声于殿中轻盈而旋,如……
自金羽入宫以来, 后宫中便大半是她的风光。
不同于姐姐的温婉,金羽聪敏灵秀,俏皮大胆, 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风韵。这风韵来自于她与众不同的见识与人格, 因此就格外吸引皇帝的目光。
而这样一位灵气十足的女子,却是淡雅有德,时而口出“若得山花插满头”之类的奇句, 都用古书上看来的推脱了。可这事一而再、再而三,镇国公府的藏书莫不能越过天下去?众人也就渐渐认定了金羽乃是一位谦逊的奇女子, 更是一位难得一见的才女。
对于金羽的得宠,众人是不忿的。然而人们多用一种怜悯又含着奚落的目光注视于薛修媛——在金羽之前,宫中的才女便属薛修媛。可是薛修媛所作那些诗,哪里比得上“莫问奴归处”、“我欲乘风归去”、“只有香如故”、“嫁与东风春不管”一类高华呢?
但薛修媛不愠不怒。她仿佛以此磨砺了心性一般,以前急于卖弄的心思都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真正的清冷。她甚至主动向金羽讨教, 只是金羽都一一推辞了。
只是金羽纵然盛宠, 如今的修容之位已是极高, 何况这位分到底是她姐姐一步步升上来的。江承光现下也并没给她晋位的意思。
金羽仍旧住着姐姐的窥星阁, 甚至连当初姐姐的贴身宫女当归也并未撤换。虽然, 宫中的奴婢都是尚宫局一应派给的, 寻常宫嫔并不能带来家中侍婢,无论选择哪个宫女贴身侍奉都是可以的。可像金羽这般心宽的, 却不多见。
然而聂轲对金羽的厌恶却根深蒂固。
越荷也曾与她相谈, 那时聂轲英气勃勃的眉宇间尽是厌恶:
“金羽为人自私, 素素自小便事事让着她。早年我便不喜欢她,谁料她长大了愈发令人齿冷。入宫由得她想去便去想不去便不去?何苦害了素素一生!”
越荷默然不语,只想起那个面容婉丽的女子, 狭长柔美的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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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至那一日,是江承光的生辰。
宫中的宴会从早间便开始,皇帝晨起先在朝上接受众臣朝贺,随后回建章宫,接受众妃的恭贺,最后再在万岁楼大摆筵席,同宴众宾。妃嫔、皇子、重臣与命妇均是出席。只不过妃嫔内眷居于楼阁之上,外有帷幕飘飘,隔着受邀的重臣们。
酒过三巡,众人皆是薄薄有了几分醉意,太后更是早早离席。气氛逐渐轻松不少,妃嫔们逐一献上寿礼,其中虽有奇珍异宝,然而不过博得江承光淡淡一瞥。唯独云婉容手抄的几卷经书令江承光微微失神,望向云婉容的目光中有了些许怀念与愧疚。他道:
“婉容随侍朕的日子也久了。”
云舒窈起身应是:“嫔妾伺候圣上快八年了。”她立在那里,清清瘦瘦的却无端让人觉出朦胧的温婉,眼中亦是有点点泪花,“嫔妾还记得当年因缘巧合入了太子府,是因为贤德贵妃一箭射偏,圣上救了嫔妾……”
江承光亦是慨而叹:“八年了,朕记得你只比微言晚两个月入府。”
他不由想起当年往事,终究是他对不起舒窈。也是天意弄人,偏偏在那个节骨眼儿上……又看见云舒窈清瘦的身影,不由感愧,“你侍候朕的日子久了,更何况又……”
“更何况又为圣上诞下大皇儿呢。”沈贵姬笑意盈盈转过身来,举起手中酒盏,“云妹妹当真劳苦功高。”
江承光听闻“大皇儿”三字,心中忽地咯噔一下。满腔柔情,犹如被浇了一盆冷水,却是再无回味旧情的心思了。他匆匆道:“贵姬说得有理,婉容到底劳苦功高——就晋封为婕妤罢。”
从四品的婉容到从三品的婕妤,是直接跳了一级!众人不由嫉妒起云婕妤的好运来。谁料到几卷佛经能引来圣上这番感慨?却不知江承光原本更有一番重温旧梦的心思。
独越荷想起早年旧事,止不住地叹息。
云婕妤淡淡谢过了恩,便轮到金羽了。
她今日穿着打扮的甚是清雅,可是眼神却灵动狡黠,带着一丝得意一丝不安。江承光含笑免了她的礼,便见金羽使人搬上一木桶来。
那木桶尽管做的严丝合缝,却显然和这雕栏画栋的大殿格格不入。
江承光笑问道:“羽儿,你送朕的是什么?”竟一点也不恼,反而新奇至极。
金羽边示意宫人掀开木盖,边朗声道:“启禀圣上,嫔妾献给圣上的乃是‘一统江山’!”
江承光先是一愣,看清木桶里的物件后旋即拊掌大笑道:“好!好一个一统江山!”
又笑着让小太监给妃嫔们展示金羽的贺礼,原来那桶中满满都是生姜,竟是个“一桶姜山”!妃嫔中有聪明灵巧之人先行反应过来,失笑之余不禁感慨金羽的好心思。
现下北戎蠢蠢欲动,几番试探伤了不少大夏百姓,而前陈的势力仍零散分布在各地,暗流涌动之下威胁着统治。金羽这“一统江山”,可谓是正送在了江承光的心坎儿上!
江承光喜极,正欲说晋位之事,忽忆起“金羽”一入宫便是修容之位,实在过高不宜再封,只得作罢。又赏下无数珠宝首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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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荷欲要送出的,乃是一只玉雕寿桃。
玉是难得的美玉,莹润无暇浑然天成,由尖尖头的粉色到下头的洁白,再到最底下的翠绿,竟是连在一块儿的天然美玉。
她手中握着那把鹰首匕首,仔仔细细雕刻了两个月,才磨出寿桃表面的光泽来。
不能说其中不含情意,只是执着匕首长达两月,磨都磨出一片用心来。尽管后来出了金素的事,冷了大半的情思,可这寿桃仍是刻了下去,于是终竟成了。偶尔越荷停下手中的刀活儿,静静凝望一会儿那玉雕。心道,究竟值不值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