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即便在养病,她也对后宫里的事情大致有数,足见圣眷优渥,比之李月河出息多了。越荷淡淡道:“是。多谢娘娘赞誉。”
苏合真又细看她几眼,忽然快步近了花圃,用力地掐下一枝黑紫牡丹。她的手微微发抖,胸口也剧烈地起伏不定,却是将那艳丽花儿递来,在风中轻颤着:
“簪这个罢。这花名叫‘青龙卧墨池’,是很好的花。与你相衬。”
越荷微感诧异。这是强行赐予?但要说与她衣裳容颜相衬,这花的确是合宜的。可是,苏合真又是什么意思?心中思绪翻涌,才接下那花,要道几句谢辞,又听合真叹道:
“你兴许不知道,这花里有个传说。从前我的故人,最不喜欢这个昏庸霸道的传说。但我以为,纵然是恶水临身,也总好过天庭万般。唉……她那时很傲气。”
越荷知道她说的是什么。青龙卧墨池有一个关于爱情的传说,可惜一对恋人被昏庸的王母所害,不得成仙,生生世世只做了牡丹。她少时便很不喜欢这样的故事,虽然长相厮守好过牛郎织女的年年盼佳期,可是好好的恋人,又凭什么要遭那番罪呢?她喜欢的故事是君明臣贤,善恶有报,就与她的爱恨一般分明。少时合真常笑话她,说岂能尽如人意。
但她却守着自己的傲骨不改。纵然是幽居侍弄花草,养的也是花王牡丹。时人以轻柔洁白为美,牡丹中黑色的品种本就少,青龙卧墨池已是品相最好的。但她偏偏不喜其传说,又嫌色泽不够浓郁,亲手培育出了新的黑花魁首,就是冠世墨玉。
只可惜……
“若论黑牡丹,仍以贤德贵妃亲手培植的那两株‘冠世墨玉’为最。其繁美黑艳,堪称举世无双。可惜贵妃故去,两株牡丹,便也败了……宫中再养不出来,只能退而求其次,多种这‘青龙卧墨池’。今日我拿这花给你,且祝你讨个好彩罢。”
苏合真温柔地笑笑,神色已不再悲伤,而是略带怀念。
越荷却因她的作态而心生厌恶。面前这个女子当真有心么?为何在做下那些事情后,仍可以云淡风轻地谈论她们曾经的“交情”?那难道不是她眼中的笑话么。
贤德贵妃——这是李月河的谥号。可笑她生前愚鲁,竟得了这样一个谥号,还以皇后礼安葬。江承光为了安抚李家,实在不惜颜面。但是,父亲在乎的也未必是她罢了。
苏合真望着那位名叫“越荷”的秀女,她平静无波的脸,让她想起另一个女子的面容——曾经,失宠之后的贵妃,就永远是这幅神情。她看着她春风得意,看着后宫中人争斗不休,却始终平静以对,不再付出多余的感情。若不是后来意外怀孕,大喜大悲,她甚至都懒于给她敷衍一点厌恨罢。
心中没由来地一阵难受,苏合真轻轻挥了挥手道:“既拿了花,你先去罢。我还想再看一会子牡丹。”又低头轻嘲,“你若不喜欢那花,随便丢了也行,我会同她们说不给你录入。”
越荷遂缓步离去。过了阵子,合真才约莫记起,这秀女仿佛始终不曾向她屈膝。
自嘲一笑,也罢,纵是屈膝……她又怎么受一个和月姐姐如斯相似的女子之拜呢?痴痴望向牡丹,合真怅然复吟道:
“花王有意,念三秋寂寞,凄凉天气。木落烟深山雾冷,不比寻常风味。勒驾闲来,柳蒲憔悴,无限惊心事。仙容香艳,俨然春盛标致。 ”
“雅态出格天姿,风流酝藉,羞杀岩前桂。寄语鞭蓉临水际,莫骋芳颜妖丽。一朵凭栏,千花退避,恼得骚人醉。等闲风雨,更休孱愁容易。”
语渐低微,终不可闻。
“等闲风雨,更休孱愁容易……”
第8章 群芳相看 那木芙蓉含笑一如钟薇,淡然……
时辰既到,众秀女便陆续归位、等候遴选。
然而不知是贵人事多,还是存心考较秀女们的涵养,竟是久久未有人至。秀女们虽心下纳罕,也只拿了帕子小心地擦去额上细汗,不敢旁顾。又过了两炷香的工夫,才见一个圆脸宫女脚下生风地小跑过来,袖着手,脸上却是喜气洋洋。
“诸位小姐们实在久等!好叫诸位得知,方才我家贵妃诊出身孕,圣上一时大喜,外头有些忙乱,这才耽误了许多时间。想来这也是好兆,该阖宫同庆的!现下那边忙完了,小姐们尽可随奴婢入殿参选。娘娘已吩咐,今日面圣秀女无论中与不中,均赐金镯一对,以表庆贺。”
秀女们听了此言,不由小声议论起来,更有出身贫家的展露欢颜的。她们还在讨论宫女口中的是贵妃究竟是苏李哪一位,越荷却因这突然的消息有些站不稳。
心中如有一道惊雷闪过,轰鸣震响。方才那个宫女,是玉河身边的琼英!——怀了身孕的是她的亲妹妹李玉河!是了,定然没错了,是玉河怀孕了!
玉河……?那个娇宠长大的女孩儿?她疼爱至极的小妹?怀了江承光的孩子,这竟不是一场梦。刹那间,越荷心中滋味莫辨。然而更有一种奇特而宽慰的念头浮起:玉河既入宫不久便顺当怀上,那、这说明皇帝并没有限制李家女儿怀上孩子的意思!他并未心狠到底!
那么她前世的怀孕也并非是旁人算计中的一环,而是真正的意外!
思及此处,越荷藏在衣袖中的双手微微颤抖,她耻于自己这一刻感到的安慰,像是还残存着的软弱。但下一刻呼吸又陡然急促:既然怀孕的是玉河,苏合真又一向以为皇帝忌惮李家势力会扶李家女坐上后位,那么她会不会像对付昔日的自己一般,对着玉河出手?!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小妹并不知道苏合真的真面目!
紧迫感让她无暇再思考自己的事情:江承光是无法依靠的,他的确不喜欢带着李家血统的孩子,她前世就已经知道。他对她怀孕表现出的并非是忽视,而是刻意的冷淡——这一次,他也未必会站在玉河那边。
江承光对怀孕妃子的态度是从先帝那里承袭来的。有本事生下孩子并庇护的女人,才有资格做皇子公主的母亲;有本事平安长大的孩子,才有资格角逐皇位。
这种态度既冷血又实用:妃嫔怀孕时他几乎不会多加保护,生下后如是皇子照旧放养,若是公主才会稍稍庇佑疼爱。因此,他登基七年,至今膝下只有一子一女长成。
倘若有宫嫔害人并被抓住了证据,他也不吝处罚。但主动回护却是极少,因此宫中孩子屡屡夭折。现下只有辛后所出的大公主,及云婉容膝下的大皇子存活。
公主是身份娇贵的女流暂且不论,据越荷前世所知,大皇子亦是因江承光有愧云婉容才刻意保了下来。其余的,如汪婉仪夭了的儿子一般,生来死去,俱是寂寂。
然而玉河现下已不是你的妹妹——心中有一个声音提醒着,那是长信宫李贵妃,和今生的你并无一丝牵绊,你连关怀她的立场都没有,更如何考虑这些问题?
忍不住暗自苦笑。
但尽管满腹心事,越荷到底在宫廷生活中学会了不露声色的镇定。她在秀女队列中一言不发,跟着宫女到了偏殿等候传唤,也等着迎接未知的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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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室殿内。
皇帝江承光现年二十八岁。浓黑的眉宇下,好看的眼睛时常微微眯起,流露出或温和、或阴郁的神情。他是颇有城府的人,深谙帝王之道亦以明君自期,但小节上却时常显露内心的犹疑不安。他为人勤政,但也不拒绝遴选美人。很难说他究竟是心狠还是心软,喜怒亦是不定,但惯常却以温和面目示人,身上时时闪现出身为帝王与平凡男人的矛盾来。他坐在正中。
居于左之尊位的是贵妃李玉河。年方十六的贵妃初初怀孕,整个人都透出幸福的光彩。先前正因皇帝想送她回宫休息,她却闹着要留下看选秀,这才耽误了时辰。
玉河的神态是那种被宠爱的女儿家所拥有的无忧无虑的娇憨,大而灵动的眼时常一转,流露出任性与顽皮,及对身旁男子毫无原则的崇拜依赖。她个子有些娇小,坐在身形高大的皇帝身边无半点贵妃的气魄,倒有贵女的风度。将近一年的宫廷生活并未给她的少女心肠带来多少改变。
而皇帝右手边的则是婕妤洛微言。她姿容清丽,却不似苏贵妃之病态,而是温婉贤淑、气度端雅。她出身金陵世家偏支,早在大定二十年便入太子府。早年并不受宠,然而近年来随着父亲官职一路高升、荣登族长,她也渐渐进入了众人的视线。
她如水之柔婉,却能不动声色而穿石。今日她一身流彩暗花云锦宫装,并不衬容貌,却年轻老成。虽则隐在煊赫的贵妃之后,然而贵妃年轻不懂事,宫嫔里真正能说得上话的,还是这位端庄婉约的洛婕妤。
此时秀女们已陆续进来过五六个。按本次选秀的规则,入选的留下赐座,落选的从另一侧被引出,待选秀结束一起送出宫由家人接走。现下已看过了五六人,虽偶有亮点却不足令皇帝动容,竟无一个被留下的。殿内气氛不由有些沉闷。
洛婕妤察言观色,不曾多话。玉河则是倍感无聊,后悔不曾听皇帝之言回承晖殿歇着。又暗忖下个秀女是否要问些刁钻问题捉弄一番,也显自己聪明。而江承光面上不露声色,手里却摸了两回玉坠子了。
钟薇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走进正殿的。
当太监叫出“钟薇”之名时,无论江承光抑或玉河都稍打了些精神,因为这是那份早已定了的“必选名单”上出现的第一人。如前所叙,大夏选妃秉从自愿,故世家贵女只要过了初选,几乎不会被黜落。即将相之家,三世未可辱也。
然而即便不看家世,钟薇的资质也值得入选。她所裁制的一袭深衣,月白色的缎料上无半点线缝痕迹,唯独裙角栩栩如生地长出一丛水仙来,意境深远雅致。发间亦簪了淡色的木芙蓉。
那木芙蓉含笑一如钟薇,淡然而美好。
皇帝不禁微微点头。宫里和世家间的尊重是相互的,皇帝会挑选豪族女子入宫,而世家也不会送上粗陋浅薄之女。钟薇,绝对是世家女中的佼佼者。
洛婕妤温婉地转向皇帝,轻声道:“皇上,这深衣是极难制成,而此番考核之艰难尤甚。盖因深衣上下为一体,而所给衣料有限,倘裁剪拼接必有痕迹不美。而此女裁制时,却是做到心中有数,下手也极准。一气呵成,绝无半点纰漏,才得此衣,可称沉稳细心。十分可嘉。”
此言也见洛微言详知女红,非玉河可比。如无她在,江承光一个男子未必能知女红好歹。
其实洛微言心中尚有一言未道:此女绝非仅是心细沉稳。她七日能裁出深衣已是手艺娴熟,绝来不及给衣裳多做装饰。她必早知此事,故舍弃全局,只在衣裙一角精心刺绣了水仙,可谓胆大心细!而钟薇也成功了。这绝对是个心中有成算韬略的人!
皇帝闻得洛婕妤此言,果然大悦。正欲开口,贵妃已抢先道:“那便留下钟氏,赐座!”说罢又俏俏地瞧了皇帝一眼,一副我要施恩你别妨碍的样子,惹得皇帝微笑不止。
钟薇遂下拜:“臣女钟氏蒙受天恩,不胜惶恐,拜谢圣上、贵妃娘娘、婕妤娘娘。”落落大方,沉稳有度。
玉河不服,轻轻噘嘴:“还是先谢圣上,臣妾的心白费啦。”惹得江承光轻笑不已。而钟薇也恰到好处地微露惶恐之态,受赏退到侧旁小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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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好事成双”的道理,钟薇堪堪在一旁坐好,下一位秀女已令人眼前一亮。只见冯韫玉镇定地走到帝妃面前福身:“民女冯氏韫玉,参见圣上、贵妃娘娘、婕妤娘娘。”她虽口称民女,却镇定自若,胜过前面许多人。
皇帝见她装束,不由大感纳罕:“不是只许挑一匹布的吗?你身上怎么搭了四色?”
原来冯韫玉一身粉色对襟襦裙,腰间收束着鹅黄腰带。水绿霞帔垂落身侧,还牵出墨绿穗子,清新雅致、温婉怡人。其小家碧玉的独特风情展露无遗。发间妃色朱槿花瓣轻垂,芳心吐露,娇艳欲滴,更给冯韫玉增添一分美丽。
冯韫玉虽有些紧张,却并无闪避之色。
她道:“回圣上的话,先头吩咐各选一匹,想来是考较单色制衣的本领。然而民女粗笨,不巧得了湘妃色,又怕不合,心想规矩里不曾定死了相互间不许交换,便看作一条出路。特裁了些粉缎去求姐妹们交换,竟得应允,实是民女之大幸。”
“原来如此。”皇帝抚掌笑道,“虽说是钻了空子,但能说服其它秀女,也是你的本事。互惠互利的道理虽浅显,却没几个人真能看透说透的,可见你聪敏过人。”
走到这一步的秀女之间,竞争已是相当激烈了!尤其是冯韫玉这样毫无背景的女孩。这样情况下,她竟能说服三个秀女陪她换料子,实在难得。
互换衣料以给自己增色的举动虽然有些钻空子,但对本就没把握单色出彩的姑娘们却不失为一次好的冒险,的确互惠互利。且换衣料亦是结下一份互助之情,万一几人中有入选的,保不得便是青云直上。故冯韫玉此举,实有大智慧。
虽说颇有些“犯规”之嫌,皇帝却并不生气。
本来此番复选,就是综合考较了女红、审美、处事等几个方面,取其佼佼者。原本处事一项只在争选布料、花朵中考,冯韫玉能别出机杼,于制衣过程中靠处事出了彩,亦是她的本事。不过下回选秀这漏洞就该填上,不许再换。否则今日之事传出,岂不是人人都要钻漏子?
“冯姑娘的女红看着也颇好。”洛婕妤见玉河没有出声的意思,方柔声道:“你既叫做韫玉,那妹妹可叫怀珠么?‘石韫玉而山晖,水怀珠而川媚。’此语倒与你品性有些仿佛。”
冯韫玉温顺恭敬道:“娘娘高才。民女小妹尚在襁褓,多谢娘娘赐名。”提及妹妹,她神色中不由流露出一种欢欣与温柔,看得皇帝心头一动。
早有乖觉的太监唱声:
“冯韫玉,留名。”
冯韫玉遂欣喜而不失态地谢了恩,也挪步到钟薇身边去坐。选秀亦继续进行。
第9章 争奇斗艳 “可‘荷’字犯了臣妾和姐姐……
接下来的秀女中果见几个配有粉色滚边镶边、宫绦坎肩的。然而没了初次闻知的惊喜,这些秀女也确不如冯韫玉之品貌,俱是落选。
亦有故作聪明之人未按规定行事,在御花园中见了好花便舍去先前所折,偷摸丢了的。这些秀女,玉河早拿了宫女的记录在手,凡碰上必讥嘲一番,这才解了烦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