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那人便将门推开,端着托盘进来了。
乍然见到太子,他也是一愣,忙行了礼。
“起身罢。”祁瀚道。
倒没有说多的话。谁人都知他与钟念月乃是表兄妹,况且还有个高淑儿,共处一室有何不妥?
下人起身,却是有些迟疑了。
这吃食该放在谁跟前呢?
长公主叫他取来给钟家姑娘,可如今这里坐了个更尊贵的太子……
他低头一瞧,这不是有两个碟子么?
于是先放了一碟在祁瀚跟前,随即转身便走到钟念月面前,又放了一碟在她手边,还道:“姑娘且尝一尝,这是咱们府上的厨子最得意的一道点心。”
祁瀚突然变了脸,厉声道:“滚出去。”
那下人被吓住了,噗通一下跪在了地上:“小人、小人哪里说错话,冒犯太子殿下了……”
祁瀚走到了钟念月跟前。
伸手拿起一块点心:“抬起手来。”
那下人颤抖着抬起双手,摊开手掌。
祁瀚面无表情地用手指将点心全碾碎了,尽数都落在那下人的掌中,他道:“你先吃一个。”
下人忙叩了叩头:“谢殿下赏。”
然后匆匆吃进了嘴里。
只这么一串动作做完,他额上就已经是冷汗涔涔了。
钟念月皱眉:“你做什么?”
祁瀚盯着那人多看了几眼:“下去罢。”似是又恢复了温润君子的模样。
那下人这才爬起来,转身缓缓朝外行去。
祁瀚低下头,挺直的身形微微松弛了下来,他道:“方才是我过激了些,只是……只是旁人拿来的食物,总叫我心下存几分疑虑,不敢轻易叫它入了表妹的口。”
钟念月一顿,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这倒是她不曾想到的。
难不成清水县那一回,他还牢牢记住了?并以之为戒?
祁瀚道:“表妹且用吧,宴上无趣,恐一会儿还要饿的。”
钟念月摇头道:“我本来也不怎么用外头的食物了。”她的吃食上,钟家人、晋朔帝,个个都上心得厉害。
她倒是想过死了能不能回去,但却不想是吃死的。
太狼狈。
也太疼。
还容易死不透。
她是不想再尝一回那痛苦了。
祁瀚低头凝视着她,眼底黑色的情绪涌动,半晌,他应道:“那便不吃了吧。”
祁瀚倒也并未在这里停留太久,只一个露面,便又匆匆离去了。
高淑儿这才慢慢从僵硬中恢复了知觉,她再看向钟念月的目光,便如看一个怪物。钟念月是如何能得晋朔帝庇佑,又能得太子这样放置于心尖上,百般重视的?
而此时钟念月开了口,道:“我的新朋友,走罢。咱们出去转一转。”
钟念月看也不看那碟点心,起身就往外走。
走到一半,她看向高淑儿,道:“你带了手炉么?”
“不、不曾……”
“那谁带了?”
“怎么?”
钟念月道:“那便烦请你去为我取个新的来,你瞧,我的已经不大热乎了。”
高淑儿刚想说,你怎么敢这样支使我?但一下又想起来,方才在太子跟前,她满口都说自己是钟念月的朋友……
高淑儿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道:“不就是一个手炉么,我这就去为你寻去。”
钟念月点点头。
心道小姑娘也不是很聪明的样子。
高淑儿去寻手炉时,叫周家姑娘逮了个正着。
周家姑娘疑惑道:“你去哪里了?怎么来了半天都见不着你……”
高淑儿张张嘴:“我……”她一抬头,正巧见罗家姑娘揣了个手炉,她忙道:“罗姑娘,你那手炉……能不能借我一用?”
罗家姑娘疑惑地看了看她。
高淑儿转头看了看。
钟念月已经走到园子里了,一时间不少人都在看她。
高淑儿咬咬牙,转回头来,道:“罗姑娘,当真有急用。”
罗家姑娘这才将手炉给了她。
高淑儿一抱在怀里,便转身朝钟念月去了。
周家姑娘笑道:“她终于忍不下钟念月了,怎么还要拿炉子去砸她么?我去瞧瞧。”
没等她迈出步子,便见高淑儿将那手炉放在了钟念月怀中。
周家姑娘脸色一变:“她在做什么?”
罗家姑娘见状,倒是双眼微微一眯,心道,这钟家姑娘果真是个娇姑娘。走到哪里,都是有旁人伺候着,顺从着。
这厢且不提。
另一厢,祁瀚离了长公主府后,便入宫拜见了晋朔帝。
他在晋朔帝跟前,身形挺得越发笔直了,低声禀了近日来办的差事各自如何了。
晋朔帝翻动着跟前奏折,应了声:“嗯。”随即将御笔一放,方才问:“你胸口的伤如何了?”
祁瀚捂胸跪地道:“还有些疼……”
他心知他父皇是个骨子里冷酷无情的人,要得他半分心软,那实在比登天还难,因而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
祁瀚垂首道:“太医瞧过了,说是要养些时日。如今药已经连着吃了半月,下月还要往岳州去……”
晋朔帝道:“不必去岳州了,此事交由你大哥去办。”说罢,他随手从桌案上扯过一本书,扔到了祁瀚跟前,道:“两年前朕考校你时,你只堪堪背得下来一半,如今呢?”
祁瀚躬身将那本书捡起来,面上没有旁的神色,躬身道:“儿臣已能全部背诵,其中不大明白的地方,也请教过钱大人了……”
晋朔帝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仔细打量起了他。
换做从前,祁瀚一定是受不住的,额上都该渗出细密的汗珠了。可今日他却稳稳当当的了。
晋朔帝面上方才有了点笑意,他道:“太子长大了。”
祁瀚心底松了口气,便趁着此时,一叩头道:“谢父皇,儿臣正有一事,想要同父皇说……”
“说。”
“儿臣与钟家姑娘,自幼相伴,感情甚笃。儿臣想斗胆请父皇为儿臣和钟家姑娘赐婚……”
晋朔帝面上笑意顿消。
没有那蠢如猪的周岩文,没有三皇子,没有锦山侯,却也还有个太子等着。
“今日钟姑娘都去了哪里?”他问的却是孟公公。
孟公公忙冲一个招了招手。
那人连忙拾级而上,跪在晋朔帝的面前,压低了声音道:“长公主府上。”
晋朔帝低声道:“方才一会儿不见的功夫……”
底下的祁瀚半晌都听不见父皇的声音,不由再度出声:“父皇……”
他年岁渐长,日渐沉稳,本事也长了许多。却到底还是不知晓,要从他正当壮年的父皇的手里取东西,是多么难的一件事。
第46章 考校(哪个有陛下好呢...)
“太子府中家臣几人?”
祁瀚乍然听见这句问话, 愣了愣。
但他还是答了:“回父皇,应当一共有一百二十七人。”
晋朔帝:“天下臣民有几人?”
祁瀚沉默片刻:“……难计其数。但去岁户籍报上来,隐约是七千万余人。”
晋朔帝又问他:“太子至今日, 大小事务, 处理过多少桩了?”
祁瀚不自觉地弯了弯背脊:“……十九。”
他尚年少,手中掌得的事务并不多, 就这还是晋朔帝大放放权, 任他去历练的结果。
晋朔帝垂眸, 面上没什么情绪:“太子再看朕的案头, 奏折有几?”
祁瀚抬头一瞧,一时间也说不出来:“……百十来封?儿臣说不准。”
晋朔帝站起身:“随朕来。”
祁瀚只能跟了上去。
约莫半炷香后。
晋朔帝与祁瀚都换了一身劲装, 立在宫中的演武场之内。
“太子会使什么?”晋朔帝立在那里, 宛如一座大山。
祁瀚低声道:“刀。”
“那便取刀。”
祁瀚瞳孔骤然缩紧,惊骇道:“儿臣不敢。”
在晋朔帝跟前舞刀弄枪, 他就算是亲儿子,也能被当场处死了。
晋朔帝:“拿着, 都未曾开刃。”
祁瀚深吸一口气,知父皇的旨意不可违逆, 于是这才堪堪走到那兵器架旁,选了一把大刀出来。
他心下一时间夹了无数杂绪。
父皇要做什么?
教他功夫?还是要考校他?父皇会用什么兵器?他隐约记得负责起居注的史官,曾记录过父皇会使长枪,别的他便不知晓了。他其实也从未见过他那正襟危坐的父皇动手。
若是长枪,岂不是一个照面,就能将他的兵器挑飞?
祁瀚脑子里还想着呢。
而晋朔帝已经随手抽出了一把扇子。
那扇子与普通的没什么两样,看着便不像是一样兵器, 只是两边的扇骨,似是用铜或是铁铸的。
不过祁瀚见状倒是松了口气。
他知兵家常说, 一寸长一寸强。因而战场上,多是用长枪致胜的。
祁瀚一抿唇,头一回生出了这般大胆的心思,他道:“儿臣斗胆……”
然后提刀上前,横劈竖砍。
他的力气比起早两年,已然大了许多,身形也都稳当了。
只是不过一个照面,晋朔帝展扇一挡,腕力强劲,震得祁瀚的手都有些不自觉的发麻。没等祁瀚反应,晋朔帝转动手肘,扇骨重重击在了祁瀚的背心处。
那一瞬间,祁瀚只觉得眼前一黑,胸口一闷,像是要将心都吐出来了。
他整个人也控制不住地摔跌在了演武场上。
而晋朔帝立在那里。
若非是穿着劲装,便还要如那翩翩君子一般。
晋朔帝眉毛都没动一下,他道:“再来。”
祁瀚流下了几滴汗水。
他不敢懈怠,于是立即爬了起来。
否则父皇怕是要问他,连将军都为他做老师,为何还这般羸弱无力?
晋朔帝:“你胸口的伤未好,朕让你一只手。”
祁瀚深吸一口气,他咬紧牙关,注视着晋朔帝,想要从他身上寻出几分破绽来。
但依旧不过一个回合。
这次扇骨抽在了他的脖颈上。
晋朔帝:“再来。”
这次扇骨抽在了他的脸上。
祁瀚嘴角都流了点血。
祁瀚茫然了一瞬。
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厉害了,原来却还是不值一提么?
晋朔帝扔了那把折扇,从孟公公手中接过帕子,动作不紧不慢地擦了下手指。随后方才道:“去请个太医来。”
祁瀚脸上臊红:“不,儿臣不必,……儿臣胸口的伤并未裂开……”
晋朔帝没应声。
不多时,太医来了。
跪在地上,颤巍巍地为祁瀚看了看胸口的伤:“回陛下……太子殿下胸口的伤将将大好了,并无什么妨碍。”
祁瀚登时将头埋得更低。
他本还想以此做筹码,只求得他父皇心软半分。如今倒好……
然而晋朔帝却好像根本不在乎他隐瞒伤势的事。
“太子的脸呢?”晋朔帝问。
“臣给太子开一个玉颜膏,每日里擦上三回,自然就消了。”太医道。
晋朔帝却道:“擦什么?留两日。”
太医都听得傻住了:“是、是。”
祁瀚如今没有镜子,自然见不到自己被抽成了个什么模样。
晋朔帝道:“下去罢。”
太医只能应了声,又提着药箱赶紧走了。
晋朔帝转过身来:“太子每日还要多扎几个马步。还有这手刀法……实在使得难看。自去请伍将军教教你。”
祁瀚:“……是,儿臣知道了。”
晋朔帝这才转身往外走。
孟公公等人自然连忙跟了上去。
祁瀚这时候抬起头来,望向晋朔帝的背影。
男人的身形高大,那巍峨的殿门都要被他周身的气度压一头。而那殿外落进来的光,披洒在他的身上,使得他的身影看上去,更让人说不出的敬畏臣服。
“太子如今能握在手里,并握得稳当的东西,实在少之又少。如此这般,又怎攀折得下来那枝上的宝珠?”
他的声音不轻不重地飘了过来,落在祁瀚的耳中。
祁瀚一怔,攥紧了手指。
他在那里坐了良久,殿外都没有人了,他还是叩伏,咬着牙道:“多谢父皇教我。”
教我还要蛰伏。
晋朔帝的话,无非便是指他力量实在还过于弱小……
是……
我还护不住表妹。
纵有万般不甘,但祁瀚还是牢牢压了下去。
他起身后,先去了一趟惠妃宫中。
他已经有许久不曾拜见过自己的母亲了。
惠妃如今穿戴比之往日,更要富贵些,但形容却不知为何憔悴了些。
她先惊声问了祁瀚身上的伤痕,祁瀚自然只说了是晋朔帝亲手教了他功夫,还叫他在京中养身子,岳州的事交由大皇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