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此景,所有人的目光都牢牢地盯在鞑靼人身上。
唯有老徐头,他就站在人群中,依旧是矮着身子弓着腰。众人都转向鞑靼的时刻,他依然看向这边,看着的正是东宫的背影。虽然老徐头与书中银甲红缨的将军半点不相像,鬼使神差,她依着本能后退几步。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她移动瞬间,风中一道极细极轻微的扣动声砰然响起,与此同时老徐头袖底有什么东西反射着灼灼赤光飞射而来。
“殿下!”
卓枝高声喝道,那赤光来得又急又快,她话出口的同时,人已经到了东宫三步远处。太快了,她不假思索用力掷出佩剑,意图打偏那抹红光。旋即她发觉不对,她人在东宫身前,而老徐头正在东宫身后,她的佩剑直直掷出,方向恰巧对着东宫脸侧。
若他出于本能躲开佩剑,或是挥开佩剑,那么正好迎上身后羽箭。
不过是须臾而已,时间却好似被无限拉长,除却继续驭马靠近,竟也没有半点法子,卓枝盯着东宫的眼睛,说不上什么神色。
“叮咣”一声脆响。
东宫竟是直直看着她,岿然不动,并未试图躲避佩剑。
佩剑将将擦过东宫脸侧,正好撞上那枚赤光,赤光是一枚羽箭,带着短短的钩状箭簇几乎全部没入泥地,足见箭力之强。这时她人已经到了东宫左右,方要松懈,电光石火脑中闪过清晰地书中文字。原本她怎么也想不清楚,不得其法的暗杀内容,就这么神乎其神的浮现在她脑海。
刺杀暗器是大昭旧制的二连弩机,因为一次只能安插两枚箭,射程过于短而被废止。可是用于近距离暗杀却是最精巧不过,只需扣动一次,第一枚箭簇发射,不出片刻,紧接着第二枚紧跟而来。
此时老徐头已经被蜂拥而上的兵士卸下双臂,按倒在地,众人心下稍松已然不觉危险。
唯有她知晓,还有一枚。
时间短促,语言已经不可能描述危机。
此时她手中没有剑器,卓枝兜转马头侧身斜插至东宫身后,第二道赤光已经隐隐显现于她的眼瞳之中,她徒劳的用左手尝试抵挡短箭,掌心一阵剧痛,她握住了钩状箭簇,青铜钩划破掌心嫩肉,瞬间鲜血淋漓。
箭劲惯性之大,凭借她的双手难以阻挠,卓枝的左手只能被短箭带着直直捅向胸口。她咬紧牙关,尽力斜起左腕,轻微的脆响,那是小块牙齿崩裂的声音,紧接着“噗呲”皮甲被尖锐的箭簇划断,金甲刺啦,短箭一路自胸口划到颈下,终于停了下来。
卓枝也被惯性带着仰面几乎就要翻下马去,之所以说是几乎,并非是她还顾得上控制马匹,而是东宫自她身后紧紧地抱住她,这才避免了仰面翻下马的惨状。
而那枚箭簇还紧紧握在她手中,皮甲撕裂开,露出棉袍之下的鳞片金甲,身上没有受伤出血的症状,东宫正要问她如何,却听卓枝闷闷的咳了声,血丝自她唇角蔓延开来。
东宫瞳孔骤然紧缩,表情几乎凝固,一时只知道双臂用力将她箍在怀里,他嘴唇颤颤竟然说不出话来,卓枝明白他心中起了误会,她忍着舌尖疼勉力说:“殿下,没受伤,只是咬破了嘴。”
众人:......
冯秋月“嗨呀”一声,从怀里摸出罐金疮药递上前来,搭手向前望,汇报说:“鞑靼人数不过千数,已经与李焕撞上了。”
东宫才缓缓松开手,扶着她坐稳,目光扫过她身前裂开的皮甲,又仔细看过金鳞甲并无血迹,好似才放下心,他沉默不语接过金疮药,战场之上无法细细处理,只将她手包扎严实。卓枝左手受伤,并不影响什么,她右手握着缰绳控马,谨慎的望向战场。
李焕首战告捷,略受了些轻伤,但仍然带着众骑冲散鞑靼防线,其余人等随着东宫顺势突进,很快便与玄缺大军汇合,卓枝骑在马上,满目都是明晃晃的火把,她眯起眼睛一打量,见到了不少熟人。
两军会合之势便已经暗示此战结局。
既如此伊智逐稳坐鞑靼中军大阵,随着两军交战,他的目光似乎落在了人群之中,翰达率军离去,他身边竟然有些孤零零,他问:“先生怎么看?”
白衣谋士立于身侧,一摇羽扇,急促说:“不妙,大君。大昭太子身立此地,难道已知悉苏少师有异?难怪齐王瑟缩不安,仍强行出战,他的确是个摆设,全是为了迷惑我们。”他话落看向翰达的方位,只见他断去一臂,勉强支持。
“大君,今日暂时休战,此局大不利,长此纠缠反坏我军士气。”白衣谋士并不知老巢起火,五处粮仓全被烧了个灰飞烟灭,此时还做着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的春秋大梦。
伊智逐冷眼看向战场,淡声吩咐:“大昭太子知晓与否,尚未可知。只是右卫城亦可生变,勒令五族长老不可侥幸,固守原地不犯范阳。”
白衣谋士叹:“只怕大昭还有后招。大君,属下即刻传令大军,我们何时后撤?”
伊智逐目光扫过人群,他看到冯将军东宫最终定在城墙底下的齐王,他抬手张弓似乎是在衡量距离,就在那一瞬,大昭太子抬眼看过来,两人目光撞在一起。伊智逐搭上三枚长荆箭,似是瞄准东宫,说:“不急,待我杀了他。”
白衣谋士皱眉:“谁?”他的目光下意识锁定东宫。
话音未落,箭啸轻响刺破空气,仿若雄鹰嘶鸣,带着势不可挡的气势直射而来。
不对,观起箭势,不是冲着东宫。竟是虚晃一枪,长箭直直冲着的竟是背对鞑靼的卓枝。
一片惊呼喊杀声中,卓枝忍着掌心刺痛,小心翼翼穿行人群,忽然间但见东宫驱动战马,奔驰疾行直冲她而来,卓枝脊背突然蹿起渗骨寒凉,她回首望耸然一惊,三枝长荆箭近在眼前,她左手层层包裹万分疼痛,而右手纵使握着佩剑,拼尽全力也不能同时挥断三枚拇指粗细的羽箭。
若不是被射的人是她,卓枝都要为这羽箭拍手称赞,下马也罢,后退也好,三支箭完全封住她的全部后路,此时此刻她能选择的是中几枝箭,而不是全身而退。
打不能打,避无可避。
卓枝盯着仿若流光的暗箭,只得侧身试图避开要害,她想上次伊智逐一箭不成,又看出她擅长单腿控马的本事,这次箭势汹汹,封住左右侧,她若故技重施两条腿骨定然断裂。
只能择一,她苦笑此时全靠右手持缰,只能舍弃左边。情形难为至此,她还谨记握紧缰绳,以防不甚坠马,若是踩踏,后果不堪设想。
转瞬而已,她咬紧牙齿准备忍受腿骨断裂的剧痛。
突然间,变化徒生。她被拎着后颈极速一闪,摔在马鞍上,眼前顿时天翻地覆。金铁撞击猝然响起,三支乌铁箭恰巧从身后射出,正撞上三支长荆羽箭。
噌蹭噌。
那是箭簇撞击之声。
长荆箭一一折断,箭干散落在满地泥泞,而箭簇深深的插/进了泥土里。
东宫仍高举长弓,目光似鹰隼盯着伊智逐,而弓上已搭着最后一枝黑铁箭,他手指一松,箭矢快如迅雷,“砰”的一声,鞑靼战旗被羽箭射落,战场中顿起惊呼。
鞑靼旗一倒,鞑靼人似是集体瞬间静默,霎时溃败如流。
第76章 卓枝捂住心口,只觉隐隐……
鞑靼大军大部已撤离, 无数灰色的影子奔驰着后退,仍有小部分落后,正被大昭将士团团围住, 小股歼灭。东宫下令兵分两路,一路退守右卫附近伏击五族大军,阻断其与主力汇合;另一路则追逐鞑靼主力,但驱而不击。
夜色深沉,东宫沉声下令, 有条不紊, 众将士依次遵令实行。这会玄缺算是打扫战场, 气氛并不紧张,有人生出好奇偷眼扫过东宫身前黑影, 正要多嘴,冯秋月忙上前三言两语打发走。
那黑影不是别人,正是卓枝。
虽然没人看见她横挂马上的窘态, 可此情此景尴尬异常, 卓枝默默抽出右手捂住了脸, 原本缓速前行的骏马顿时慢下来, 东宫低声说:“阿枝抱紧, 孤腾不出手抱你。”
这话听得卓枝心头一阵无语,自从方才被东宫揪起后颈甩到马上,两人共乘一骑, 想想也算不上,东宫骑马卓枝勉强算得横挂于马背, 因担忧摔落惊马,为安全计,她只能勉力搂住东宫的腰以维持平衡。
总之一言难尽, 十分尴尬。
她借机分辨说:“殿下放下我,臣自行回去。”
东宫皱眉环视四周,缓声说:“附近乱糟糟的,并无多余战马。”
卓枝无力:“臣走回去。”
东宫见她面庞泛红,伸手探只觉微烫,心中五味杂陈。他断然拒绝:“方才种种仍觉心惊,恐有宵小作祟。此间事了,孤送你回城。”不知是不是趴久了,卓枝一阵阵头晕,东宫关怀的问:“孤扶你坐起来。”
坐起来?
那不就成了光明正大共乘一骑?
这要是上京,明个这事就能编成戏本子,后个故事就登台演出了。
东宫不惧人言,坦然自若的本事,她是望尘莫及的......想到这卓枝摇了摇发晕的脑袋,小臂微微收力,揽住东宫的腰拒绝道:“我还是趴着吧。”
※
玄缺城府衙,议事厅。
除却追击鞑靼李焕冯十二率领的骑兵、以及阻拦五族大军的三万众外,其余人等皆留在玄缺,等待齐王示下。
议事大厅气氛沉凝,齐王坐在黄檀交椅上,一脸菜色,他摆弄着茶盏,语气不耐问:“慧同神医人回燕山了,其他医官也找不到?你们一个个是怎么办事的?”
侍卫躬身回禀:“已派人去请专治外伤的老大夫,想来人就要到了。”话落,门外士兵适时回话,称鲁大夫已进入府衙,正向后厢房赶去。
齐王起身拍拍手,神态低迷,拽起披风挂上肩叹:“好了,诸位等的人就要来了。”他施施然掀开皮毛帘子,迈步出去了。
静谧的议事厅瞬间议论纷纷,阶下国字脸将军眼含疑惑看向冯将军,一口大同话问:“谁受伤了?难道是......?”他说着双手合十向上高拜,暗示他话里人至尊至贵。
冯将军摇首,迟疑了下,他说起蹩脚的官话:“东宫遇刺的事,高将军已经知道了吧?正是殿下伴读舍身挡了短弩,如今还昏迷不醒......”他语焉不明,只略提一提并不详述。
众人顿时恍然大悟。
不多时,东宫那袭银甲的身影出现在众人眼前,众将齐齐行礼。东宫抬手示意免礼,简短说:“诸位连夜鏖战辛苦,天寒风冷,我们长话短说。方才接到右卫密报,近四万五族鞑子已被阻拦于右卫城之下。”
满堂哄然,顿时议论纷纷。
有几人递着眼色,高将军上前拱手问:“乱军贼子如丧家之犬,无头奔袭,恐侵边城,不知范阳可安矣?”
东宫侧目吩咐几句,冯秋月抱拳离去。东宫手掌下压,示意众人稍安勿躁,沉声说:“范阳节度使曾大人早沿赤河一线,设百门大炮,并黑铁军数万,以防乱军侵城,诸位无需担忧。”
高将军与大同将领对视几眼,意味深长。
他们同属河东节度使治下,心知圣人放权甚广,但也猜忌心颇重,因而动兵数量如此之巨大,绝非擅动而已。定是有圣谕,可军情如火,战事瞬息万变。圣人不可能预知玄缺危机,况且鞑靼溃逃不过瞬息之间,消息顺着风也递不到范阳,曾宪怎会陈设大炮?
定是曾宪那老东西事先得了吩咐。
至于得了谁的吩咐......显而易见,齐王无力不善治兵,先前更是差点落入敌手。早先听了些风闻说甚两宫之争,如今事情应是尘埃落定,不言而喻。
突起脚步纷乱声,冯秋月恭声传来:“齐王殿下到!”
齐王胡乱抱着披风,大步上前说:“东宫连夜召本王前来,所谓何事?”
东宫不语。
高将军冯将军见此,适时抱拳率众人退回议事厅,徒留东宫齐王待在庭院之中。待众人散尽,庭院空旷,唯听见积雪落下簌簌声响不绝。两人不知说了什么,齐王怏怏回身坐镇议事厅,东宫负手离开了。
高将军探身望见,心道东宫处事谨慎至此。如今开年以来头一场胜仗,一不居功,二不借势排挤齐王。反是特意请回齐王,待白日十万玄缺大军清剿五族贼军殆尽,那是行功论赏岂不全累齐王指挥得当?
他竟也甘心退回幕后。
玄缺府衙,后厢房。
鲁大夫专治跌打损伤,那是家传的手艺。长年居与边关,他经验颇丰富,自诩比御医还擅长此道。虽说城中又逢战事,可边关常年如此,他不以为怪,早早睡下。熟料没一会,门人报冯小将军亲自来请。
这可奇怪了。
军中自有军医,论起手艺军医手段也不差,怎么会找到他?听冯小将军路上简单说过,伤者是被一枚倒钩箭镞伤在手掌,箭簇带着青铜锈,恐怕铜屑浸入伤口,若是伤风败血......又听闻伤者已起了高热,鲁大夫忙吩咐药童:“熬一剂退热的汤药。”
鲁大夫终于走至门前,进屋一望,炕上那人昏昏沉沉斜靠着迎枕,面色雪白,灼灼生辉,怎么看怎么与这间破败小屋格格不入。
他上前搭手探脉,又揭开伤者掌上布带,只见他手掌皮肉翻卷,隐隐泛着乌青,血凝成痂合着金疮药,散发出古怪的气味,鲁大夫凝眉说:“准备火,刀子,镊子,胆南星及没药,过熟马钱子并磨成粉,另速速取来参片。”观情况箭簇迅疾不说,这郎君也手力惊人。
念及东宫吩咐,冯秋月插话道:“要用刀炙?大夫开一剂麻沸散吧。”
鲁大夫吩咐药童,待药剂煎好趁热令郎君饮下。他则手持镊子于火上炙烤良久,只待烧的发红,对冯秋月说:“冯小将军,麻沸散药效你也知晓,聊胜于无,何况十指连心。郎君定会挣扎不休,等下你竭力按住他,我来施刀。”
“孤来。”
鲁大夫猛地向门外看去,不知何时门口立着个银甲郎君,他面容沉肃威仪,教人一时难以注意其他。冯秋月抱拳:“殿下万安。”鲁大夫恍然意识到这位是当今东宫,也跟着行礼,却被扶起,只听东宫说:“先生无须多礼,治伤要紧。”
东宫自身后抱起卓枝,让她倚靠身前,而后两臂似铁箍牢牢地箍住左右,攥着她的手,卓枝半梦半醒说:“殿下。”
东宫低声说:“且忍一忍。”
开始只觉有火钻进皮肉,然后便是连绵不绝的疼痛......许是经历过万针之刑的缘故,这点疼痛,她勉强可以忍受,好半天听耳边传来一句“按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