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长安回头看去,只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逆着光走了进来。
这人一身竹布衣衫,高高瘦瘦,白净灵秀。
许长安没细看其五官,只瞧了一眼,就重新看向父亲。不知道为什么,她心头忽的涌上一种不祥的预感。
父亲含笑的声音近在耳畔:“长安,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个是你的兄长。”
仿佛是一道惊雷,震得她瞪大了眼睛,疑心自己听错了。
许家只她一个孩子,哪儿来的兄长?
第4章 冲突 以他为嗣子?
“兄——长?”许长安很快想到了一种可能,难道是亲戚?也不对啊,在她的记忆中,各家堂表亲戚,可都没这号人物。
“对。”许敬业含笑点头,给予肯定的答复,“他应该比你大一些,是兄长。”
说着他又伸手招呼那个叫承志的少年:“快,过来见你妹妹。”
少年听话依言上前,认真施了一礼,声音干净清冽:“妹妹。”
许长安并不受他的礼,更不还礼,她不着痕迹后退了半步。直到此时,她才留神细细打量这个突然出现的所谓的“兄长”。
此人年纪甚轻,面容偏瘦,长相斯文白净,气质温润清雅。纵然许长安不清楚他的来历,也不得不承认一句,这是个清灵俊秀的少年郎。
许长安从小到大,认识不少人,容貌俊美者也见过几个。但是眼前这个少年,给她的感觉却不大一样。他的眼神看上去格外的干净。
见女儿站在原地,迟迟不还礼,许敬业有些急了。他皱眉,低声催促:“长安,不得无礼!”
许长安微微一笑,神色如常。她出言解释:“不是无礼,只是我不知道这是哪家的亲戚,怕认错了。”
与此同时,她心里早掠过了种种猜测,却都被她一一驳倒。
“什么亲戚?不是别家,就是咱们家的,是我儿子,你兄长。”
许长安惊讶,眉心微蹙:“咱们家?你儿子?你——在外面有外室?”
知道她不是儿子后,急急忙忙出门,就为了接他回来?
也不对啊,如果父亲在外面另有一个家,只怕母亲去世时就给接回来了,又怎会等到现在?
许敬业沉下脸:“胡说八道!什么外室?我要是真有个外室就好了!”
下一刻,在面对那个叫承志的少年时,他又换上了一副笑脸,温和慈爱:“承志啊,你先跟周管家去休息一会儿,我和你妹妹有话要说。”
“好。”少年答应一声,也不多话,从容离去。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不见,许敬业才将视线转回到女儿身上。
一回头就见女儿正幽幽地看着他,不知已看了多久。
两人目光相对,许敬业不知为何有一瞬间的心虚,他按了按眉心,语重心长:“你听听你刚才说的什么话!你是女子,以前就算了,以后切莫再把‘外室’这样的字眼挂在嘴上。还有你这打扮……”
许长安面无表情打断他的话:“爹,打扮以后再说,能不能先告诉我。你这个‘儿子’到底是谁?从哪儿来的?”她迟疑了一下,又问:“他,真是你儿子?”
她仔细回想了一下,那人和父亲的相貌并无任何相似之处。
沉默了片刻后,许敬业叹了口气,缓缓说道:“你既然问了,我不妨告诉你。我年轻的时候,曾经动过纳妾的心思。当时并不是一时兴起,而是我遇上了一个人,想把她迎进门。她知道我有家室,起初不同意。我只好说,你娘一直没生育,你娘也支持我纳妾,她才点了头。后来的事情你也知道了……我们再也没见过面……”
这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也是他心里的一大遗憾。看着女儿的面容,跟妻子年轻时有几分相似。他一时之间有些恍惚,不禁想起当时的种种情形,忍不住感叹,若他当年态度强硬一些,也不会有今日之事。
在他看来,他为了“儿子”付出太多,这也是他在骤然得知被欺骗后,愤恨责怪甚至迁怒女儿的一个重要原因。——他原以为牺牲是值得的,却没想到不但错失真爱,还断子绝孙。
然而许长安和父亲想的根本不是一回事,她长眉微蹙:“所以你去找她,发现她给你生了个儿子?”
正沉浸在伤感情绪中的许敬业闻言瞪了女儿一眼:“什么生了个儿子?我跟她之间清清白白,从未越雷池一步。”
“哦。”许长安随口应着,却更费解。所以这儿子是哪儿来的?
“我前些天出门散心,想着去看看她。本来以为她嫁人生子了,可能多有不便。可到那儿才知道,她已经油尽灯枯……”许敬业停顿了一下,眼神微黯,“而且,她竟然终身未嫁。”
得知旧日恋人终身未嫁,他下意识就觉得是因为情伤,是因为自己的缘故。这让他自责之余,还隐隐有些感动和自得。
许长安点头,对父亲的旧情不感兴趣,她关心的仍是另外一件事:“那这个‘儿子’?”
“承志是她生前捡的。刚捡到的时候,可能是受了伤,一直昏迷。前不久才醒,醒来后连自己的姓名来历、父母宗族都不记得了,也没能找到家人。她临终前放心不下,把承志托付给了我。我想干脆就收他为子,让他承嗣,你意下如何?”许敬业用商量的口吻问女儿。
——他在学医制药、经营药铺方面都没什么天赋,从“儿子”帮忙打理后,他就经常询问其意见。这会儿习惯性地问出口了。
许长安眨了眨眼,一句“不如何”几乎就在嘴边。她难以置信,甚至有点怀疑父亲在说笑:“你要以他为嗣子?”
许敬业含笑点头:“是。”随即,他又感叹:“当年若是没有你母亲的反对,只怕我的儿子,也有这么大了吧?不过也可能这就是天意,是老天不忍心我绝后,用这种方式给我一个儿子。”
他颇觉唏嘘,对眼下这情况也算满意,连先前对女儿的责怪之情也渐渐淡了一些:“以前的事,咱们就不说了。不过以后你就不要再抛头露面了。等你伤好以后,在家学点女红针黹,学着好好做女人……”
而许长安却只觉得胸前一阵窒闷,堵得她难受。她脸色难看,定定地望着父亲:“爹,你说过,我适合学医,我还想去药铺。”
许敬业面色微沉:“你还去药铺干什么?真把金药堂当成你的了?祖宗遗训都忘了?你是要嫁出去的人。家里的产业怎么能让你继续插手?”
许长安抿起唇,胸口生起一股无名火,夹杂着酸楚和不甘。她几乎是脱口而出:“为什么不能插手?以前不就是我管的吗?我可以不出嫁,可以一辈子留在许家,以后招赘过继都行。”
她看着金药堂慢慢起来,重新打出名声,现在却被一脚踢开。仅仅因为她不是儿子。这令她无法接受。
许敬业耐着性子:“我自己会过继嗣子,不需要你招赘,也不用你留在家里做老姑婆。你只管安心待着,过几天会有人来相看你……”
父亲态度坚决,不容辩驳。许长安心内生出浓浓的失望:“你宁可把家业交给一个外人,也不肯给你唯一的女儿?”
许敬业怫然不悦:“什么外人?那是我要过继的嗣子。”
“爹,姓名来历,人品性格,一概不知,你就要以他为嗣?你不觉得太草率了吗?”
许敬业的耐心终于告罄了。他原本十分得意的决定在女儿这里,得到的居然不是夸赞,而是接二连三的反对和质疑。
这使他身为父亲的权威再一次受到了严重挑衅。他羞恼而愤怒,先前被他强压下的情绪重新翻涌上来。
许敬业拧眉,口不择言:“草率?我这辈子做的最草率的一件事,难道不是把你当成了儿子,被你和你娘那个妒妇合伙骗了十几年吗?但凡我有个亲生儿子,又何至于去过继嗣子?你害得我没了儿子,还想让我死后也断了香火是不是?我是造了什么孽,生了你这么个女儿!”
这话不可谓不诛心,连她已经去世五年的亡母都被拉了出来。许长安对父亲一向敬爱孺慕,否则也不会危急关头以命相护。此刻失望神伤笼罩之下,她怒火蹭蹭蹭的点燃,下意识就想反击。
她的神色异常平静,甚至还笑了笑:“不敢,我其实是希望爹爹能有亲生儿子继承香火。爹爹今年不过才四十有五,正是春秋鼎盛的年纪,再续娶一房娇妻,何愁没有亲子?过继的终究不是亲生。”
许敬业不清楚女儿是否了解他的身体状况,但他心里很清楚,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有子嗣了。
这话无疑是往他心口捅刀子,捅得他遍体鳞伤。可偏偏这种隐秘的事,事关尊严,他又不能说出来。
“你——”许敬业脸色变了几变,他胸膛剧烈起伏,嘴唇动了又动,铁青着脸,指向门:“出去!你给我出去!”
许长安眼眸低垂,行了一礼:“女儿告退。”
她刚走出厅堂,就听到身后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
——她的父亲,盛怒之下,将满桌的茶具都扫在了地上。
许长安脚步微微停顿了一下,也不回头,一步一步往前走,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
她知道自己反击成功,气到了父亲,但并没有因此而觉得畅快,反而闷闷的,不大舒服。
现在是五月末,暑气正盛。许长安行得极快。刚出厅堂没多远,就瞧见迎面走来两个人。
许长安看得分明,是周管家和那个叫承志的少年。
第5章 妹妹 别叫我妹妹
周管家她很熟悉,这些年基本不见他换打扮,明明年纪也不算很大,却穿得老气横秋。而承志已换了一身衣衫。上好的云缎,衣角袖口都有着精致的竹纹,赫然是个风度翩翩的佳公子。
果然是“佛靠金装,人靠衣装”,方才在厅堂时,他看着还只是干净清爽,温润雅致。这换了身衣服,竟莫名地多了几分贵气。
一看见他,许长安就想起自己方才和父亲的争执,对此人自然也生不出好感来。
须臾之间,两人已到了跟前。
周管家率先笑着打招呼:“大小姐。”
许长安同他关系不坏,当即颔首致意:“周管家。”
承志也笑了,黑漆漆的眸间蕴满了笑意:“妹妹。”
他神情温和,语气亲近,举止斯文,看着挑不出一丝错儿来。
然而许长安只轻轻抬了抬眼皮,面无表情,声音冰冷:“别叫我妹妹,我娘只生了我一个。”
仿佛是兜头浇了一盆清凉凉的水,气氛骤然冷了下来。
说完也不管他作何反应,径自往前走。
树上的蝉仍在高声叫着。
承志脸上的温柔笑意慢慢凝滞。
他记忆不多,但是明显的不喜还是能感觉到的。
周管家看他神色不对,连忙说道:“少爷不要多想,兴许是天气热,大小姐心情不好。”
少年唇线紧抿,这样的解释没能说服他。不过面对一脸和煦笑容的周管家,他还是笑了笑:“这样啊。”
似乎接受了周管家的说辞,可他心底的失落却怎么也消散不了。
这是他有记忆以来,第一次感受到明晃晃的讨厌。
他不想被她讨厌。
许长安刚一回到院子,还没进房间,就斜刺里跳出一个人来,高声尖叫:“啊啊啊啊啊——你,你怎么真是女人啊!”
眼看着要扑进她怀里,许长安后退一步,同时伸手将其隔开:“茵茵,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对面的小姑娘也就十四五岁年纪,身形窈窕,眉目姣美。
虽然被格挡开了,但她的手仍然紧紧攥着许长安的衣袖,红扑扑的脸上挂着成串的泪珠。
许长安摸出一条帕子递给她。
陈茵茵直接挥手打开:“我不要!”
听到动静,青黛急急忙忙赶来,轻声央告:“表姑娘,小心一些。我们小姐伤还没好呢。”
陈茵茵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一把擦掉眼泪,见“表哥”正无奈地看着她。
她抽抽噎噎:“表……”她知道该改口叫表姐了,可这声表姐怎么也说不出口,她只好问:“你,你的伤严重吗?”
“好些了。”许长安领着她进了房间,“外面热,咱们进去说话。”
不再刻意遮掩后,许长安恢复了原本的声音,不够娇媚,但也清润悦耳。
两人离得不远,陈茵茵听着她的声音,又看看她不再束胸后微微隆起的胸膛,不得不承认“表哥”不是“表哥”,而是“表姐”这一事实。
青黛给她们上了茶水。
许长安招呼她用茶,又轻笑:“你也是,回来也不提前说一声。你们家老夫人身体还好?”
陈茵茵捧着茶杯,呆愣愣的:“都好。”
说着话,她眼圈儿又红了。她母亲去世后,父亲续娶。后来继母有孕,胎像不稳。有人说是她的八字与之相冲。父亲和继母就商量着要把她送到郊外庄子去躲避。远在湘城的“表哥”听说此事,同舅舅一起,上门把她接了过来。
这一住就是数年,期间她也只有在父亲去世时回家过。
在她心里,“表哥”无疑是有着特殊地位的。她整日待在内宅,所认识的男子里,没有人比表哥更俊美更体贴,她怎么可能心里一点涟漪都没有?
谁知道她只不过是回家了几个月,回来就听说“表哥”变成“表姐”了?
这让她一时半会儿怎么接受嘛!
陈茵茵忍不住问:“所以,外面的传言是真的?你真的跟我一样,是个姑娘?”
人人都这么说,她自己也看到了,可她还是想听“表哥”亲口承认。
许长安沉默了一瞬,认真回答:“是,我跟你一样,是个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