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承光的面上看不出半分感情:“只是宫女仗着修容的名号作祟也是有的,修容未必知情。”心中却想起之前霍妩抱怨金仙儿假模假式的话,心中不由一阵烦闷。
微言含笑道:“圣上怕是错解了臣妾的意思。”她道,“修容妹妹年轻不懂事,那些个宫人一下子轻浮起来她也放不下面皮去呵斥。臣妾想着帮她清一清那些魑魅魍魉呢,就怕妹妹多心,以为臣妾要清洗什么人,所以才要请圣上帮忙呢。”
江承光动情道:“微言,你总是这样细心周到。”又想起前次太后提过的事来:
“你现下执掌凤印,还住着怡春阁的确太委屈。金修容之事,你很可以作为主位来教诲她——过两天就搬到宣明殿去罢。”
微言一愣,旋即露出喜色来。她屈膝下拜道:“谢圣上恩德。”
江承光打趣道:“可惜了,章贵嫔!你的册封礼还得自己打理,现下朕的后宫可离不开你。”说的洛微言微微红了脸,江承光温和道:“你的好处,朕都记在心里的。”
微言婉声道:“为圣上,自当是如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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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二月的同一日,洛微言与傅卿玉受封为贵嫔,是为章贵嫔与慧贵嫔。其中傅卿玉因为身子缘故,没能到场行册封礼,不过有皇帝的默许在,如今她贵嫔的身份也算彻底坐实。。
宫中又添两位主位妃嫔,真是好不热闹。
早春本就是生机勃勃的季节,贵妃的肚子又日日隆起,叫人欣羡不已。现今霍昭仪的位分压了章贵嫔一头,皇帝本有意待她养好身子后,便从洛微言处接手凤印。多少人以为这位新封的章贵嫔会百般推脱。然而微言答应地极是大方,倒让许多人高看一眼。
后宫一时也有欣荣旺盛之景,实堪称道。
然而,好景不长。
仲春时分,草木疯长,百花吐香。
二月二十日,贵姬沈氏告发修容金氏冒名顶替孪生妹妹入宫一事。
一时间,后宫震荡,石破天惊。
第50章 素女洒泪 故圣上之怒,只由嫔妾一人来……
曼陀罗有着清幽淡雅的芳香, 却会迷惑人的神志,使人产生幻觉。
当聂轲匆匆忙忙被召入建章宫的时候,她不会料到自己佩戴了几个月的香包中, 那种独特的香气, 会令她反常而莽撞地叫出那个名字。并且,成为压倒金羽的最后一桩证据。
不,或许应该叫她金素。
春日的暖意未能蔓延至建章宫冰冷的金砖, 刺骨的寒凉透过单薄的春衣一阵阵扎人。沈贵姬双手交叠肃穆而拜,声音清晰而肯定:
“……前次嫔妾与章贵嫔闲谈, 得知镇国公府的二小姐是个极活泼聪慧的女子,因金修容素日举止文雅温婉,便心生疑窦。圣上是知道的,章贵嫔是京中世家的女儿,女儿间聚会总是有相见之时。只不过贵嫔年长镇国公府两位小姐几岁,入宫之前相见也隔了七八年, 性情变了也是有的, 故而未敢多言。”
“未过多久, 得蒙圣上恩德, 嫔妾嫂嫂入宫探望。嫔妾与她闲聊之时便提到了镇国公家的两位小姐。嫂嫂言镇国公府两位小姐一胞所生, 容貌生得别无二致, 俱是美貌极了。只是姐姐素温婉沉静,妹妹羽活泼伶俐。而两人之中, 姐姐又甚少见人。”
“嫔妾便委托嫂嫂打探此事。日前, 嫂嫂来信, 她已见过了镇国公府的金素小姐,称赞那是个极为灵秀俏丽的人儿。”
她说话时,金修容便静静跪在一边, 秀美的面容藏在阴影之中,看不出变化。
皇帝冷冷道:“继续说。”
于是沈贵姬复又言道:
“嫔妾当下便觉得有些奇怪,只是兹事体大,不敢妄断。嫔妾食君之禄,决不能将此事等同儿戏,便私下托母亲打听。后来又从镇国公府极亲密的亲眷处得知,‘仙儿’乃是小姐素的表字。嫔妾再命宫女湘乔打听,得知与金修容自小交好的聂贵人,曾经在她惊马的生死之际高呼‘素素’……事情至此,真相已是昭然若揭。”
她下拜道:“嫔妾不敢隐瞒,只等证据整理好便即刻禀报圣上,由圣上圣裁。此番嫔妾胆大妄为,越权行事,还望圣上恕罪。”
江承光淡声道:“你现下还辅佐着章贵嫔协理后宫,岂能说越权?”他眉心一皱,“只是这样大的事,你不与章贵嫔商量一番,就直接过来禀报朕了?”
他神色淡淡,但任谁都知皇帝业已极怒。他甚至不愿看跪在地上的金素一眼。
沈贵姬盈盈道:“贵嫔现下正为修容教导宫人……嫔妾恐怕此事让贵嫔接手,反而阖宫误会了贵嫔的用心。”语毕见江承光目中未见怒色,沈贵姬心中一松,道:
“此刻证人、证物都只等圣上传召了。”
江承光挥一挥手,表示不必。
他终于转向了金仙儿,声音冷厉,近乎切齿:“修容,你认么?”
至此事情已然全部败露,即便咬死不认,也改变不了什么。
金素微微仰起头,月白襦裙在膝后铺开,散成一朵淡雅的香花。那素净的面容镇定而勇敢,恰似选秀时的初见。她有一对极为狭长柔美的眸子,曾使江承光迷恋。
她道:“嫔妾无话可说。”
双手交叠至于身前,缓缓下拜叩首。她细腻洁白的脖颈含成一个柔美的弧度。
江承光默了片刻:“那么,你是承认了?”
“圣上英明。”金素的声音带着些许的沙哑,她久久跪伏未起。
“为何?”江承光嘶声问道,“为何?朕待你们金家不薄,何苦要——”
“嫔妾会进宫正因为圣上待金家不薄。”
江承光看着金素柔婉却坚定的身影,心中忽然间生出一种被欺骗了的恼怒。镇国公府此举,何其大逆不道!他们是在欺君犯上,将他皇帝的尊严至于何地?且——他闭上了眼睛。
金素秀丽的面容也变得可鄙可憎起来。
“你先退下罢。”他声音平淡地对沈贵姬说道。跟着,江承光以一种想要尽快结束话题的姿态,向那名叫金素的女子发问:“仙——金修容,你告诉朕为什么?”
金素默了许久,方艰涩道:
“大夏制,适龄女子自愿参选。原本,嫔妾妹妹极渴望侍奉圣驾,只是她撞头受伤后,不知怎么的忘了许多事情,又闹着不肯离开家……”她苦笑一声,“那时的妹妹已经过了初选。镇国公府的女儿,过了初选,几乎已是一只脚踏入了宫门,除非,殿前表现实在太差。”
她垂首;“可若那般作为,又会败坏了金氏女儿的名声,影响族妹们婚嫁……若说是突发恶疾,大夏也有过先例,当时圣人为表恩宠甚至派了御医来看诊……欺君之罪便更好些么?家里实在无路可走。嫔妾与妹妹一母同胞,容貌并无差别,便使嫔妾代替妹妹,入宫伺候圣驾。”
“那你们便以为朕是可以随便欺瞒糊弄过去的么?”江承光面色阴寒。
或许站在镇国公府的角度,此事合情合理。江承光从一开始见到的就是金素,金羽只是通过了皇帝不需驾临的初选,也就无所谓欺瞒背叛。可是对于江承光而言,他帝王的尊严被冒犯了。
他感到偌大的愤怒:被臣子愚弄的不快。而金素原先的不愿入宫,以及金羽出尔反尔的举止,都使他对于镇国公一家人产生了极差的观感。
金素衣衫单薄,羽睫覆下:“金氏不敢。”
“你现在要说什么?是你改了主意想要侍奉朕,所以主动代替了妹妹?此事是你一人之过?”江承光看她神情波动便知自己说对,冷笑连连:“金修容倒是勇敢。”
这一声金修容,如今听来格外讽刺。金素像是鼓起极大勇气一般,直视江承光晦暗的双眸:
“嫔妾知错。圣上乃是圣人天子,自然不会因为一桩起因可笑的小事,而将镇国公府治罪。金家素来忠贞,绝无不臣之心。圣上在选秀时点金家女儿进宫,也是为的彰显尊荣。如今,镇国公府并无忤逆之心,圣上虽然震怒,却怀仁德之风,断不会因此事而废金家。”
她字句清晰吐露:“故圣上之怒,只由嫔妾一人来承担。”
皇帝目光暗沉注视于她,似乎想问她何来如此勇气,竟敢担下天子之怒。他忽然感到自己似乎从未了解于她,从未了解这宠爱了半年的温柔姑娘。恍惚间,有种陌生和厌恶隔在两人之间。
他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帝王青底云纹的靴子从金素身边走过,并无一丝停留。
金素脊背挺得笔直,面上却忍不住有泪水滑下。
只听得帝王低沉而无感情的声音在身后向人吩咐道:
“修容金氏,暂禁足于永信宫窥星阁,无诏不得出。命章贵嫔尽快安排一次家眷探望,届时镇国公府夫妇,和他们家的小姐,必须过来当堂对质!”
等那脚步渐渐远去,金素松一口气,骤然瘫倒在地上。冰凉的脸上已经全是泪水,却扬起一个惨淡笑容。
还好,还好,圣上没有直接传羽儿入宫。圣上还是愿意给镇国公府这个面子的,没有掀开此事狠狠发作。还好……
可为什么笑着笑着,又是满脸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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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羽进宫的那天,是三月的最后一个日子。
天空一碧如洗,御花园花团锦簇。她着一身绣着金盏菊的对襟襦裙,跟在父母的身后,带着好奇与畏惧的眼神走入宫中。
金羽与金素样貌别无二致,眼形自然也如姐姐一般秀美。然而,若说金素的眸子是狭长柔美,那么属于金羽的那双,便是灵慧剔透。
她周身上下都散发一种谨慎压抑着的活泼随性、疏懒明媚,因此也就独具魅力。当她露出笑容的时候,经常不能立刻记起“笑不露齿”的规矩,笑出一口整齐洁白的贝齿后才堪堪反应过来,用力咬住自己的下嘴唇。
她时而快活大方,时而忧伤沉静,站在那里,便是一道生动的风景线。
在她入殿前,江承光原本是沉着脸的。直到,他看见了那个根本不清楚发生了多么严重事情的金羽。她自以为表现得足够规矩,想要不着痕迹地打量打量满座妃嫔。其实,任谁都能发现她冒冒失失的小动作。
镇国公夫妇的脸都青了,只不敢在皇帝的注视下斥责女儿,拼命扯她衣袖。
妃嫔们聚集在永信宫宣明殿内。
她们大都已经知道了事情的经过,此时以一种混杂着怜悯的奇异目光注视着金羽。江承光决心借此给所有人一个警告,因此便不避开后宫的任何人。
那日的金素说的没错,镇国公府素来知趣,支持于他。他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废了金家。他只会暗中给一番警告,同时狠狠捉着这个可大可小的冒犯把柄。
而他同样希望通过这些妃嫔的口,隐晦地将这个态度传达给各个世家。
他目视于下,殊无表情,淡淡道:
“金氏,你可知罪么?”
金夫人的脸骤然间变得煞白起来。
她哀叫一声,不及与丈夫交流,便扑通跪在地上,泣道:“求圣上明示……”
霍昭仪轻蔑地嗤笑一声:
“做都做了,居然还不敢承认?”
金夫人的面色更加苍白起来。她强自支撑着回答道:“镇国公府从未对圣上有过二心……”而镇国公只是长叹流泪,伏地哀哭不止。
他们被传唤进宫时便隐有猜测,当时还心怀侥幸。现在看来,全都完了。
“你们是没有二心。”
江承光目视跪在两人身后、至此终于明白过来形势不对的金羽,冷笑一声:“可你们送一个冒名的女儿入朕的后宫,又是怎么一回事!”
第51章 若得山花 “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
皇帝疾言厉色的呵斥, 把镇国公夫妇吓得魂飞魄散。
镇国公抢前两步,重重叩头:“老臣有罪!金述岱有罪!”他似是惭愧难言,瞬间苍老了十岁。而金夫人浑身战栗, 已说不出话来, 只反复“臣妇、臣妇”地支吾着。
独金羽吓得面无血色,忘了一切。她直愣愣抬起头,盯着皇帝的脸猛瞧, 双手无意识地绞在一起,心中只反复叫“完了, 完了”!被发现啦,我就要死在这里啦!
脑海中各种念头转来转去,整个人却抖得犹如秋风中的落叶一般。好几回,“不干姐姐和娘亲的事,圣上要罚就罚我”的话语冲到喉头,又被她哆嗦着咽下。
皇帝再不看她们, 转向赵忠福肃声道:“传金素入殿罢。”
……
金素入殿的时候, 神色很是平静。
素衣女子目凝于地, 一步步进到君前, 叩首而拜:
“罪女金素, 叩拜圣上。”
她的面容平静无波, 跪姿恭敬、庄重甚至称得上优美,与她那显得有几分别扭难看的妹妹大为不同, 正是每一个世家贵女都会被教导的跪姿。
江承光凝视着这个往日自己极为宠爱的女子, 看着她素净近乎寡淡的面容, 忽而不明白自己之前为何会那样宠爱于她,又或者看到的不过是个假面人儿。
一种厌倦的感情充斥了他的心:“镇国公,你没什么话想对她说?”
镇国公怔怔看着憔悴了不少的大女儿, 目光触到聂轲含悲的眸,不由一颤。
他心知再抵赖也是无用,长长叹一口气道:“老臣知罪啦。一切都是老臣的主意,不敢请求圣上宽宥,但望圣上看在老臣两个女儿年幼无知的份上,只降罪老臣一人罢。”
这番变故,在座妃嫔虽早已知晓缘由,可打量着金素、金羽一般的容颜、不同的气韵,仍旧止不住地讶异。实因这桩事情实在荒唐至极,又可大可小,众人便有些神态不一。
若往大了说,混进宫中的假如是刺客,圣上的安全如何作保?且如此荒谬行事,似有藐视之意。若往小了说,不过是镇国公府的小女儿闹脾气不肯入宫,临时换了大女儿顶上而已……一切端看圣上如何判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