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忙称不敢,纷纷举杯。
这一喝,便好像没了个止境。这位平日里温和有礼的太子,今日似是高兴坏了吧,不多时便喝醉了。
钟念月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只觉无趣,便起身去寻晋朔帝。
她前脚方才走。
后脚便有宫人扶住了太子,道:“殿下,殿下去洗把脸罢?”
太子眼珠冰冷地转了转,应了声:“嗯。”
苏倾娥是由别人带进府的,一进门便偷偷跑开了。
她没有去观礼,怕自己生生气死。
她等啊等,等到乐声渐渐弱了,一转头却是先见着了钟念月的身影。
这也就罢了。
那厢还有宫人扶着太子缓缓朝这边来了。
祁瀚是要同钟念月说话吗?
苏倾娥一咬牙,当下不管不顾地先冲出去,撞上了太子。
今日太子府上实在忙乱得厉害,乍见苏倾娥,才有人怒喝一声:“作什么的?”
太子骤然沉下了脸,撕下了那层温和的面皮。
他抬手揉了下额角,看也不看,道:“问问是哪家的姑娘,若是寻不着主,拖出去喂狗。”
苏倾娥掐了掐手掌。
她今日已非当年,她的经验渐渐越发足了。
于是她张嘴便道:“钟念月会死。”
“什么?”太子缓缓转过了头。
苏倾娥道:“按照原本的经历,钟念月会死。”
“什么叫原本的经历?胡言乱语。”
苏倾娥见用“钟念月”的名字留住了他,心下又酸又难受,但还是张嘴道:“太子或许不知我是谁了。但我却知晓,太子素来喜欢吃甜,而不爱吃酸物。太子喜好罗州锦,喜好香云墨,喜好……”
太子一动不动地听她说完。
“把她带下去,扣在我院子里。”太子冷淡地道。
并不如苏倾娥想象中那样的激动与震撼。
苏倾娥急声道:“你不想知道为什么我会知道这些吗?你不想听听自己的未来吗?”
太子理了理袖口道:“再与你浑话几句,我那父皇便要寻上表妹了。”
他头也不回地往前行去,又道:“我如今更喜云锦,更喜松烟墨……”
苏倾娥:“不对不对。”
他上辈子从来没喜欢这些东西。
后头那小太监拔腿跟上太子,一边飞快地道:“表姑娘喜欢云锦。”送了好多到钟府去,都没个回音。
“表姑娘给殿下送过松烟墨。”
还有好多好多呢。
只是后头都被钟姑娘要回去了。
苏倾娥正惊愕震颤间,被宫人拉了过去。
面前的柱子将她挡了个严严实实。
她只能瞧见太子在钟念月身前驻足。
钟念月却是瞧不见她的。
钟念月这会儿还在一边等晋朔帝,一边数蚂蚁呢,扭头与洛娘道:“这里的蚂蚁与别处的不同,也不知是为什么……锦山侯最喜欢这些玩意儿,若是带给他玩,他肯定开心得不得了。”
这厢话刚说完,便听得身后有人道了一声:“表妹。”
钟念月愣了下,转头看去。
太子面上布着红云,眼底也布着红色血丝,看上去倒是清醒且理智的。
太子挥了挥手。
便有宫人捧了酒杯来。
他笑道:“表妹离席尚早,不曾饮一杯酒。今日该我敬表妹一杯……”
钟念月没有接。
太子抿了下唇,竟是道:“念念来日便是皇后,我还要尊一声母亲。做儿子的大喜之日,自该敬上一杯。”
钟念月:?
好家伙。
你这比我还放得开,妈就先叫上了!不愧是你,心狠手辣忍辱负重狗男主!
钟念月总觉得太子此时瞧着不大对劲,哪怕他瞧着神色清明。
她暗暗退了半步,再一琢磨。
要不你和相公子先打一架,赢了的再做我的儿子!
第111章 肺腑(难得见他哭,新鲜...)
见钟念月久久不动, 太子脸上表情几乎要绷不住。
他轻叹一声道:“你可是在提防我?我方才所言都是真心实意。”他捏着酒杯,依旧放在钟念月跟前悬停住,半晌都不见要将手收回去的意思。
他轻声道:“你我本该是这世间最亲近的人。自幼一同长大, 又素来亲密。只是那时我年纪轻, 到底是做了许多错事,冷待了你。等再看清楚, 原来只有你一人待我好时, 你便走得远远的了, 从此几年也不曾见上几面。我时常想, 若是能回到清水县时,是我替你饮下了那副毒药, 护着你免受了罪过, 兴许后来你也不会只与父皇亲近起来,却是与我彻底疏远了……”
钟念月心道, 若真是叫你抢了先……
说不定今个儿我头七都过了。
洛娘还未见过太子几面,此时倒是被唬得一愣一愣的, 她心下一面觉得太子瞧着儒雅年轻,又有两分落寞可怜, 但一面又觉得太子这番话听着不大对劲,似是……似是对姑娘有几分情意在似的。
那怎么成呢?
今日太子方才成了婚,而姑娘将来可是要嫁给陛下的……这万万不能叫太子一番话,将姑娘坑害了进去!
这寻常女子可担不起这样的名声!
洛娘眼珠急转。
又怕姑娘年纪小被他骗住了,又想着此时要怎么脱身去寻陛下……
还有这酒,里头不会有什么东西罢?
不如我替姑娘抢过来喝了好了……管它是毒药还是什么呢?
太子浑然不觉钟念月的不屑与洛娘的焦灼一般。
他垂眸平静地接着道:“只是后来再想一想,就算是这样, 我们也无法再如从前那样亲近了。母亲每日都教导我,我生来便是个掠夺者。我将来要夺地位, 要夺权势。人人都是我可利用的东西。我没有自由,也不该有自己的思绪。为了夺得权势,我不喜欢的,也一定要低头去的喜欢。而喜欢的,也一定要退让……从前是如此,今日也是如此。这世上有诸事我不能,也不配……”
说到此处,太子面上缓缓滑下泪水,无声落泪,连一丝哽咽也无。
他捏住掌心的酒杯,转了转,道:“过去的终会过去,心有万千不甘,也总会平息。敬表妹,愿你事事得偿所愿,登得高位,快活一生。你喜欢的,便能痛痛快快喜欢下去的。你不喜欢的,便再也碍不了你的眼……不似我这般。”
洛娘听得愣住了。
她从未听过有哪个男子这般好似将肺腑都掏出来的剖白。
更何况对方是太子,而非是什么普通男子……
洛娘一时都不知该不该去夺那酒杯。
她忙扭脸去瞧钟念月,想着瞧姑娘的脸色行事就是。
此时钟念月缓缓抬眸,正眼瞧了瞧太子。
这番话似是情真意切。
但是……
钟念月抬手按住那杯壁,骤然一倾斜。里头的酒水便悉数倒了出来。
太子的手颤了颤:“表妹连我的祝词也不愿收下么?我知父皇暗地里派了禁卫跟着你。但也不至连一杯酒都不能喝罢?”
钟念月不接他的话,只摇摇头道:“这些年,你还不知我不爱喝酒,也喝不得酒么?可见太子的喜欢本来也没几分。按下去了便按下去了。”
太子并不发怒,只低声道:“这只是果酒。”
钟念月歪头瞧着他,道:“那你先喝两口我瞧瞧。”
太子面不改色地盯着她,又命宫人倒了一杯来,他低头抿唇,只喝了杯中一半。随后将剩下半杯酒递到钟念月面前,轻笑了下,像是欢喜了些,问:“表妹要喝我喝过的吗?”
钟念月:“……”
这狗比当真是能屈能伸。
这把戏耍得她都要分不清他要做什么了。
酒里若有猫腻,怎么说喝就喝了?
钟念月抿了下唇,挑眉道:“谁同你说浑话?你自个儿喝吧。”
太子无奈一笑:“表妹真是半分软意也不肯分给我。”
“我觉得你像疯子。”钟念月突地道。
太子面色一僵。
“谁同你温声软语,你自然瞧不上。谁若是偏要将你弃如敝履,你偏爱得要命。”这不是贱是什么?
太子今日这些话,骗一骗原身没问题。
她听了却是不会心软的。
太子挺直的脊背塌下去了一些,他用力地咬了下后槽牙,但很快就又松缓开,依旧绷着那儒雅的姿态,轻声问:“我像疯子吗?”
洛娘这会儿有点被吓住了。
便是个脾气再好的人,这会儿也总该翻脸了才对。可太子偏偏没有翻脸。而他越是这般平静,越是叫人觉得说不出的阴冷可怕。
太子轻叹一声:“我难道不像父皇吗?”
钟念月:“不像。”辱晋朔帝了。
晋朔帝或许也曾薄情。
但从不似太子,人人是他的工具。晋朔帝说不要便不要。太子却还要踩在人家的真心上,尽情玩弄他的手段。
太子落寞应声:“哦。”
他道:“那兴许是我学得还不够罢……父皇年长我许多,他身上的东西,我自是要学上许久许久的……”
洛娘此时是真的有些受不住了。
她眼下也觉得太子像个疯子了,这般平和之下,好似随时便要露出狰狞的獠牙。
洛娘一慌乱。
骤然间拔高了嗓音道:“大殿下!大殿下怎么过来了?”
太子脸色变了变,又压了下去。
他扶住了宫人的手,揉了揉额头道:“今日真是酒喝多了罢,与你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
大皇子确实打从附近经过。
这是因着底下人说今日太子府上好像混进了个人,他想着太子方才都喝醉了,恐怕无力管事,这才亲自带着手下找起了那个人。
毕竟今日晋朔帝也在府上,可万万不能出差错。
谁晓得那人没找到,大皇子且先听见了洛娘一嗓子的呼喊。
他对洛娘的声音很是熟悉,还在青州时,他便记住了。
她怎么突然唤我?可是有什么事?
今个儿终于从钟念月身边分开了?
大皇子眸光微动,还是临时调转了方向。
手下面露茫然,低声道:“这太子府上的女眷怎么会认得大殿下呢?”
大皇子不快地道:“哪里是太子府上的?今日来了这样多的宾客,动动你那脑子。”
手下讪讪闭嘴,跟着大皇子穿过回廊。
“可是洛娘?”大皇子话音落下,往前一步,便看见了除洛娘外,还有个钟念月,以及那令人厌憎的太子。
大皇子:“……”
洛娘目光闪烁,笑道:“倒是巧,大殿下也过来了,可是来敬太子酒的?”
大皇子迷惑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太子。
大皇子:“……嗯。”
大皇子伸出手道:“倒酒吧。”
钟念月:?
不是,你这么莽的吗!
钟念月轻咳一声,道:“怎么?今个儿都要喝得酩酊大醉吗?”
洛娘也傻了傻,没成想大皇子说喝就喝,她也待开口。
那厢太子身边的宫人却是已经又倒好了一杯酒,大皇子接过来,飞快地和太子一碰杯,分外敷衍地仰头一饮而尽道:“好了喝完了。我送钟家姑娘……和洛娘,到外头去罢。我方才听闻太子府上混进了个贼人,可不能叫贼人伤着了贵人。今日我便替太子解决了这桩祸患……”
太子眸底装着阴冷之色。
他花了极大的力气,才忍住了拧掉大皇子的头的冲动。
太子倚着宫人,作醉酒状,道:“不必,叫我府中亲卫去搜寻就是……”
大皇子也不与他争。
反正一会儿将钟念月送到父皇那里,顺嘴得父皇一句口谕,自然就能在他太子府里搜寻了。
保不齐能将太子气死。
大皇子想到这里便也不多留,请着钟念月与洛娘便往外走。
这厢一走,太子还没往前走上两步,便见孟公公朝他来了。
孟公公冷着脸,淡淡道:“太子醉酒了,一会儿就不必到前头了,奴婢领了两个人来伺候太子。”
太子睁着朦胧的眼,没有出声。
他原先说晋朔帝派了人跟着钟念月,本只是猜测的话,如今一瞧,倒确实如此。他方才也未做什么出格的事……只是父皇的惩戒这便跟着来了……
那厢钟念月回到前头。
还真捉了两只蚂蚁给锦山侯。
晋朔帝没好气地将她从后门带走了,捏着帕子垂首,仔仔细细地给她擦了掌心。
“太子胡话,你怎么就在那里听着?当真一点也不怕?”
钟念月道:“难得见他哭一回,新鲜么不是。”
晋朔帝:“……”
他捏了下她的掌心。
钟念月又道:“再有,我知晓陛下的人跟着呢。”
如果不是这样,早从太子出声和她说第一句话开始,她就掉头就跑了。
钟念月咂咂嘴。
心道别管太子今个儿是装的还是什么……那般心灰意冷的模样,真该给原身好好瞧一瞧,出出气才好呢。
晋朔帝眸色沉了沉,这下改为轻掐了下钟念月的脸颊,道:“走罢,朕送你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