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太后愣了愣,看她的眼神更加充满同情,有些愤慨地道:“还活着?就不管你们母子啦?许娘子,听哀家一句劝,这等抛妻弃子之人,你就当他死了吧。还好你是个坚强能干的,没有他,也照样能把日子过好。”
许长安念头转得极快,须臾间已经有了应对之法。
她仰起脸,认真而恳切:“不,太后,他是绝对不会抛妻弃子的,我相信他,他不是那种人,他之前还承诺过,说会一辈子对我好。这中间肯定有误会。或许是他有事脱不开身?或许,他是不记得我们了?反正他一定还活着,也一定不会抛弃我们……”
说这话时,她神情平静,难掩哀伤,清丽的眸子隐隐有点发红,显然是在克制着情绪。可她的话语中,尽是对那个夫婿的信赖与思念。
深情如斯,在场诸人,无不闻之动容。
可不知怎么回事,听她这么说,皇帝心里莫名的不快。
离家出走一去不回头,还不会抛弃你们?
见许娘子固执而信任,郑太后沉默了,也不忍心再细问。她寻思着,若真如许娘子所说,夫婿人品很好,两人感情也深,那一去不回,极有可能是不在人世了。
可怜可叹,许娘子医术不错,人也能干,偏偏在感情上看不破。
郑太后转念想到了自己,觉得其实也能理解。不怪许娘子,先帝驾崩时,她也不肯相信的,花了月余的时间才渐渐接受这一事实。
叹息一声,郑太后好心安慰:“你说的也有道理,你放心,吉人自有天相。他肯定还活着,也会与你们母子团聚。”
“嗯,肯定会有这么一天的。”许长安极其认真地点了点头,仿佛对未来充满了期待。她心里却是想着,那倒也没有太大的必要。
皇帝听不下去了,心里好像有一股郁气,堵得慌。他将剩下的半盏茶尽数饮下,才略微好受了一点。
他站起身来,眉目淡然:“母后,儿子还有些政务要处理,先回去了。”
“行,你去忙你的吧。”郑太后摆一摆手,也不多留儿子,“这儿有许娘子陪哀家说话呢。”
见皇帝要走,许长安愈发放心,跟宫人内监一起行礼恭送皇帝。
皇帝刚行几步,视线不经意地一转,堪堪瞧见许娘子纤细白皙的后颈。米粒大小的胭脂印,在雪白的肌肤上格外明显。
他瞳孔蓦地一缩,竟有一瞬的愣怔。
连胭脂印都与梦中一般无二么?
眼前似乎有什么画面,呼啸着一闪而过。
皇帝双眉紧蹙,努力去捕捉,却什么都没捕捉到。
已经要离开的皇帝突然莫名其妙停下脚步,就站在自己身侧。一向嗅觉灵敏的许长安能闻到他身上好闻的龙涎香的气味。
那是带着清冷的幽香。
平日里只要接触到一样药材,许长安就会在心里回想其功效用法,可这会儿她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他怎么不走了呀?有必要停这么久吗?
糟了,他总不会是发现了什么吧?或者是她刚才说的太深情,他想起了什么?
许长安能感觉到他的视线就落在她身上,仿佛有实质一般。心脏怦怦直跳,明明知道他不记得,可还是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
年轻的皇帝注意到了她身体的轻颤,他眼眸垂下,长而密的睫羽遮挡住眼中情绪,声音清冷,不辨喜怒:“许娘子,你很怕朕?”
许长安意外而紧张,她忖度着回答:“民妇来自乡野,自然敬畏天恩。”
神情端庄,语气恭谨,应对也算得体,挑不出什么错。
可皇帝却隐隐有些失望,他轻嗤一声:“敬畏天恩……”
一旁的郑太后见许娘子紧张害怕,故作不满地嗔怪儿子:“不是说了要走吗?你又吓她。”
见母亲发话,皇帝只笑了一笑,也没多说,收起情绪,大步离去。
确定他已走远,许长安提着的心彻底放下,心想,再这样几次,没病都要吓出病来了。
不过,有一点她能确定,他是真的一丁点都不记得了。
郑太后看向还在行礼的许娘子:“皇上走远了,你快起来吧。”
“多谢太后。”许长安站起身来,眉目间已不见忧色。
郑太后能明显感觉到,皇帝离开后,眼前这位许娘子放松了许多,就与她闲话家常。
许长安听高永胜讲过这位郑太后,知道是先帝继后,比先帝小了二十余岁。郑太后是郑家旁支孤女,容颜绝代,意外得到先帝垂青,甫一进宫,后宫其他妃嫔就都成了摆设。有先帝撑腰,她做了二十年的太平皇后,性子纯善,对下仁爱。
郑太后说话时温柔和气,让人如沐春风。
许长安虽然满腹心思,可也不得不承认,跟郑太后相处,是一件轻松愉悦的事情。尤其是看到郑太后眉眼间跟文元有几分相似,她更是会不自觉地生出一些亲近的念头。
当然,她也时刻记得分寸。
太后寿宴这件事是推脱不掉了,不过司药女官的事情,郑太后这次没问,许长安自然也不会主动提起。
——她上次说要跟父亲商量,父亲还远在湘城老家呢。
皇宫富丽堂皇,是天下最尊贵的地方。但对于她来说,能少来还是尽量少来吧。
许长安在寿全宫中待了将近一个时辰才离去。
见郑太后精神不错,福寿公公就故意凑趣,逗她开心:“太后对这位许娘子可真好,福寿都吃味了。”
“你还吃味?自打先帝把你给了哀家,这二十年里,哀家身边,可有哪个内监越过你去?”郑太后停顿了一下,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幽幽说道,“至于那个许娘子,哀家是觉得,跟她挺有缘分。”
二十二年前,先帝在齐云寺救过她,两人从此结下缘分。二十二年后的同一天,她悄悄去齐云寺祈福,被毒蛇所咬,幸得许娘子及时救助。
这不是冥冥之中的天意,又是什么呢?何况许娘子坚强能干,也是郑太后所欣赏的。
是夜。
皇帝又做梦了。
他这段时日好眠,已有半个多月不曾做梦了。
梦中人的面容很清晰,依然是那个许娘子。
她看起来似乎比现在要稚嫩一些,面庞红艳犹如绽放的牡丹,身体泛着淡淡的粉。他小心亲吻着她,从她的耳朵,到她纤细的脖颈。他在她耳畔,一字一字说得格外认真:“长安,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
……
皇帝猝然睁开双眼。
见鬼了,又做这样的梦,还一辈子对她好?!
“皇上?”
皇帝目光沉凝:“有福,你找人去查一查,金药堂那个许娘子,叫什么名字。”
第40章 异样 好像也没什么奇怪
这个命令有些奇怪, 有福心中微讶。
但他在皇帝跟前伺候数年,一向少说多做。当下也不细问,只点头应下:“是。”
随皇帝上早朝之前, 有福就将这个命令传达了下去。
皇帝身边能人多, 要查这么一件小事,易如反掌。
下朝后, 皇帝于内殿处理奏折。
有福悄悄上前,捧了一杯茶水, 动作极轻, 放在皇帝书案的一侧。
“皇上, 您命人打听的事情, 已经有结果了。”
皇帝正去拿奏章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他眉梢轻扬:“嗯?”
“来自湘城的那位许娘子, 自小假充男子教养,闺名唤作‘长安’。”有福声音不高,却说得格外清晰。
“长安”两字一出口, 他注意到皇帝神色微微一变,又很快恢复如常。
有福心下惴惴, 小心翼翼多问了一句:“皇上, 是不是这个名字有什么不妥?”
莫非犯了皇上的忌讳?
长安这个名字念着顺口, 除去重了前朝旧都这一点外, 并无特殊之处。可寻常百姓家给孩子取名, 可能就是图个长久安康的吉利意思, 应该也不会有大逆不道的想法吧?
皇帝神色古怪, 眼睛微微眯起,似是不大相信:“真的是叫长安?”
果然和他梦里一样?
有福听这意思,不太像是怪罪, 就忖度着回答说:“回皇上,千真万确,她是叫长安。”
皇帝轻轻“唔”了一声,垂下眼睑,在心里默默念了两遍这个名字。
长安,长安。
不知怎么,竟莫名有些旖旎缱绻的味道。
初次在梦里看见她的脸时,他认为只是个意外。看到她后颈相同的胭脂印时,他想或许是巧合。可如今,连名字都跟梦里对得上,他不得不心生怀疑了。
人的梦境荒诞不羁,非人力所能控制,可也大都有迹可循。而关于这个女人的梦,实在太奇怪了。
别的也就罢了,他怎么可能在梦里就准确念出了她的名字?
难道两人真有着某种他不知道的渊源?
他记性极佳,很清楚自己记忆里之前并没有她的存在。
若说四年前短暂的记忆缺失那一段,就更没道理了。因为他当时受伤极重,一直处于昏迷中,长达数月之久,又怎么可能跟她有纠葛?
何况那位许娘子,人家还有个恩爱的夫婿,对他这个皇帝十分敬畏。
皇帝双目微阖,不轻不重按了按隐隐作痛的眉心:“去,让太医院的罗掌院过来一趟。”
“是。”
有福连忙吩咐人去请罗掌院,他则又换了一支凝神香点上。
孔雀衔丹香炉里,淡淡的香气氤氲。
皇帝继续批阅奏章,却有点心不在焉,干脆站起身,休息一会儿。
内殿窗下摆放着几盆花,这里温度适宜,竟开出了鲜嫩的花,给这内殿添了一些生机。
红色的花开的娇艳,皇帝瞥了一眼,竟无端想起她发红的脸。
他心口一热,眼皮狠狠跳了一下,迅速移开视线。
真是活见鬼了。
罗掌院六年前接任掌院,如今已年近六旬,医术精湛,为人认真勤勉。当年皇帝失踪后被找回,情况紧急,就是他和早已告老的晁太医联手诊治的。
听闻皇帝传唤,他不敢有片刻耽搁,匆忙应召。
看到正低头专心批阅奏章的皇帝,罗掌院施了一礼,上前便要请脉。
“朕身体无碍。”皇帝放下奏章,眉目间有些沉郁之色,“唤罗掌院过来,是因为朕有一事不明。”
“皇上请讲。”
“朕记得,先帝晚年病重时,时常被噩梦惊扰,疑心是上天预警,因此惶惶不安。当时罗掌院曾说,人的梦境,并非是鬼神预示,乃是人之所忧、所思、所想、所惧。可有此事?”
罗掌院点头:“臣以为,确实如此。”停顿一下,他又补充解释:“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再稀奇古怪的梦,也不过是人或是身体或是内心的反应,都不会是毫无根由的。比方说,一个山中猎户,从没进过京城,也没听人讲起过。或许他有一天会做梦梦到,但绝不会梦到京中景象……”
这番言论,皇帝之前听过,并不陌生,也比较信服。他淡淡地问:“所以,罗掌院认为,正常情况下,人并不会梦见一个素未谋面的人?”
罗掌院略一沉吟,认真回答:“应该不会,但皇上怎么就确定是素未谋面呢?”
“嗯?”皇帝心念一动,“此话怎讲?”
“兴许是不经意间在哪里见过,自己只当是不记得了,可内心深处并未真正忘却。”
皇帝眸光微闪,轻笑一声:“是么?”
这么说的话,也不是没可能。湘城金药堂在对抗时疫中有功,受到当地地方官的推举,进京参与御药供奉。或许他曾在无意间看见过或听过她的名字,当时没留心,其实不知不觉记在了心里?
至于那样的梦,或许只是他近来燥热,该选秀了?
毕竟在见到她之前,他可一次也没梦见过她的脸。
罗掌院再一次点头表示:“是这样的。”
皇帝没有再问下去,挥挥手令罗掌院退下。
他不想在这件事上花费更多精力了。
一个深爱着夫婿的妇人,无意间救助过太后,讨了太后的欢心。
仅此而已。
他实在不该对她过多关注。
她也绝对不会对他有太大影响。
不过是几场不为人知的梦罢了。
他还不至于因此心神不宁。
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明明已这般告诫过自己,她的身影还是会不经意地就闯入他脑海中。
许长安这段时日正忙着处理金药堂的各种事务。
铺子刚开张,要忙的事情挺多。她带进京的人手不太够,又不好从老家湘城叫人来,只得又另招了新人。
人一旦忙碌起来,就惊觉时间过得飞快。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了十一月初二。
天气渐寒,十月底更是洋洋洒洒下了今冬的第一场雪。
这样的时节,许长安清闲下来,只想陪着文元、青黛等人在房里消寒取乐,连门都不想出。
可惜太后的盛情拒绝不得。
才刚申时,宫里就有一辆马车过来,要接许长安进宫去赴宴。
来接她的内侍笑得异常灿烂:“许娘子,太后亲自派人来接的。这恩宠,可是头一份啊。”
“多谢太后,多谢公公。”许长安真有点受宠若惊了。
她知道太后体恤她,但也没想到竟然到了这种地步。她感激之余,还有那么一点点心虚。
太后对她以诚相待,她却有心隐瞒。犹记得上次在宫中,太后遗憾说想抱孙子,她当时连话都没法接。
“文元,在家里好好听青黛姨姨的话,娘很快就回来。”许长安摸了摸儿子的头。
“嗯。”文元重重点头,“等娘回来。”
许长安又捏了捏孩子肉嘟嘟的脸,这才出门乘宫中马车离去。
近来天寒,许长安又是进宫赴宴,既不能太出挑,又不能显得太寒酸。因此她穿了一身新棉裙,外罩一件黛青色连帽斗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