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午后昏黄的日光在云荻趴着的脸蛋上温柔地勾勒了一圈,温浓忽笑道,“好, 酒醒之后你可不要忘了。”
时候已然不早,筵席一散, 姑娘们陆陆续续离开了温府。
而苏雪榕还留在这里,等人走得差不多了,才拉着温浓解释,“那面屏风是兄长画的,他从前只画风景不画人……”
温浓打断她,“榕姐姐可知道, 爹爹被关进大理寺的时候我上你们府上求助, 却被门房拦着不让进的事?我真好奇, 舅母的茶会都在招待什么样贵重的人物, 生怕被我搅扰了。”
苏雪榕一噎, 又听温浓说, “那面屏风榕姐姐还是带回去吧,方才人多我不好说, 如今我和表哥既然没有了那些打算, 这屏风于我而言便贵重了, 我不能收。”
苏雪榕还想说什么,却迎面撞上了温浓干净清冽的目光,过于黑白分明以至于显得冷然。
她显然没有一丝动摇, 不管兄长作出了什么改变,花了多少心思。
她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
一个恍惚,苏雪榕不知不觉将这句疑问说出了口。
再抬眼看过去,温浓竟然还是笑着的。
苏雪榕脸上一臊,语速很快地说,“屏风还是留在你这里吧,若我带回去,有心人总能察觉什么,再猜测一二,对你名声不好。”
“不必,你披上一块布挡着,便说是我的回礼好了。”
苏雪榕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温浓显然不给一丝机会与兄长牵扯,也不做睹物思人之事。待屏风原物归还,睹物思人的便该是兄长了吧?
她说不通温浓,于是只好走了。
苏雪榕走后,温浓才笑着对礼梨汤说,“走,去瞧瞧那只醉猫现在可醒了。”
说的正是云荻,方才筵席快要结束的时候,她已经趴在温浓胳膊上睡过去了,温浓便吩咐梨汤带着云荻去她卧房躺着。
而云荻此时还在呼呼大睡,这酒量简直和温浓有的一拼。
温浓伸手探了探云荻的脸颊,有些微微发烫,正是散酒气的时候呢。
她将云荻唤醒,“云荻,云荻,喝了醒酒汤再睡。”
“……好吧。”
稍晚一些时候,公主府派人来接云荻,叫人没想到的是,太子也来了。
温府下人待太子走远了,才嘀嘀咕咕说起悄悄话来,“太子殿下待郡主也太好了,还亲自来接。”
而云荻还在温浓房里睡得香。
温浓推开门,蹲身行了一礼,“殿下。”
“温姑娘,云荻还睡着?”
温浓点了点头,抬起眼来看向太子,“殿下怎么亲来了?”
太子很自然地答,“方才正在姑姑那里,听说云荻醉了酒,姑姑拜托我将云荻带回来。只是不料她现在还未醒,给你添麻烦了。”
温浓摇头。
太子又说,“云荻未醒,我也交不了差。我在青云书肆旁边开了一家酒楼,今日还有灯会,宵禁推迟两个时辰,温姑娘若是无事,不如与我同去?”
终于来了。
原来当真是他的酒楼。
温浓在看到太子那一瞬起,便猜到他是要做什么。
于是刻意沉默了一小会儿,垂着的目光留意到太子一直从容的手忽地攥了攥,而后负到了身后去。
温浓敛住笑意,抬眼看向太子,“好,殿下相邀,臣女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太子眉间一松,眼里露出些笑意来,“走吧。”
路上,太子放慢了脚步,直至走在温浓的身边,隔着一条手臂的距离,看似生疏,余光却不住地落到她身上去。
温浓再一次感觉到身边的目光,终于开口,“殿下好像很喜爱这一身?臣女第三回 见殿下这样穿了。”
太子低头瞧了瞧身上这件月白洒金的长袍,他今日还是忍不住将这件穿了出来,又在外头加了件雪色披风。
他笑道,“我倒是没留意,衣着都是侍者准备的。”
也不知温浓信了没信。
太子又问,“说起来温姑娘那里应当也有一件颜色料子相近的,不曾见温姑娘再穿过。”
“臣女便是穿了殿下也见不到吧?”
那可不一定。
等等,她的语气怎么好像有些怪。
太子这么想着,目光又往温浓身上落,她的眉梢嘴角都是笑,比起从前的疏离,竟像是亲近了许多。
“说起来还不曾谢过殿下大恩,将爹爹从大理寺带出来,又为爹爹洗清了冤屈。”
原来她的亲近是因为此事啊。
太子轻描淡写地答,“算不上什么大恩,此案本就没有什么证据,倒是此案背后的某些事情更引人注意。我前不久去了趟江南,处置了不少官员,渎职的,卖官鬻爵的,应有尽有。如今京官里头也该整治整治了。”
温浓有些意外太子竟会与她说这些朝堂上的事,顺势问,“殿下若是有什么大动作,不会惹得某些人不满么?”
闻言,太子很轻地笑了声,“我若是怕他们不满,早便自废太子之位,去哪个犄角旮旯做个闲散王爷了。”
温浓顿住脚步,被他话里的洒脱敞亮吸引住了,一时没有说话。
倒是太子低头看向温浓,嗓音因低缓而显得温柔,“温姑娘也无须害怕,若是遇到了什么不公不平之事,只管与我说。你我也算是相熟了吧?”
温浓想起了“允之哥哥”信里相似的话,弯唇笑道,“好,臣女省得了。”
“那你我算不算相熟?”太子还抓着这句不放。
直到温浓点了头,太子才笑着继续往前走。
到了门口,太子先一步上了马车,而后朝着温浓伸出手来。
温浓一愣,太子说,“我的马车还算宽敞,一起坐吧。嗯?你不是说我们还算相熟么?”
“……”
温浓瞧了他一眼,将手放进了他摊开的手心。
太子的手看似白皙修长,质地如冰玉,掌心却是暖融融的,反倒是温浓的手冰冰凉凉,这一瞬,两人都愣了愣。
温浓很快借着他的手上了马车,而后坐在了马车一侧。
马车确实宽敞,但马车里头坐着的二人不约而同地感到了拥挤。
于是方才还能你来我往地聊天,现在倒沉默起来了。
如此这般,也算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了吧?
太子这么想着,开始找话说,“温姑娘的手总是很冷。”
“嗯。”温浓点点头,也不嫌他干巴巴,“我从小身子不好,如今已经好得多了,只是手冷罢了,不碍事。”
“小时候身体不好?”太子恍然,想起温浓小时候一发烧就要躺几天,但她病好之后又能跳上跳下,闹腾得不得了,因此他还真没有想到她身体不好。
温浓抬眼,目光落到太子微颤的睫羽上,悠悠地说,“小时候落了一次水,就烧了整整三天三夜,万幸没有给烧得傻了。还好那一次被邻家的一个哥哥及时救起来,若是再泡得救些,后果不堪设想……因此我一直很感激他。”
太子的睫羽颤得更明显了,“这样,那位邻家哥哥现在在何处?”
温浓闻言笑了笑,“在临城呢,前些日子还和我说他用了临城的油茶,又险些遭匪,描述得很是生动,不在临城又在哪儿呢?”
太子心里轻轻地突了一下,看向温浓,她的目光还带着笑,分明没有什么,但太子还是控制不住地心虚起来。
他撩开帘子看了眼天色,而后催促道,“再快一些。”
“殿下赶时间么?”温浓问。
“……倒也不是。”
话虽这么说,过了一会儿他又掀开帘子往外瞧。
直到马车停在酒楼门口,太子立即下来,而后伸手扶了把温浓。
“公子您可算来了,就等着您呢,快快,这边请。”一个掌柜模样的人连忙将太子迎了进去。
太子点点头便要往里走,直到听见身旁一声细细的“殿下……”
“嗯?”太子看向温浓,只见温浓垂着眸子。
太子顺着她的目光往下看,就见自己还握着她的手没放开呢。
“抱歉。”他松开手,握拳轻咳一声,而后若无其事地往里走,又向前头带路的掌柜问话,“灯会可准备周全了?”
“回公子的话,都周全了。”
“嗯,带我们去顶层吧。”
这酒楼足有五层楼高,下头三层待客,上头两层不放客人上去,顶层更是只有个小小的亭子,只作观景之用。
此时此刻天际唯有一丝昏黄的日光,就快到落下去了,云层呈现出瑰丽的色彩。
亭子三面都是遮挡的屏风,朝外那一侧倒是敞着,里头已经备好酒菜。
温浓将周遭的布置看在眼里,明知故问,“殿下原本是打算一个人来么?”
太子答得倒自然,“算是吧,一个人来此处赏灯会也有一番趣味,不过若能有人相伴自然更好。”
见温浓还在亭子外头,太子笑道,“进来吧,里头风小些。”
日光的影子更为稀薄,太子的目光开始不住地往天边落。
温浓将他的种种细节看在眼里,忍不住逗他,“殿下,我觉得有些冷了,可以到楼下去么?”
太子闻言一愣,而后二话不说将身上的披风解下来,一展,披在温浓身上,“上头视野更好,再坚持一会儿,等等我们就去楼下,可好?”
温浓点点头,将身上的披风拢了拢,独属于他的气味顿时将她包裹住。
她的嘴角露出一个隐秘的笑来。
果真有惊喜呢,那便等着看吧。
下一瞬,太阳完完全全地落到天际之下,天色显而易见地昏暗起来。
太子一时忘了分寸,忘了他还不曾和身边这个姑娘坦白,便握住了温浓的手腕,将她带到栏杆边上。
只见天色昏暗下来的同时,京城以央正大街为中线,一家家一户户,渐次地亮起了灯火,星星点点,美不胜收。
尤其主街两侧均挂着灯笼,一个个的散发着明亮的暖光,瞬间亮若白昼。
没有站过高处的人不会留意到,京城昼夜交替之际,经历了由明至暗又由暗至明的过程,短短一瞬,历经至暗至明,足以令任何一个人为之动容。
有人喜欢看日出,有人喜欢看日落,他想带她看万家灯火。
尤其最近温家遭了些事,这样渐次亮起的灯火,或许可以让她心情愉快一些。
太子侧过头来,见温浓正看着远方,玉白的脸颊被灯火映得暖融融。
温浓看得专注,太子也看得专注。
看她小巧的起伏的鼻梁,红润的微张的唇,明亮的眼,微颤的睫,一切的一切都美好如斯,叫他不肯移开目光,不肯眨一次眼。
底下开始热闹起来,一道道人影在街上攒动。
明亮的灯火,热闹的人群,总给人以盛世之感。
喧嚣声传到上头,已经变得模糊不清,只剩一点点余音。
温浓怔了一会儿,终于慢慢侧过头来看向太子。
也不知是不是她看久了灯火的缘故,她眼里的太子竟然没有收敛目光,微弯的眼眸被灯火镀上了一圈细细的金边,显出他特有的华贵来,又因为他毫不遮掩的笑意变得温柔。
这一瞬,温浓感觉到胸口吵闹的心跳声。
而这心跳又很快被天边的焰火声遮盖了过去。
第40章 求爱 我和表哥早就没有……
灯市, 是太子独有的浪漫。
或许没有那么多的巧思,却盛大又热烈。
底下来来往往的百姓在感叹于灯市的大手笔的时候,并不知道这仅仅是为了庆贺一个少女的生辰。
“好看吗?”太子还是没有移开目光, 就这么看着温浓, 眼里还蕴着笑。
温浓点头,却没有说话。
“我小时候也爱看这个,站在檀香寺的塔上往城内看, 灯火绵延数千里,一个看似小小的灯火, 其实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的。”
太子说话的时候,温浓正裹着他的毛绒绒的狐裘,只站着不动就已经显得乖巧可爱。太子问,“还冷么?想不想下去?”
温浓摇头,“既然吃食都准备好了,可不能浪费。”
她的目光才落到酒壶上, 太子便伸手去拎了酒壶耳朵, “温姑娘酒量浅, 只小酌一杯便好。”
温浓忽地想起太子曾送她好几大坛的果酒, 当时不解其意, 还当他是在捉弄她。于是出口相问, “殿下曾经赠予臣女许多的果酒,那些果酒都是殿下府上酿的?”
“正是。既然温姑娘喜爱, 便都叫温大人搬过去了。”
好, 破案了。
他还真是以为她喜欢, 才送那么多酒过去。
早该想到的,他在这些方面总是过于直白,又在其他地方扭捏起来。
譬如坦白这件事。
温浓一直在等他开口, 说他就是允之。
可直到从酒楼上下来,太子也不曾主动提及此事。
温浓就纳闷了,走在灯市上还出神想着他为什么不说,分明是这样好的时机。
因此在别人眼中,哪怕身边走着位优雅矜贵至极的公子,温浓也能一派淡定,甚至盯着灯笼走神,真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太子也顺着温浓的目光瞧过去,那是一盏胡萝卜形状的花灯,灯笼纸上了鲜艳的橘红颜色,倒是可爱。
“想要这个?”太子问道,心里则想,温浓不是最不爱吃胡萝卜的么,总说胡萝卜有一股让人难以忽视的怪气味。
温浓回神,碰上太子询问的目光,也不好意思说自己想得入神了,便顺势点头。
于是太子上前向店家买这个胡萝卜灯笼。
“公子,这不卖的。”店家答道,“您得在我这儿抽张纸条,完成了上头写的事,这灯笼才能给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