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荷想想也是这个道理, 终归是她伤了人家,不好再添麻烦,遂道:“好。”
三人到底是一并回去了。
因着钟薇臂上有伤的缘故,皇帝与她同乘一匹。越荷骑着紫燕跟在旁边,而侍卫远远地带着钟薇的马匹跟在后面不敢靠近,唯恐一不小心瞧到了皇帝女人的伤口。
到了临时驻扎休息的营前,江承光抱着钟薇小心下马,对越荷道:“别下来了,朕等会儿就回来。”竟是还要陪她出去散心的意思。又接过太监手中的披风给钟薇罩上,送了她进去。
越荷在门口稍待一会儿,便觉杂人太多有些不耐,干脆策着马慢慢走开了一些。那玉狮子竟也跟来,亲昵地相偎。越荷付之一笑。
不多时便听见江承光的笑声:“阿越你也忒促狭,不知道等朕。”
青年帝王从营帐处迈步而来,越荷回头朝他粲然一笑。两人对视,竟有些陌生而模糊的心动,俱是一时无言。江承光咳嗽了两声,正要说话间,忽有惊呼之声响起——
越荷骤然回头,便见一匹疯马带着一个女子疾驰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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褐色的大马高高扬起四蹄,长嘶吼叫。眼底一片血红浑浊,不管不顾地狂奔直冲而来,竟有几分疯牛之状!那疯马的后面有着数人在驱马急追,然而却被越甩越远。
唯有一水绿色骑装女子伏于马背,双手紧紧揪住马鬃毛。她的身体在马上剧烈摇晃着,犹如一片枯叶将要被风吹下树梢时的垂死挣扎。
女子惊得面无半点血色,只一对柔美狭长的眸子还蕴满着灵秀与倔强。
“素素!”
一道银红色身影高声呼唤,不断抽着马儿。是聂轲,神色焦急而惊慌:
“素素!你再坚持一会儿,我马上就到了!抱紧马脖子,素素!”
那一瞬间,一切都好像被凝固。竭力抓住生命的女子奋力与疯马斗争,聂轲与宫女、侍卫在后面拼命地追赶着,而在金仙儿的前方……
左边是营地,人流如潮!侍卫正迅速地聚集起来,预备要冲过来保卫皇帝、再解救于她。但是江承光同样站在那里,而且他已经来不及避开了,还站在是最前面!
右边,右边则是森林,且不在围猎的范围之内。仅是粗粗清理一番,谁也不知道里面究竟有什么——更加重要的是,一旦入了森林,一匹发疯的烈马拖着一个柔弱的女子,谁还能找得到她们!或许,在找到之前金仙儿就已经坠马而死了罢?
“素素!素素!”
聂轲焦急的呼唤牵动起所有的记忆,金仙儿右手死死抱住马脖子,左手则高高扬起,用尽全身力气执鞭在疯马的左臀狠狠一抽——
冲撞皇帝,罪及九族。
从金仙儿抽马到那疯马彻底调转方向,已经冲出去很长的一段路。
因此,那疯马几乎是险险擦着江承光过去的!只差一点儿,当朝帝王就会被这匹发狂的疯马给撞飞,而侍卫甚至还没来得及赶到!
可是聂轲绝望地叫了起来:“素素——”
发狂的烈马,又如何能追赶得上?更何况那疯马刚刚还吃了一鞭。假如在进入森林前不能拦下疯马,金仙儿就算能坚持住、不脱力坠马而死,也会彻底地无迹可寻!现今那疯马跑得这样快,即便冒险跳下也是死路一条!现在还能有什么办法?聂轲地瞳孔骤然放大——
越荷在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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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荷的确在追!
在金仙儿想尽办法控制着马避开江承光的那一刻,越荷早已策马转过一个大弯,反身追逐。聂轲心焦催马之余,不禁热泪盈眶:现下能追上金仙儿的,或许只有那一刻刚好在马上、距离极近、马匹又分外神俊的越荷了!可是,她的骑术当真能行吗?
侍卫还没上马,再不救下人,一切都来不及了!越荷大声呼喝着,声音被风刮向身后,可她依旧朝前方大声地喊着:“仙儿,不要勒缰绳!抱住马脖子!抱住马脖子!”一面夹紧双腿,鹰嘴嵌入马腹中。
紫燕飞驰如电,两人之间的距离与金仙儿和森林的距离一样,在不断地缩短!
金仙儿已经被颠得面色青白,话也没力气说。可她依旧紧咬下唇,死死抱住了那匹疯马,决不让自己被甩下来。眼眸里,透着对生的渴望与倔强。当初就是这张素净柔婉的面容,在玫瑰花粉事件时,毫不犹豫地站到了越荷身边!不惜一搏,全力相助!
五十步……二十步……十步,近了,近了!
风把呼呼的啸声灌入耳中,越荷手中没有任何可以制住疯马的东西!看上去,她似乎除了陪金仙儿跑完最后一程之外,已经毫无办法!但是!
“仙儿,抱马腹!”
电光火石之间,越荷弯腰直从右靴中抽出匕首,短鞘正好留在靴内。越荷看也不看,一按匕首柄上的鹰眼,便感觉到手中的匕首已成一把短刀。咬紧了牙关,越荷用尽全身的力气——
“抱马腹!”
一刀狠狠斩下,骏马的脖颈顿时鲜血如注!
那马首被割下一大半,只一小截皮肉相连。疯马几乎是瞬间毙命,马身还保持着前奔的姿态,四蹄却迟滞着黏在原地。那股爆发的速度将金仙儿从马背上狠狠甩下,向前滚落了数圈。
她的骑装上沾满了疯马的鲜血,手腕脚踝皆被擦破流血,灰尘扑扑。金仙儿抬起头来,一张沾土的俏脸上还可见惊恐之色。疯马侧里倒在地上,鲜血很快就染红了草地,天空中的鹰都忍不住飞将下来,在低空盘旋注视。
紫燕亦被浇了一头鲜血,马儿向前狂奔一阵,终于在主人有节奏的拍打安抚中平静了下来。越荷又驱驰紫燕回到了金仙儿落马的地方。她跳下马,赶紧去看仙儿虚弱的神情。
远方有一抹银红风一般赶来。
金仙儿苍白的嘴唇虚弱地动了动,支撑着向越荷道谢了一句,便昏了过去。而聂轲已然跳下躁动的马匹飞跑过来,关切地问着“怎么样,怎么样!”。在更远的地方,侍卫们正不要命地策马狂奔而来……
全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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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疯马伤人事件,最终被定性为一场意外。
宫人检查了马的浑身上下,甚至开膛破腹去查看胃肠中还没消化的草料,却没能找到半点线索。而当时跟着金仙儿的聂轲与宫女都作证说,马匹是突然之间发起疯来的。
金婉媛并没有冒进不当的举止,乃是无辜受累。并且,由于宫人在马前挂错了玉牌,她骑上的,本该是分给贺芳仪的马。这样,就使得事情更加复杂了。
江承光对于这种不能掌握在自己手里的事十分恼火。
那日几串意外相叠,最终导致他险些葬身马蹄,是金仙儿舍命一般将马赶往树林,才没让他伤着。加之不能揪出使马发疯的真凶,皇帝为了弥补,便越级晋封金仙儿为修容。
然而,或许心有阴影,直到回宫之前,他也再没有招幸过新封的金修容。
越荷亦被晋封为了理修仪。只是,她心中全无喜悦。总觉得看似平静的时日之中,孕着诡谲的波云,却怎么都捉不住头绪。
在离宫之前,因金仙儿执意请求带聂轲随驾,曾与皇帝闹得很不愉快。如今尽管在祸难中表达了忠贞之意,但皇帝一时也并未再宠爱她,只是多加赏赐了一番。
越荷理不清思绪,又担心江承光明面赏赐,心中迁怒,本有意为仙儿稍稍邀宠。只是金仙儿坚决辞了一番,每日只是在帐中同聂轲说笑,不论其它。
皇帝的安全不是小事。今次祸事虽落在金修容身上,但龙颜震怒、大肆清查之下,到底人心惶惶。春狩就这样匆匆落幕,皇帝携众人归宫。
此番同行的五位妃嫔中,金修容险些丧命却临危有忠贞之举,众人都以为她必得后福。理芳媛救人有功,晋封了修仪。钟薇添了道浅浅伤口,仍是平静温婉。聂轲是焦心自责,而原本要骑上那匹疯马的贺芳仪,却默默无言。
越荷念及她的身世遭遇,不由多了些心绪。
假如,贺芳仪当真骑上那匹疯马坠亡,得益的只会是那人。可那一贯是个性子温婉沉静之人,不似能为此狠辣之举的。孰是孰非,一时之间倒也很难看得清楚。
第49章 石破天惊 贵姬沈氏告发修容金氏冒名顶……
回宫之后, 越荷先去拜见了主位霍昭仪。
流产之后的霍妩瘦了不少,离宫数日,也未见好。但她的眼神, 却越发冷厉。见到越荷后, 淡淡关怀了几句惊马之事,就命她回去。
在皇帝离宫之后,霍妩与玉河数番争执, 甚至惊动了太后。太后因着玉河的身孕,不免就多加偏袒于她。霍妩心中郁结, 如今越发不爱理人。而玫瑰花粉之事,又让她对越荷有所防范。
越荷对此情状,只得苦笑。好在薛修媛还肯为她说两句话,情况不至太糟。
当日皇帝看过霍妩,转来越荷这边时,神色就有些淡淡的。开口便问道:
“阿越可想迁宫么?”
彼时越荷正轻嗅新茶, 闻言不由一怔:“圣上何出此言?”
江承光仍是道:“长乐宫的云光阁, 永和宫的明瑟阁都是好的。要不然就去和苏贵妃住着, 实在不行, 永乐宫现下也还空着……”
越荷不得不打断他了。
“圣上, 好端端地, 嫔妾做什么要迁宫呢?”她含了浅笑起身,帮他褪去外袍, “嫔妾在仙都宫自在得很, 何况嫔妾也舍不得庭前这些牡丹花。”
江承光随口道:“迁过去就好。”又叹道, “妩儿失子后伤痛,有什么地方做得过分了,朕也不忍心苛责于她——朕瞧着她不大喜欢你的样子。”眉头却有些紧缩。
越荷细细思来, 当是霍妩心中郁结,言语冲撞了江承光,叫对方有些嫌隙。便应道:
“是了,花粉一事本已解释清楚,然而孕中最易多思,昭仪想来是不愿看见嫔妾的。再加上后来昭仪的孩儿……”她恳切言语,“只是嫔妾若骤然迁宫,恐怕满宫流言蜚语,胡乱揣测。更可能借机污蔑昭仪的清誉,而嫔妾与昭仪来日相见也就尴尬。嫔妾心想,实在不到迁宫的地步……”
“你说得有理。”江承光叹,又安慰她,“只是这样一来,她若有些刺人的话,你不必往心里去的。”
越荷笑道:“是,昭仪最是口硬心软的人。”一面又暗暗忧虑,霍妩滑胎之后究竟会做出什么样的举动呢?假如她当真对玉河出手,自己又能做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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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宫后不久,金仙儿的宠爱重新恢复了。
霍妩前头着凉,又病了一场不能侍寝。占过些宠爱的丁氏自尽,钟德媛又伤了手臂。尽管口子不大,她却极守礼,愈合前不敢侍寝的。因此算下来,每月倒是多了不少日子。
因此,金修容的盛宠就更加地打眼起来,甚至招来了不少高位嫔妃的忌惮。金仙儿不同于越荷,她到底是镇国公的嫡女,是有着家世尊贵做后盾的。
如今宫中后位虚悬,虽说看上去李贵妃最有希望,可皇帝若真有心,迎她入宫时何不直接封后,而要她做了贵妃?后宫里但凡有些家世的,谁心里没点儿思量呢。
和欢殿永远是富丽的。即便霍昭仪滑胎,也依旧是后宫中最引人瞩目的地方之一。
冯韫玉一身樱桃色齐胸襦裙,温顺地坐在小几上,手执美人拳为霍妩捶腿。她力道适中,一下一下不快也不慢。可霍妩却无心夸赞。
她听着红绡的回禀,面上仍是冰寒一片,只冷冷道:“圣上这些日子,都是在那金氏那儿?”
红绡讷讷道:“金修容替圣上挡了灾,圣上难免偏疼些……”说到后来却也编不下去了。
霍妩冷笑连连:“替圣上挡灾?也不看看那马是给谁骑的?”说着又是一阵烦躁,“说来贺芳仪素日里也不见得多么得宠,又是那样的出身,有谁闲着没事去害她?”目光又落在冯韫玉身上,霍妩嗤笑一声:“好是没用,本宫亲自引见的,却也没见圣上多么垂青。”
韫玉晓得霍昭仪不过想借自己的腹而已,圣上不宠爱她其实是合对方心意的,只温顺道:“嫔妾无能,不能为娘娘分忧。”
霍妩哼了一声,也不再说她。问道:“圣上今日要来看理修仪?那就叫她过来陪本宫说说话罢。冯嫔,你回金华阁去。那是本宫先头的好地方,以后有的是你的福气。”
她这话说的理所当然,而她也的确有这个底气。
韫玉的嘴唇都要咬出血来。她俯下身子,喏喏地应了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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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承光到底还是有几分喜爱霍妩的,虽则看出霍妩的心思,但也在日子上宠幸了几次冯韫玉。霍妩便也暂时未与玉河争锋,一副安心养病的样子。
这一日江承光去看章婕妤。洛微言正翻看着各宫的账册,见他来了,行礼后也轻嗔道:“圣上不晓得微言这里正算得头疼?莫非是来帮忙的?”
江承光哈哈一笑,随口问道:“微言可有看出什么名堂来?”
微言回身捧起那账册,含笑道:“圣上切莫小看了,也是门大学问呢。”说着神色便有些为难,“臣妾正看到金修容的。按例,从四品当每月享有白面二斤、白糖二两、甜酱六两、白蜡二枝、黄蜡二枝、羊油蜡二枝,只是金修容处,数目似乎有些不对。”
江承光渐渐便淡了神色:“哦?”
微言恍若未觉:“修容的用例,白面领了三斤,白糖则有五两。另外蜡也是领了六枝白蜡,黄蜡与羊油蜡未领……”她所言白蜡之类都是每枝一斤五两的分量,并不是寻常蜡烛。
微言歉意道:“臣妾原不该拿这些小事劳烦圣上的,只是修容的宫人说多领便多领了,自然会用分例补上。宫中物件皆有定量,看在修容的面子上也没人说什么。可是如今已经月末,尚食等局并未收到额外的贴补,臣妾心下甚是不安……”她说着,俯身行了大礼。
“原本不是多少分例的问题,为着姐姐妹妹的情分,臣妾也愿意为金修容贴补上这些。可是有一便有二,谁又能知旁人会否纷纷效仿。此源一开,来日必有祸患,因此臣妾请求圣上严厉处罚以正宫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