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长安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担忧隐隐可见。
皇帝有些不快,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他抿一抿唇,沉默一会儿,缓缓说出三个字:“你放心。”
他声音很轻,却很坚决,仿佛有着安定人心的力量。
许长安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只轻轻“嗯”了一声,将诏书放回原本的位置。
文元的病早已好了,因着太医嘱咐,要多喝两天的药。他怕苦,早晨喝药时,还捧着碗咕咚咕咚自己一口气喝干净。这会儿内监呈了药,他却不肯喝了。
瞥了一眼背靠引枕坐在榻上的父亲,文元冲母亲说道:“药苦,娘喂我喝。”
许长安笑笑:“一口一口喂着喝,苦的时间更久呢。”
文元摇头,一本正经:“可爹爹让娘喂了,他就不怕苦。”
正闭目养神的皇帝突然轻咳了一声。
许长安压低声音解释:“那是因为你爹爹受伤了。你要真想让娘喂你,也行。”
反正不是什么大事。
文元重重点头,仰着脸,期待满满。
见汤药热度适中,许长安舀起一勺,喂到孩子嘴边。
文元喝得一口,整张脸皱在一块儿,甚是滑稽。
许长安又心疼又好笑,连忙喂一勺蜜水,待他咽下后,再继续喂药。
“怕你嫌苦,太医在这药里加了一味甘草。”
文元皱着脸也不说话,快速吞咽下一勺药。
刚喝得三四口,他就道:“不喂了,阿娘,我自己一口气喝。”
说完他抱起碗,咕咕咚咚喝个干净,又喝了半碗蜜水:“喝完了。”
他转头看向父亲,眼神中满是同情,受伤了,喝药都不能一下子喝完,必须得一口一口慢慢折磨。
当看到母亲再次给父亲喂药时,他眼里的同情更浓了,还认真表示:“我以后不要受伤。”
许长安轻声说道:“文元,你爹爹是为了护着我才受伤的。要不然,受伤的就是娘了。”
文元想了想:“那我以后也护着娘。”
皇帝轻笑一声:“你要护着的,不止是你娘。这天下百姓,你将来都要守护。”
文元睁大了眼睛,有些懵懂,只应了一声。
许长安唇线微抿,没有说话。
晚间,许长安在文元睡后,重新来到内殿。算着时辰,差不多又该换药了。
细布、热水、干净巾帕……一应所需之物,有福早已备好。
许长安只用清洗一下伤口周围,重新敷药,再裹好伤口就行。
明明第一次敷药时,皇帝一声不吭,可这会儿竟又轻轻“嘶”了一声。
“怎么?我不小心碰到你伤口了?”许长安心里一紧。
“那倒没有,只是要辛苦你半夜帮我换药了。”
许长安神色平静:“还好,不算辛苦。我只怕我到时候睡不醒。”
她一向睡得好,没有起夜的习惯。
“没关系,我可以叫你。”皇帝瞥了她一眼,暗示意味极浓,“你放心,我现在有伤,不会对你做什么。”
“我不是在担心这个。”许长安声音很低。
事情发展到了这一步,他又几次明示暗示,她自然不会在这个关头违拗他的意思。
皇帝伤在后背,不能平躺,只勉强侧卧。担心他半夜不小心翻身躺下,许长安让有福取了一床极其松软的鹅羽锦被,轻而蓬松,放在皇帝身侧。
这也有意无意给两人之间添了一些阻隔。
自进宫以来,他们夜间经常同床共枕,但像今夜这般相安无事,还是头一次。
许长安双目微阖,听着皇帝的呼吸声,并没有立刻入睡。
回首这一段时间发生的事情,仿佛是在做梦一样,不知不觉,竟到了今天这般光景。
“睡不着吗?”隔着松软的鹅羽被,皇帝的声音突然响起。
黑夜里,他刻意用气声说话,平添了丝丝暧昧。
许长安也压低了声音:“不是很困,你是不是伤口还疼?”
窸窸窣窣的,有一只手自鹅羽被那边伸了过来。
许长安怕他乱动,碰着伤口,下意识攥住他的手。
皇帝眉毛略动了一动,任她攥着,小声道:“睡不着,你跟我说会儿话吧。”
“说什么呢?”
皇帝略一沉吟:“就说一说,我走以后的事情。”
其实有些东西,暗探也查了,他知道一点。但他更想听她亲口说。
在夜里,人的感情可能会较平时更加细腻一些。想到他是因为自己而受的伤,许长安的心就越发的柔软。见他问起,她也没隐瞒:“还能有什么事?就是找啊。你刚一不见,我就猜到可能是坏事了。我跟我爹吵架,只怕被你给听去了,你生气就走了……”
“我当时没想走。”皇帝突然打断了她的话,“确实在气头上出门了,不过很快就想回来听你解释。只是昏迷不醒,被带回京了。”
承志心思简单,用情也深,明知被她欺瞒,也没怪她分毫,还帮她找理由。
黑暗中,许长安双目圆睁,嘴唇翕动。
她是他走以后,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对他有些情意的。她当年有意利用,还在得手后说了很多伤人至深的话,而他那时竟然还愿意听她解释。
心里闷得难受,似乎有什么堵在胸口。半晌她只轻轻地叫了一声:“承志……”
“嗯,我在。”
许长安心里有很多话想说,可到了嘴边,也只是又叫了一次他的名字:“承志。”
“嗯。”
握着皇帝的手,放在自己脸颊边轻轻蹭了一下,许长安调整了一下情绪,缓缓说道:“……后来发现有了文元,就留了下来,还说服我爹,对外说是我们成亲,又和离了……”
“没和离,还是夫妻。”皇帝突然插了一句。
许长安忽略心头涌上的莫名情绪:“……有了文元,我爹也就不再琢磨过继子嗣的事了,我继续打理金药堂,又发展了几个分店,还请了一位从御药房退下来的制药师。”
皇帝轻哼了一声:“你很在意金药堂。”
当初假装喜欢他,也是为了那几间铺子。
“对。”许长安也不想骗他,“我从有记忆开始,就学医制药,以振兴金药堂为己任。算了,不说这个了……”
她有意说的轻松一些:“你知道吗?我爹一开始,想让他叫承嗣的。他是真不会取名字,承嗣哪里能当人名了?还跟你重了……”
“重不了,我叫沈翊。”
许长安:“……哦。”
担心她多想,皇帝又续上一句:“不过你如果喜欢,想叫什么就叫什么吧。”
许长安唇线微抿,没有做声。皇帝一点点退让,她为什么不能在小细节处让他开心呢?
想了想,她轻轻唤了一声:“沈翊?”
明明只是换了个称呼而已,可不知怎么,皇帝听了,竟是心头一热:“嗯。”
他下意识伸手想拥她入怀,却因动作过大而牵动了伤口,倒抽一口冷气。
许长安听在耳中,立刻坐起身来:“你别乱动啊。”
后背伤口犹疼,皇帝却笑了:“好,不乱动。”
许长安仍不放心,起身下床,执了远处黯淡的灯来查看伤势,折腾了一通。
皇帝侧卧于榻上,看她长发逶迤,为自己忙碌,觉得这一刀挨得也挺值。
记着帮忙换药的事,许长安睡得并不踏实。半夜换药重新入睡后,她才睡得沉了。
甚至皇帝早起去上早朝,都没惊醒她。
她安静躺着,长发散开,右手松松握成拳,放在枕畔。
皇帝凝视了她一眼,放轻脚步走了出去。
年后第一次早朝,真正要处理的政务不多,大多都是朝贺。没过多久,皇帝就宣布退朝了。
一旁的有福心中微讶,皇上不是要宣布封后的么?怎么没提这回事儿?
不过皇帝不开口,有福当然也不会去多事,只小心询问:“皇上,回永华宫吗?”
皇上身上有伤,脸色犹苍白着:“不,备车,朕要去太傅府。”
有福微惊,但还是应道:“是。”
苏太傅年前上了折子告老,皇帝也准了。只是他旧疾未愈,不宜奔波,因此还在太傅府,尚未返乡。
听说皇帝来了,苏太傅眼皮狠狠一跳,立刻生出一个可怕的猜测:难道皇上后悔了,不愿留他性命了?
参拜皇帝时,苏太傅两腿打颤,咳嗽不止。
“平身吧。”
“皇上,老臣并非要赖在京中,实在是病……咳咳……”
皇帝摆一摆手:“朕不是来驱逐你的,只是来提醒一下,苏爱卿忘了一件事情。”
苏太傅不解,抬眸看向皇帝,见其脸上并无多少血色,更看不出太多表情。他只能小心说道:“忘了一件事?老臣不知,还请皇上明示。”
“还乡之前,不该就当年湘城之事详细地写个折子吗?”
苏太傅一怔:“这……”
皇帝眉梢轻挑:“嗯?”
“是。”苏太傅心中暗叹一声,有些意外。不过比他原本以为的要好很多。
皇帝缓缓吩咐:“去让人准备笔墨纸砚。”
苏太傅仍在病中,可一提起笔,就立刻精神起来。短短一刻钟的光景,就将奏折写好,面呈皇帝。
然而皇帝匆匆浏览一遍,皱眉:“苏太傅不必为朕文饰,直接就写,朕当年记忆全无,曾入赘许家……”
苏太傅双目圆睁,一脸的不可思议:“这……皇上请三思啊。”
皇帝只抬了抬眼皮:“入赘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何况还是失忆之时所为。”
第72章 入赘 让她心安
见皇帝态度坚决, 苏太傅也不好再坚持反对,只得重新提起笔,犹豫再犹豫, 才勉强写下了新的奏折。
这一次, 根据皇帝的暗示,说当年皇上入赘许家, 不过到底还是隐去了入赘不成被打这一点细节。
好在皇帝倒还满意,慢条斯理说上一句:“苏爱卿辛苦了, 好好将养吧。”随后起身离去。
皇帝一行人刚走, 苏太傅就重重叹一口气。其实他有一点点不太理解。皇上要认回皇嗣, 重提当年旧事并不奇怪。可既然皇上并没能正式入赘, 说成是娶妻不也可以吗?为了天家颜面,适当地修饰一下, 有何不可?难道许家小门小户还敢跟天子相争?
算了,这不是他能决定的,反正皇帝没计较他的罪过, 他又已经告老,索性也就不想那么多了。
——
许长安醒过来, 已是辰时了。
匆匆洗漱完毕, 文元就在年长宫女的陪伴下走了过来。
母子俩一起用早膳, 许长安有点心不在焉。
论理那金疮药应该两个时辰换一次的, 眼看着时候差不多了。可皇帝去上早朝, 也不知何时才回来, 是否来得及。
陪文元用完早膳, 又看着他喝下药,忽听内监尖利的声音:“皇上驾到!”
紧接着,就是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了。
许长安站起身, 果见皇帝越走越近。
他脸上没太多血色,但眉梢眼角隐隐有些笑意,看起来心情还不错。
“伤口怎么样?没再流血吧?”
文元也仰起头问:“爹爹还痛吗?”
皇帝抬手摸一摸儿子的脑袋,眼睛却看向许长安,微微一笑:“还好。”
许长安指指桌案上的沙漏,轻声提醒:“距离上次换药已有两个多时辰了,该换药了。”
“唔。”皇帝唇角微微翘起,“那就有劳娘子了。”
因着“娘子”这个称呼,许长安脚步微顿了一下,但并没有刻意去纠正。
她仔细查看了伤势,见有好转之兆,暗松一口气。
重新裹好伤口,许长安轻声询问:“沈翊,御药房的人何时开始当值?你觉得我什么时候去比较合适?”
两人把话说开,知道了他不会为难自己,压在心头的巨石被撤掉。但她并没有因此就彻底放松下来。
听她唤他沈翊,皇帝眸中不自觉漾起笑意。然而她下一句就是询问御药房。他微怔,继而有些无奈地笑了一下:“长安,你……”
“嗯?我怎么了?”
皇帝心情复杂,好一会儿才续道:“你是真的喜欢医药啊。”
许长安瞧了他一眼:“是啊,我从小就学这个,若我一直是男子……”
皇帝伸手去掩她的口:“别,你是女子就挺好的。”
她若是男子,他们也不会有这么多纠葛了。
许长安心中不安,轻声试探:“你不会是反悔了,不想让我去御药房了吧?”
如果真这样,可就麻烦了。
“不会。”皇帝果断摇头,“我已经答应了你,又怎会反悔?只是你现下身份未明,明日之后再去也不迟。”
许长安轻轻“嗯”了一声,暗想,一日两日倒也等得起。何况现下他伤势未愈,她不妨多照顾他一些。
皇帝略一思忖,到底还是没把计划和盘托出,明日给她一个惊喜吧。
——
次日早朝,发生了一件大事。
登基将近一年的皇帝突然宣布,五年前他受伤之际,曾短暂失去记忆,在湘城一户姓许的人家入赘为婿。后来被带回京中,治好失忆之症,不记得那段往事,也与许家断了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