嗣兄——程十七
时间:2021-06-11 10:05:57

  她这次受伤不轻,又是在胸口,甚至还昏迷了一段时间。然而父亲除了在她刚醒来时的那句似乎是担心她牵动伤口的话语之外,再无半分问及她的伤势。
  仿佛父亲的眼里只能看到一件事:她不是儿子。
  许长安阖上双目,许多旧事不由自主地浮上心头。
  从记事起,父亲对她就表现得非常看重。等她渐渐展现出在学医制药方面的兴趣后,父亲更是恨不得把所有一切好东西都捧到她面前。往日里她稍微有点头疼脑热,父亲就嘘寒问暖关切不已。
  一夕之间,父亲态度大变,还真让她有些难受。
  她原以为,知道她的秘密后,父亲固然生气。但见她受伤,父亲应该是担心难过多于愤怒责怪的。没想到事实跟她想象中有着不小的出入。
  许长安自我安慰,别急,总得给父亲一个接受的过程。“儿子”忽然变成“女儿”,不是所有人都能立刻欣然接受的。可能他只是在气头上,等过些时日就好了。他们毕竟是骨肉至亲。
  夜还很长,许长安没再睡着,只静静地躺着。不知不觉竟挨到了天亮。
  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房间,桌上的油灯早就灭了。
  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宋妈妈和青黛的身影一前一后出现在了门口。
  “可怜的少爷啊,你还好吧?伤的重不重?大夫怎么说啊?”还没到床前,宋妈妈就先红了眼眶,想上前查看其伤势,又怕不小心伤到她。
  “我没事。”许长安不想让她们担心,笑了笑,温言宽慰,“看着严重,但没刺中要害。”
  青黛明显不信,小声嘀咕:“还说没事,我都看到了,流了好多血呢。”
  她在“少爷”身边多年,还是第一次看到她昏迷不醒、衣襟上沾满鲜血。
  “确实流血了。可我自己就是学医的,有没有事,我还不清楚么?”许长安笑着转了话题,“倒是你们,我爹没为难你们吧?”
  宋妈妈摇了摇头:“没有。当时情况乱糟糟的,老爷让人把我们关进柴房,说是得了空亲自审问。兴许是他事情多,就把这事儿忘了。关到今儿早上,就放我们出来了。”
  ——至于她们两天水米未进,直到今天早晨才吃上一顿饱饭的事,就没必要告诉少爷了。
  许长安见她们虽容色憔悴,精神倒还不错,身上的衣衫也都干净整洁,不像是受了折磨的样子。她点一点头,不再细问,由青黛帮着洁面漱口。
  因为身上有伤的缘故,厨房准备的早餐格外清淡。许长安动作不便,在青黛的帮助下,用了半碗粥就吃不下了。
  宋妈妈一直在旁边看着,适时地递上帕子,忧心忡忡地问:“少爷,你以后可怎么办啊?”
  许长安擦拭了一下唇角,放下帕子:“什么怎么办?”
  “大家伙儿都知道了你是个姑娘,也知道你以前整天跟男人打交道。将来说亲……”
  对于宋妈妈的担忧,许长安莫名地不太喜欢。她长眉微蹙,不愿继续这个话题,淡淡地道:“先养伤吧,旁的事情以后再说。”
  她素来待下随和,但毕竟做了几年金药堂的少东家,脸上不做表情时,也颇有几分威严。
  宋妈妈瞧着她的神色,动了动唇,不再说话。
  青黛连连点头:“对,是得先把伤养好。”
  说来也是许长安运气好,一则匕首刺偏了少许。二则她为掩饰女子身份,在胸前遮挡了好几层。所以伤势虽然严重,万幸没有危及性命。三则她在药王庙受伤,当日在场之人皆是参与药王诞祭祀的杏林人士。止血及时,金药堂的金疮药又灵验。熬过最危险的那段时间后,余下的只需好生静养了。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里,许长安干脆卧床养伤。她每天按时用药,悉心调养,伤势逐渐好转。
  “改天”这个词,极其玄妙。自这天以后,许长安连续数日都不曾再见到父亲。她还是从青黛口中得知,他外出散心了。
  许长安正用汤匙缓缓搅动着面前的汤药,试图让其冷却的快一些。闻言,她下意识抬头:“外出散心?”
  青黛点头:“嗯,前院的丁香是这么说的,都出门好几天了。”
  许长安停下手里的动作。她垂下眼眸,长长的睫羽在脸上投覆下一片阴影:“好几天了啊……”
  居然连告诉她一声都不曾。
  大约是察觉到了她的不快,青黛小声道:“少,小姐不要担心。父母和子女之间哪有隔夜仇呢?老爷现在只怕还在气头上,等他回来就好了。”
  许长安端起药碗一饮而尽,苦涩在口腔中弥漫开来。她喝了一盏茶,又将一块蜜饯放入口中,甘甜很快取代了药味。她擦拭了一下唇角,缓缓说道:“但愿如此。”
 
 
第3章 兄长   许家只她一个孩子,哪来的兄长……
  进入五月之后,天越发热了,院中的花木也更加的葱茏茂盛。
  许长安经过调养,伤势渐渐好转,开始下床走动。嫌房中憋闷,她干脆到院子里散步。
  青黛担心她的伤势,紧随其后。
  午后静悄悄的,蝉在树上高声叫着。那只三个月大的狸花猫团着身子卧在树下,白乎乎的肚皮向外翻着,发出阵阵鼾声。
  待她们走近,狸花猫懒洋洋地抬头瞧了一眼,继续呼呼大睡。
  许长安觉得有趣,便停下脚步细看。
  她自受伤以来,鲜少有这样轻松闲适的时刻。听着细小的呼噜声,整个人仿佛都放松下来,透着别样的轻快。
  青黛见小姐感兴趣,正要凑趣儿介绍。忽听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与之相伴的,还有说话的声音。
  “王嫂子,你好大的胆子啊。连给大少爷的东西,都敢以次充好。你不怕老爷责怪?”
  许家在湘城,虽不算十分富裕,可也是殷实人家,有几个店铺,在城外也有数十亩良田,家中蓄养了一二十个下人。
  一二十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青黛一听就知道这是王嫂子和秦婶。她待要出声询问所谓的“以次充好”到底是怎么回事,却被小姐用眼神制止了。
  许长安轻轻摆手,示意她莫出声。
  青黛听话,暗暗点一点头。
  主仆二人都没有立刻现身,而是继续站在树后,任由郁郁葱葱的花木将身形遮挡的严严实实。
  “还大少爷呢!她算哪门子的大少爷啊?你真以为老爷会替她做主?”王嫂子显然没想到花木后面有人,“你一点儿都没听说吗?”
  “听说什么?”秦婶不解。
  王嫂子撇了撇嘴:“她不是大少爷,是个女的。”
  “啊,你说这个啊,这谁不知道?”秦婶停顿了一下,“外面都传开了。说大小姐生下来身子骨不好,算命的说须得当成是男子来教养才能养大成人。所以才一直隐瞒身份……”
  青黛暗自琢磨,心想,外面人这么传也行,用算命的做借口,听起来也算合情合理。
  然而下一瞬,她就听到王嫂子笑了一声,异常笃定:“这你也信?都是骗人的。你也不想想,要真是因为算命先生的话,老爷会这么生气?”
  秦婶不太相信:“骗人的?这话怎么说?”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先头太太善妒,不想让老爷纳妾,明明生了个女儿,偏说是儿子,连老爷都被瞒得死死的。你说,你要是老爷,被骗了十几年,连个儿子都没有,你气不气?没打她都算宽宏大量了,还会让她继续在家里摆少爷的谱儿……”
  听王嫂子越说越不像话,青黛心内焦急,打算出言喝止。她下意识看向身旁的小姐,只见其定定站着,白净的脸庞上一丁点表情都没有。
  外面的对话还在继续。
  秦婶压低声音:“王嫂子不要乱说。”
  “这可不是乱说,我家那口子整天跟着老爷,他听得真真的。要不是她还在养伤,老爷早就一副嫁妆把她打发出去了。你以为老爷为什么急急忙忙出门,连端午都不在家里过?还不是因为不想看见她?但凡有一丁点在意,为人父母的,谁会撇下快死了的孩子,自己出门散心?”
  这话戳中了许长安心里的痛处,她眸光轻闪,眼神晦暗不明。
  青黛飞快地瞧了一眼小姐,甚是懊悔。她该早些站出来打断的,再听下去,不知对方还要再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
  她不再迟疑,快步从花木后闪出来,低喝一声:“住口!胡说八道什么?谁允许你们乱嚼舌根的!”
  她突然出声,正交谈的两人吓了一跳。在认出是“大少爷”房里的青黛后,王嫂子脸上的慌乱一闪而过,取而代之的是明晃晃的轻视:“我当是谁,原来是大少爷房里的红人。”
  “大少爷”三个字念得极重,讽刺意味不言而喻。
  青黛胀红了脸,她跟这个王嫂子有些不对付。昔日小姐还是“大少爷”时,王嫂子曾想把女儿送到少爷房里,特意来找她说情。她想到小姐身份特殊,用不着太多人。因此,也没回禀小姐,她直接寻了个理由就给拒绝了。
  那时王嫂子除了遗憾,也没说什么,见了她依旧亲热客气。近来小姐身份一变,对方俨然换了一副嘴脸,一见她就阴阳怪气,今日竟然还在背后编排起小姐了。
  秦婶看着不对,忙使眼色做手势,用伸手拉了拉王嫂子的衣袖:“别说了。”
  王嫂子挣开她的手:“你怕她干什么?还当她是副小姐呢?别说是她,就算是她主子站在我面前……”
  “你——”青黛又气又委屈。
  “我站在你面前,你待如何?”许长安略显清冷的声音蓦的响起。
  青黛心里一喜,只见小姐自树后缓步走出。
  许家上上下下都知道了她是女子,可府里并未给她准备女装。此刻的她,仍然穿着一身青衫,头发绾起,做男子装扮。
  她静静站着,身形瘦削,却笔直如松。脸色因为伤势未愈的缘故,略显苍白,但这丝毫无损于她的容貌气势,仿佛她仍是许家地位尊崇的少东家。
  骤然看到讨论了许久的人出现在自己面前,秦婶本欲称呼一声“大小姐”,但不知怎么竟脱口而出:“大少爷!”
  王嫂子更是变了脸色。方才精神十足,此刻竟觉得腿软,等她反应过来时,已双膝着地:“大,大少爷……”
  许长安眼皮微动,轻笑一声,凉凉地道:“不敢,快死之人哪里担得起大少爷的称呼?”
  王嫂子听了,后背生出一层冷汗。她脑袋嗡嗡的,抬手就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小人该死,胡说八道呢,绝对没有诅咒少爷的意思……”
  她怎么能忘了,当年药铺生意不好,从掌柜到伙计各有各的小算盘。是这位年纪轻轻的“大少爷”一顿整治,让药铺扭亏为盈的?
  就算没有老爷的支持,人家也是主子,收拾她们这样的下人,还不是轻而易举?
  许长安吩咐青黛:“去把周管家请来。”
  如果在以前,知道背后有人议论,许长安大概不会在意,顶多只查查“以次充好”。但今日亲耳听见,又目睹了她们对青黛的态度。她心里明白,以她现下的处境,如果还想在许家好好生活下去,那必须弹压,否则真当她人人可欺了。
  周管家来的很快,他在路上已从青黛口中大致知道了事情始末。
  一看见许长安,他先恭恭敬敬行了个礼:“大小姐,身上的伤可好些了?”
  许长安“嗯”了一声,眼眸轻抬:“劳周管家挂念,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
  周管家神色如常,仿佛那只是一句再平常不过的话:“小的这些天只顾着忙,做事不周。老爷出门前,特意叮嘱过,衣裳首饰、药材器物,大小姐有什么需要的,只管吩咐就是。”
  他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两人,转头命令身后的小厮:“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堵了嘴拖下去?”
  小厮应下,动作极其麻利。
  待他们都退下后,周管家才上前一步,问:“这两个人,大小姐想怎么处置?”
  “你看着办就是。”许长安倒也不在意具体怎么处罚。她犹豫了一下,轻声问:“我爹临走前,真的叮嘱过你?”
  周管家笑笑:“老爷嘴上没说,但心里定然是这么想的。”
  许长安抿了抿唇,心想,那就是没有了。
  她双目微阖:“知道了,今日之事,辛苦周管家了。”
  “不敢不敢,是小的先前失职,还请大小姐不要怪罪。”周管家连忙施礼,想了想,又温声道,“大小姐不用把那些狗屁话放在心上。不管怎么说,您都是老爷唯一的骨肉。”
  许长安知道他是宽慰自己,笑了一笑,以作回应。
  经此一事后,许长安在府里的待遇似乎又好了起来。
  这日午后,青黛忽然来报:“小姐,老爷回来了,请你去厅堂叙话呢。”
  许长安心口一跳,不自觉紧张起来:“好,我这就过去。”
  她整理了衣衫,快步向厅堂而去。
  刚一走进厅堂,许长安就看见了多日不见的父亲。
  她整理了一下心情,上前行礼:“爹。”
  许敬业神色和蔼:“长安,你的伤好些了吧?”
  很普通的一句话却让许长安心里一酸,她点了点头:“嗯,好多了。”
  “这就好。”许敬业叹了口气,“我那天在气头上,说话难听了一些。后来想了想,这事儿也不能全怪你……”
  许长安只觉得暖流一丝一丝的从心底渗出来,这一段时日的委屈、担忧、懊恼、不甘……仿佛在一瞬间被冲刷个干干净净。
  “对了,有个人你还没见过吧?”许敬业提高了声音,“承志,进来见你妹妹。”
  许长安有些懵,承志是谁?
  父亲话音刚落,就有脚步声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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