嗣兄——程十七
时间:2021-06-11 10:05:57

  果然宫灯还是要在皇宫里啊。
  许长安微一凝神,找了个避风的角落, 拢紧了身上的衣服默默在心里念起了她给文元编写的关于药材的歌诀。
  朗朗上口,简单易懂,又是她烂熟于心的东西。
  此时人声喧闹, 而她心里却很平静。
  “长安?”
  一个熟悉的声音忽然在头顶响起。
  许长安下意识“啊?”了一声,她一抬头, 竟看到皇帝就站在自己面前。
  宫灯下, 年轻的皇帝一身玄色龙纹常服, 他目光幽深, 神情莫测。
  熟悉的称呼, 熟悉的人, 许长安不禁有一刹那的失神, 感觉自己不是身在皇宫,而是还在湘城。
  湘城也曾有过这样的烟花吗?
  但很快,她心中一凛, 立刻清醒过来。如果她方才没听错,那他叫的是长安?他是记起来了,还是仅仅只知道她的名字?
  许长安一颗心瞬间提了起来,忙低头行礼,声音隐隐发颤:“民妇参见皇上。”
  年轻的皇帝目光沉沉,没有错过她的惊愕畏惧。他定一定心神,意识到自己方才的称呼有些不妥。
  他眼皮微动,状似漫不经心地问:“许娘子怎么不去看烟花?躲在这里作甚?”
  许长安心思转了又转,也猜不透皇帝想些什么。她躲在角落里,皇帝的到来让她心中不安。
  她略一思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回皇上,本来是看烟花的。只是民妇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夫婿,所以……”
  听她提到“夫婿”二字,皇帝呼吸一窒,眼神晦暗不明。
  是了,她还有个感情甚笃的夫婿。
  他心里的那点子火热霎时间凉了下来。
  许长安想了想,又续上一句:“加上天又冷……”
  皇帝视线在她身上逡巡,见她一身黛青色,显得她越发的白,可在冬日里确实看着有些清冷。
  耳中听得极轻的脚步声,知道是有福跟了上来,皇帝声音淡淡:“有福,朕记得秋猎时得的红狐皮还有几块,拿去给这位许娘子做件大氅吧!”
  这赏赐来的突然,许长安心头一跳,下意识不想跟他有太多牵扯:“皇上,无功不受禄,民妇怎敢……”
  她的拒绝让皇帝没来由的烦躁。他眉梢轻挑,黑眸沉了沉:“怎么?许娘子是要抗旨不遵?”
  许长安哪里敢应下这罪名?她只得低眉敛目,恭敬请罪:“民妇不敢,民妇谢皇上赏。”
  她很乖觉,态度转变得也快,看起来恭谨极了。
  可皇帝却不知为何有些失望,他心里隐隐约约有个声音:不该是这样。她在他面前,不该是这般模样。
  应该要更热情一些,更娇媚一些才对。
  跟皇帝站在一处,许长安心跳都比平时快上几分,生怕自己露出什么马脚,她小声询问:“那,民妇现在就去领这狐皮吗?”
  她脸庞雪白,姿态小心,睫羽轻颤,清澈的眸子里还有若有若无的畏惧。
  看着这样的她,皇帝心里有些说不出的燥意。他眉心几不可察地一皱,又很快松开,终究还是挥一挥手:“有福,找人带她去。”
  “是。”
  不用应付皇帝,许长暗暗舒一口气,同时心里又隐隐浮上些许不安。
  她并不希望被皇帝注意到。
  烟花过后,这宫宴就散了。
  许长安仍是坐着宫中马车回的金药堂。
  铺子的灯还亮着。
  这会儿没生意,小五正在灯下打盹儿,看见她,双目一亮,立刻精神起来:“少爷可算回来了。”
  许长安笑笑:“不早了,打烊熄灯吧,你也回去歇着。”
  这几年,小五从不通药理到也能识得药材,进步实在是不小,还俨然成了许长安的有力臂膀。
  进得后院,只见正房的灯光犹亮。许长安推门进去,见青黛正在低头做鞋子,而文元坐在床上,脑袋一点一点,好似小鸡啄米一般。
  许长安刚一走近,文元就睁开圆溜溜的眼睛,迷迷瞪瞪,伸臂要她抱:“阿娘……”
  小孩子带着奶腔,声音甜糯。
  许长安感觉自己心都要化了,一晚上的小心担忧懊恼……各种小心思,在看见他的这一瞬,统统化为乌有。
  她一把将儿子抱起。
  三岁多的孩子,沉甸甸的,她也不觉得累。
  青黛笑道:“小少爷非说要等你回来才肯睡呢,我怎么哄都没用。”
  文元只将脑袋在母亲身上蹭了蹭,声音含糊:“阿娘,睡。”
  “好,睡。”许长安摸摸儿子的脸,把他哄睡后,自己才轻手轻脚去洗漱。
  青黛扫了一眼小姐递来的狐皮,诧异地问:“这是……”
  “皇上赏的,说是让做件大氅。”
  青黛摸了一把红狐皮柔软的毛:“皇上好大方啊,这么好的料子,说给人就给人了。依我看,这做件大氅,还能有剩余,可以给小少爷做个坎肩。”
  许长安笑了笑,心里却在琢磨,如何才能在不惹人生疑的情况下远离皇宫。
  虽说皇帝不记得,可她每次见到他,都会心生不安。尤其是今天晚上,如果她没听错,皇帝居然叫出了她的名字。
  这样很不好。
  直到回了自己家中,苏婉月还沉浸在失落的情绪里。
  她刚一回府,就有仆妇告诉她:“小姐,您终于回来了,老爷一直在念叨您呢。”
  苏婉月闻言精神一震:“爹还没睡吗?那我去看看他。”
  正好她有事要问父亲。
  苏太傅没住正房,住在暖阁中。人一进去,就能闻到药的气息,还隐约能听到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他感染时症,又犯了旧疾,已卧病在床将近三个月了。
  “爹,你怎么还不睡啊?”
  苏太傅令人将引枕放在自己背后靠着,又命丫鬟退下,这才看向女儿:“咳咳……你今晚去宫中赴宴,怎么样啊?”
  他其实并不想让女儿今晚去宫中赴宴,但也知道她接连守孝,被拘得很了。对于这个小女儿,他太过疼爱,养的她颇有些无知任性。
  苏婉月瞬间来了精神:“爹,我正要跟你说呢,你猜我今天在太后宫里碰见谁了?”
  “还能碰见谁?皇上?”
  “不是皇上,要是皇上,我会特意点出来吗?是一个来自湘城的,姓许的妇人,说是什么金,金药堂,还做了御药供奉……”
  苏婉月在父亲面前,说话素来没什么顾忌。
  而她父亲的脸色却在一瞬间变了,他似乎想说话,却重重咳嗽起来,从脸颊到脖颈,一下子都胀得通红。
  苏婉月吓坏了,手足无措,一时不知道是该去捶背,还是帮忙给父亲倒水:“爹,湘城姓许的人那么多,又不一定就是那家呢。你这么紧张干什么?”
  她留心观察过了,许娘子看皇上的模样,也不像认识啊。
  过得片刻,苏太傅总算止了咳嗽,他接过女儿递的茶水喝了一口,脸色逐渐恢复了些平静:“你没说错?湘城许家金药堂?”
  苏婉月点一点头:“是啊。”她咬了咬唇,一脸的不可置信:“爹,不会这么巧吧?”
  苏太傅缓缓合上双目:“如果确定是湘城许家金药堂,那就真这么巧了。”
  湘城许家金药堂,他印象很深。
  四年前的三月份,当今皇帝还是三皇子,治理水患回京途中遭遇埋伏,下落不明。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先帝闻讯,几乎一夜白头,命人四处查找。
  七月中,丁忧回家的苏太傅意外得知,有人酷似三皇子。他费了一番功夫,总算是找到了受伤昏迷的三殿下,并根据晁太医的建议,带其回京。
  当时三皇子出事的幕后黑手还没被抓住,苏太傅也不敢大张旗鼓,索性悄悄回京,又一道密折呈给明德帝。
  明德帝得知此事,连夜微服出行来到苏家。
  那时三皇子伤势不轻,又一路颠簸,身上高烧不退,犹在昏迷中,口中喃喃念着:“长……安……”
  声音极低,却饱含痛苦和思念。
  极少在人前失态的明德帝拧了眉问:“他说什么?”
  他还从没见过儿子这般模样。
  苏太傅与晁太医面面相觑,只得回答:“回皇上,三殿下所说的,是一个女人的名字。”
  他们还没到京城,他派去湘城打探消息的人就回来了。
  三殿下受伤后,失去记忆,连自己是谁都忘了,先是被一山村妇人所救,后来竟然在湘城许家给人做儿子,还反悔了,跪求做那家女婿,被责打一顿,故而出走……
  明德帝额头青筋突突直跳,脸色变了又变。他唯一的嫡子,他最宠爱的儿子,自小尊贵骄傲,居然向一个无知匹夫下跪、跑去给别人做儿子、还试图做女婿被拒惨遭鞭打?竟然还在梦中念念不忘?
  这根本就不是他儿子能做出来的事!
  一时之间,明德帝竟不知道是心疼多一些还是愤懑多一些。
  苏太傅当即跪下:“皇上息怒,三殿下颅内有淤血,不记得前尘往事,那户人家也不知殿下身份……”
  明德帝面色沉沉:“他什么时候能无恙?这失忆之症,该怎么根治?”
  晁太医连忙回答:“需用银针过穴之法,排出颅内淤血。”
  “那就治!”
  银针过穴,并不容易,晁太医与太医院的罗掌院联手,花费了六个时辰,两人身上衣衫被汗水湿透,双臂酸软无力,这才对视一眼,停下了手。
  从始至终,明德帝就在外面守着。
  三皇子睁开眼,第一句就是:“我怎么会在这里?”
  受伤期间发生的事情,他竟是一丁点都不记得了。他最后的记忆,是回京途中遭遇埋伏。
  明德帝眼皮微动,轻叹一声:“醒过来就好,你失踪昏迷这些天,你母后担心坏了。”停顿了一下,他又扫了旁边的苏太傅一眼:“是苏爱卿丁忧回乡,发现了你。你一直昏迷,多亏了他照拂。你放心,这件事,父皇自会给你个交代。”
  皇帝这么说了,且严禁任何人提起三殿下在湘城的旧事。苏太傅自然只能应下,甚至还要帮忙遮掩。
  于是,三皇子受伤后的经历就变成了三月份被一村妇所救,伤势过重,一直昏迷不醒。五月村妇去世,恰好遇上回乡丁忧的苏太傅。因为幕后黑手尚未找到,担心对方再次痛下杀手,苏太傅只得暂且瞒下消息,悄悄照顾,后又送其回京。
  还好要彻底瞒下此事,虽有风险却也不算太难。有皇帝命令在,寥寥几个知情者不敢泄露分毫。
  别的方面,崔姑因为终身未嫁,独居村外,村人连她的生死都不清楚,遑论她生前曾经救下的人了。而湘城许家,小门小户,远离京都,这辈子都不可能再与三殿下有任何纠葛。
  三皇子中埋伏时,伤势过重,本以为会就此丧命,是以对自己昏迷五个月之久并没有过多生疑。况且苏太傅还是他的授业恩师,人品方正。他甫一恢复清明,身体还未完全康复,就开始着手扳倒大皇子了。这是他首要考虑的事情,至于那个在他昏迷中曾短暂照顾过他的崔姑,听说已过世,他派人去修葺了她的坟墓。
  他要忙碌的事情很多,怎么会花太多心思在他昏迷不醒的几个月上?
  因此这件事竟然就这样险之又险地隐瞒下来。
  一晃四年时间匆匆过去,晁太医亡故,先帝也在年初驾崩,苏太傅近来旧疾发作,卧床数月。“湘城金药堂许家”这几个字,他已经许久不曾听过了,今晚骤然听见,立刻勾起了旧时记忆。
  苏太傅稳了稳心神:“你确定没听错,真是湘城许家金药堂?”
  苏婉月点头,又不解地问:“是,爹,会不会你记错了?她在太后宫中,还见过皇上几次了。要真是他们家,她怎么可能不认呢?”
  她还是倾向于父亲记岔了,那个许娘子见过皇上啊,也没特殊表现啊。
  苏太傅嘿然一笑,神色复杂:“为父怎会记错?”
  同先帝一样,皇帝当年那段经历也惊住了他,这还是他在回京途中派人去打听的。他甚至还曾想过,先帝会不会悄悄灭了那家满门。不过显然是他多虑了,先帝只隐瞒那段经历,并没有痛下杀手。他想,可能是看在那户人家不知情且对三殿下有些恩惠的份上吧。
  他没再关注过湘城许家,没想到他们居然进京了。
  “那怎么办?”苏婉月心下惴惴,惊惶无措,一张小脸变得煞白,在房中踱来踱去,手里的帕子拧成了麻花,“要真是他们家,那进宫一定是处心积虑,不怀好意。她肯定会说出来吧!皇上会不会怪咱们家,治咱们一个欺君之罪?我,我当时还说,还说皇上昏迷时,我亲自照顾他好久呢……”
  她爹什么时候找到皇帝,别人不清楚,她还是知道的。她甚至无意间听见了父亲和晁太医的对话,隐约知道一点真相,惊喜不已,大着胆子揽下照顾的功劳。
  她存了一个小心思,想着她自称在三殿下昏迷时照顾,对方肯定感念她恩德,会高看她一眼,说不定还会直接和她定下终身。
  她难道还比不过一个小门小户出身的女子?
  可惜她运气实在不好,结果并没能如她所愿。皇上确实对他们家不差,可对她的态度也没太大变化。
  这几年她最后悔的就是胆子不够大,没能多编一些让他不得不负责的细节。
  苏太傅看女儿像无头苍蝇一样乱转,咳嗽两声:“你急什么?”
  “对对……”苏婉月听父亲这么说,仿佛有了主心骨,她眼睛一亮,“爹,你说的对,不用急。趁着她还没跟皇上说,直接把她给解决了,不就什么事都没了吗?”
  她这话一出口,苏太傅咳嗽得更厉害了,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爹——”
  好一会儿,苏太傅才止住了咳嗽,一脸的恨铁不成钢:“你都在想些什么?能不能动一动脑子?你能在太后宫中见到她,说明她已经入了太后的眼……咳咳,你去解决她,不是明摆着授人以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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