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也不是。”自有消息灵通的来炫耀,“这位李贵妃又称小李贵妃,因她姐姐大李贵妃去了,才被钦点入宫,距今不到一年。小李贵妃年轻些,难免经验不足。洛婕妤是太子府的老人了,为人素来思虑周全,且如今宫中高位嫔妃不多,苏贵妃和慧婕妤又体弱,无论按资历还是尊卑来排,可不就轮上洛婕妤了么。”
“姐姐果然博闻强识。”秀女中有听了觉得大长见识称赞不已的,但更多却是趁此机会悄无声息上前去比划绸缎的。于是炫耀的也不肯再讲,连忙也去宫女们处选取,唯恐拿不到好的缎子。一时间,有掐尖要强的,也有要表现贤良淑德的,更有选不出来急得满头大汗的,众人百态,都被女官们暗暗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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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次分发下来的缎子,多半是适宜少女的娇嫩鲜艳之色,也偶有雪青、黛紫的。像桃粉、鹅黄的便很多,但色泽都有微差,绝不至出现两匹相同的。
秀女们初时还会因为深恐挑不到合宜的而慌乱,后来便是彻底看花了眼,但觉哪一匹都很好。只有少数对色彩极敏感、又深深了解自己的,才用很短的时间便选定,径直去拿针线了。
越荷正在两匹颜色极近的绸缎之中斟酌,忽然一个面熟的老宫女健步而来,神色冷硬。她暗暗吃了一惊,便见那老宫女扬声道:“楚小姐,这是您的绸缎!”不由分说便将一匹正红的绸子塞到还在兴致勃勃挑选的楚怀兰手中,其神情之不近情理似比昨日徐藏香更甚。
“我的?”楚怀兰吃了一惊,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可我分明还没挑选……”话到一半,声音渐低,恼怒从她的眉眼浮现了出来:“这是我的?”她愤声道,用力抖开绸缎。
正红色张扬地铺开,灼伤了她的眼。
“姑姑,你是什么意思?我根本没挑中这个。”楚怀兰捏紧了手指,思及越荷昨夜劝说,才勉强按捺住胸中不平,“这是最正不过的正红色!且抱来的六十二匹锦缎中,根本没有这个……”
楚怀兰就算再不晓事,也知道宫中的正红色唯有皇后可穿!而景宣朝皇后早逝,她若真以此缎裁了复选新衣,岂不是让别人指着鼻子骂她觊觎后位!这是大大的犯禁!再看周围秀女的目光,冷淡、不屑,一副看好戏的样子,楚怀兰再是大胆,心下也开始慌乱了。
“楚小姐,”老宫女仿佛没听见她的话一般,“方才徐司正已宣读过复选规则,一旦择定便不能反悔。”按住楚怀兰挣扎的手,劲儿竟出奇地大,“这是圣上亲自定的规矩,楚小姐莫不是想抗命?”眼带冷笑。
楚怀兰即便性情粗莽些,此刻也明白了是有人在针对自己。她的脸不知因惶恐还是愤怒涨得通红,张着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老宫女见状,情知她已无法反抗,极冷淡地衽一礼便要转身离去。楚怀兰见她轻蔑自己,更加愤怒,脑子一热便要追上去争辩,忽然被越荷拉住了手臂。
耳边传来轻轻一句:“那是太后的宫女。”
愤怒顿时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恐惧与慌乱。楚怀兰一把抓住越荷的手:“越姐姐你是说……她……”
越荷微微点头:“莫再争辩。‘得之我命,失之我幸’,这不是马车上你自己说的么?阿椒,想一想楚家,想一想你的母亲。咱们就算是落选,也不能因为和人吵起来这样可笑的原因。”
又见人多眼杂,遂耳语道,“回去细说。”
楚怀兰连忙点头,敬服不已。
然而,一丝疑惑却在慌乱之后慢慢腾起:越姐姐,怎么会认得太后的宫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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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真的是遭了针对,楚怀兰也只好自认倒霉。她催着越荷别顾自己,感觉去挑一匹好的,省得还要拿别人剩下的。忽闻一女声道:“楚姐姐请留步。”
越荷与楚怀兰转身,便见一女子迎面而来。这女子身材高挑,因而显得比常人更瘦些。但却并非形销骨立的那种瘦,而是一种收束了力量之美、生机蕴藏的修长挺拔。她眉宇间自有一股英气艳人,爽朗不凡。开口声如金铁,清脆而有力:“淮阴聂轲,问两位姐姐好。”
言谈大方,叫人一见便心生好感。
“聂姐姐好。”两人忙回礼,却不解聂轲来意。聂轲刚欲开口,一看越荷两手空空,忙道:“瞧我糊涂了,这位姐姐还没选好缎子。还是等姐姐选好再说,不能耽误你的正事。”
越荷颔首,心中暗赞聂轲的细心体贴,与她外表的直爽英媚大不相同。也不推辞,便去领回心中早已择定的一匹绛紫锦缎。这样的颜色年轻女孩穿了显老,多不会选,但越荷却很喜欢,直接抱了回来。她心中清楚自己如无意外必定过选,所以极是从容,不慌不乱。
聂轲与阿椒已闲聊了一阵子。见她抱了绸缎回来,友善一笑,方才说明来意:
“淮阴聂轲本是富商之女,县中恰有另一名叫‘聂可’的女子报名参选,名字错登成了我的,上报之后才发现。县官怕吃‘监察不利’的责任,便上门托我父亲叫我走上一遭。我这人素无羁绊,也是随父亲走南闯北过的,倒很愿意来京城瞧瞧,还能见识天家气象。我想:选上是光宗耀祖,来日兄弟也有机会受恩荫入朝为官,不必因商贾之身受人歧视。若是选不上,算是公款游历了一番,也绝不吃亏。便来参选了。”
“我本是为增长见识,不料过关斩将,竟来到了复选关卡。在外数日,左思右想,聂轲终是爱自由甚于做宫妃的光耀,且爹爹兄长们也极思念我,盼着我归家。听闻姐姐分到一匹犯禁的红绸,不若姐姐与聂轲交换,这样一来姐姐不必担心忌讳,聂轲也好趁机脱身,稳稳当当地落选归家。”
又道:“我的是墨绿色。”
真是“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楚怀兰心中先是一喜,继而想起红绸的来历,却又犹豫了起来。
“然而——”她叹了口气,“聂姐姐既是一片好心,阿椒便实言相告!阿椒此前鲁莽,多半是得罪了什么大人物。能当众强塞红缎子给我,人家的强盛可见一斑!若姐姐换了去,我怕姐姐平白担了我的孽,被人家迁怒,那反而是我的错处了!”
聂轲却不以为意,爽朗笑道:“怕甚!有道是‘天高皇帝远’,我志在回淮阴,又不是留在宫里看眼色,纵是大人物,难道能追着我打?且我亲眷中也没有出仕做官的,一桩小事难不成能记上几十年么?我看此事正是两相便宜。”
她语气诚恳:“姐姐,此次天家恩典甚厚,凡过京中初选者,皆可得珍品绸缎一匹裁衣,即便不中也可自行保留,算作表彰女儿之出彩。更何况还许我们赏玩御花园,聂轲岂不是已经赚到了么?姐姐手中的红缎,我已瞧了,难得在色彩纯正、做工精美,想是哪地上贡的。我父一方巨贾,又极疼我,我都少见如此珍奇的红缎。姐姐志在入宫,这红缎裁后却要因避讳长压箱底,而我不然,出宫后,裁了做嫁衣岂不是又尊贵又合宜?这不是极好的事么!”
楚怀兰听她如此,已是动摇,便望向越荷请她决断。越荷想了一想聂轲的言辞,又见她神色磊落,心中已无疑问,便笑道:“聂姐姐如此好意,阿椒若再推辞就太过了。”
楚怀兰闻言大喜,连忙递去正红绸缎,与聂轲的墨绿绸缎相交换。聂轲自是爽利一笑,两人就这么顺顺当当完成了绸缎的交换,心愿都遂。兴许阿椒是“绝地逢生”太欣喜了,竟又道:
“姐姐今日拔刀相助,阿椒感激不尽!便预祝姐姐早日回到淮阴,来日嫁个好人家,日子也过得顺心圆满!”又指一指她怀中红绸,“到时候姐姐披着嫁衣,就说是用天家赐的绸缎裁的!姐夫全家必然惶恐,不敢小看姐姐,哈哈!”
越荷见她忘形,轻轻摇头。聂轲却不害臊,只喜盈盈道:“谢阿椒吉言!愿咱们来日相见,俱都如愿以偿罢!”楚怀兰抱着绸缎和她对视,两人笑作一团。世上之事未必全部美满如意,可是能如此心怀愿景,却已经让很多人感到羡慕了。
第7章 故人重逢 曾有故人甚喜牡丹,今她已故……
七日之期很快过去,秀女们的新衣也都裁制完毕。
因有老宫女严厉管束的缘故,六十二位过了初选的秀女之中,纵有一二不善女红的,也无法求助他人。因此,七日内已陆陆续续有八名秀女不愿丢丑,主动放弃了。只待同游御花园的荣赐之后归家。而越荷和楚怀兰的七日时光,则都在忙碌的制衣中度过。
时间紧张,秀女们多是各忙各的,少有相互走访,也来不及勾心斗角,全把心思放在衣裳缝制上。但隔壁的冯韫玉却来了一次,谈话中隐约透了一点消息:顾盼的“顾”,是顾太后的“顾”字。越荷先前的猜测便落到了实处。
前世她主持宫宴,接待过不少命妇贵女,知道太后之兄有个嫡女,生得花容月貌,极是娇宠。但她并没见过那个顾姓姑娘,直到冯韫玉透出口风,才敢断定顾盼的身世。
今上生母早逝,一直由先帝的顾贵妃,也即当今顾太后抚养。两人感情甚笃。越荷印象中,顾太后乃慈和淡泊之人,从不为娘家讨要什么,也鲜少插手后宫之事。
但顾盼既然入了宫,她自己的侄女终归是要护的。何况据越荷猜想,顾盼因不愿入宫必然和家里闹过,太后对她自伤的事情怕也有数。她不能责怪侄女,只好迁怒多事的楚怀兰。
阿椒,怕是已经给太后留下了不好的印象。
但这终究不是眼前考虑的事情。换上新衣,施了脂粉,越荷和其他秀女一起由宫女领至御花园。带路宫女重申过一遍细则,便自行告退,留秀女们自行游览。
正值秋日,御花园仍是花团锦簇。因引了温泉,又有花匠日夜侍弄的缘故,竟有不少春花夏花盛开。秀女们见了,俱是赞叹不已。都是既想尽情游览,又恐好花被人先摘了去。还有谨慎的反复追问“真的好摘吗?名花也行吗?”旁人只答:“名花配美人。”言下之意倒颇可推敲。
于越荷,御花园是故地重游,心境自然不同。楚怀兰和几个秀女叽叽喳喳地赏玩花儿去了,她却自有一番心情,只是低头独行。不知不觉间便远离人群,竟然走到了昔日最爱看的牡丹花圃边。秋日牡丹,争奇斗艳,雍容华贵,其中更有许多她以前没见过的,大约是这一年新移植的。
越荷正欲举步上前,耳边忽然掠过那一日苏合真的话语,又急又快,带着决然愤意:
“喜欢这劳什子的牡丹……你给我记住!就是走上了黄泉路,你也牢牢地记住我今天的话!”
神色微黯。
一圃牡丹,都是名贵芳菲的品种,名字也极尊极美。雪映照霞、富贵满堂、火炼金丹、紫斑牡丹、三遍赛玉……越荷的眼里是花,心头却始终回放着前世临死的景象,不甘而绞痛。她缓而深地吸入一口气,又徐徐吐出,才略微舒缓了心头痛楚。
牡丹花圃分为左右两块,中间以一棵繁茂美丽的花树隔开。越荷已走完了一半。她低头绕过那遒苍的花树,欲往对面去。不料方一抬头,却见一素衣女子转过身来。心中咯噔一声,却是避之不及。那一刻,记忆犹如浪潮汹涌而至,裹挟着酸涩苦痛。越荷木在原地,动弹不得。
——素色玉簪花纹束衣,腰挽玉色烟罗更显纤弱。腕上软玉手镯似脱非脱,只因主人实在消瘦羸弱。面色苍白的女子双眉浅淡而修长,密密睫下是秋水样的双目,含着愁绪却仍是温柔。
乌发以点银簪子挽成愁来髻,压得脖颈不胜重负一般微微垂下。转过身时,一对白玉耳坠旋着划出两道半圆的弧线,又最终沉静在她耳畔。
苏合真。苏贵妃。
越荷的两只手,藏在袖子里颤抖。她几乎不知该如何面对这样的时刻——那是杀了她和孩儿的仇人,亦是少女时代最亲密相依的伙伴。她怎又瘦了?是良心不安噩梦缠身,还是纵然昧着良心杀了她李月河,却仍看不到后位希望,这才日夜忧愁?而合真已经缓步过来,素净的面容上有温和的笑徐徐漾开,她道:
“牡丹开得很好,不是么?”
越荷的指甲深深刺入掌心,有一瞬间她以为自己会扑上去狠狠地咬她踢她——然而她听见了自己的声音,颤抖却强作平静的:“这位娘娘好。”膝盖僵硬到屈不下去。
苏合真不以为意,温文道:“我姓苏。”
“苏贵妃。”越荷亦恢复了镇静,她知晓以新身份入宫后必然会与苏合真再见,只是料不到这样快罢了。好在她知道自己回来时为了什么:“没想到娘娘喜欢牡丹。”
她分明记得,苏合真最喜的是芬芳洁白的玉簪花。
苏合真的目光重又投向圃里的牡丹。她秋水样的双目倒映了怀念与些微心痛,缓缓道:“‘花王有意,念三秋寂寞,凄凉天气。’曾有故人甚喜牡丹,今她已故去。宫里却再也养不出那样好的名花倾国了。”
越荷的心冷了下来:苏合真总是这样,悲天悯人、心地善良。李月河分明是被她害死,她却还能做出一副姐妹情深的样子来怀念,连在她这新入宫的秀女面前都要做戏……她实在是把戏演到了骨子里。然而,那种入骨的伤怀,真的是能演出来的么?
“娘娘节哀。”说出这句话,越荷心中讽刺的同时又平静无比。曾经的自己,的确已经死了——因为眼前这个柔弱善良的女子。
本以为能压抑下去的愤恨委屈又再度涌上心头,越荷别过头不再看苏合真。合真却已细细打量她一番,继而笑了:
“你是来择花的应届秀女?”
越荷平平地答:“是。”
苏合真见她一身紫衣,微勾的凤眸里安静蛰伏着什么情绪。她目露复杂之色,忽然发问:“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越荷。”越荷说。
她几乎是迫不及待抬起头,带着刻毒的复仇快意无所顾忌去直视苏合真的眼睛。她会以为是做梦么?会以为是冤魂归来索命,还是勃然大怒,彻底撕下伪善的面具?然而——
苏合真面色惊白,捂住胸口踉跄着倒退两步,眼神又是痛苦又是不敢置信。她的脸上,似有悲戚之色闪过。渐渐的,又归于平静了。她轻轻喘着气,问:“越威老将军的孙女,是叫这个名字么?”又轻声地说:“果然是个好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