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枝闻言轻笑,王嫣然方才察觉秃噜嘴,她尴尬挠头说:“我这个人有点较真,没别的意思,都是胡说呢。”
知她不懂其中缘由,卓枝想了想,细细讲给她听。伊智逐所用弓为铸铁弓,箭枝是特制的铁羽长荆,除却靠近箭簇半寸露出些许木质,其余大部浸过铁水。而那仅有半寸生机,并非是疏漏,只是因组装箭簇箭枝才留出空挡。
何况此等弓箭若非臂力惊人之辈,根本没法使用。大昭连带鞑靼众人武将勇士,能用得了铸铁长弓的不出五人,某种程度来说伊智逐却是不输勇士之名。
因而这种箭势极烈级猛,而大昭通常配备的弓箭都是纯木质箭枝,若是提前射出箭枝,空中历时许久消耗箭势,根本无法阻挡铁羽长荆,这是其一;当时东宫上前,距离极近,方射箭阻其箭势,正是为了瞄准留白处。
“殿下担着风险上前,当时若是失手,以伊智逐的箭势必然穿透我的骨头不说,殿下亦会受伤颇重。”卓枝忆起当时,仍觉万分惊险。
王嫣然冷不丁问了句:“他宁愿受伤也要救你,花卿这是不是就叫生死之交?”
卓枝微怔,郑重的点头。
王嫣然感叹无言,她轻抚胸口说:“前几日发现玄缺茶楼有新的喝法,花卿你想不想尝尝看?”卓枝乐意至极,王嫣然端出来一尊红泥小炉,上面煨着双耳小壶,她先下团茶,加盐等待茶汤起沸,缓缓倾入半壶牛奶。
浓郁奶茶味随着袅袅雾气升腾,小院顿时满室香味。
卓枝一面吹一面小口啜饮,就听王嫣然含含糊糊,似有所指的说:“......之前不好说,因我这一家子早先流徙两千里,万分无奈玄缺安家落户。我家因本是偏房小户,又自小被过继出去,这才逃脱一劫。”
她故作欢快:“我母亲姓杨,你晓得吗?从前杨家本家十几年前满门显耀,还有太子妃呢!”看到卓枝不赞同的眼神,她俏皮的皱鼻:“放心,我不会和别人说的。我听说了桩隐秘事,姨婆老人家睡梦中说的,她说废太子留下了孩子,隐姓埋名,如今正养在京中贵人的府邸。花卿出身公卿皇族,你说有可能吗?”
卓枝茫然无语,现代说什么闲话都无妨,可是在大昭前朝八卦说不好要丢掉性命的,她很不赞同轻声:“玄缺就罢了,若在上京这话被人听到,你今天晚上就得去天牢报道!”
王嫣然目光灼灼盯着她,有种不得到回答誓不罢休的劲头。
卓枝只得回答,她仔细想了想说:“我看不可能,你不知晓从前我四五岁的时候,浯河谏言错杀三千不可放过,重刑之下谁敢藏匿婴孩,一个不好,牵连全族,正常人不会如此。”
王嫣然似乎有些失落,她点点头,暂时作罢。她立在柴门前,目送卓枝远去,心中浮起满满忧虑。刚才她说那么一番话,绕好大一个弯子,都是为了说出这桩隐秘。
问及东宫是为了确定两人感情如何,若真出事,东宫能否护住花卿。若是不能,便是为了花卿帮她良多,屡次救她性命,她也必须离开玄缺随花卿回上京,届时再提其他。而说出这桩隐秘,也是为了试探花卿知道几多。
结果令人忧心,她啥也不知道。王嫣然饮尽奶茶,她想书中寿春县主全家遭遇匪盗,一个都没活下,看来定是与此事相关。
※
金乌高挂,热烈的阳光遍洒大地。不少孩童聚集街坊,有的玩花子,有的早已放起了纸鸢,卓枝站在小楼下轻轻扣门,一阵微风吹拂,只觉得玄缺携冰带雪的风都变得柔和了许多。
范姝端坐在临窗小榻上,整座屋子地面上摆满了竹制算筹,个个掌心大小,不知是按照什么规律排列的,有的方有的圆,教人摸不着头脑。她掀开青窗,对着楼下喊:“花卿,门没锁!”
卓枝推开门一看,顿时傻眼,屋内连只脚也落不下,她万分迷惑,玩笑道:“二娘子,最近不见你,该不会是因这阵仗困在屋内了?”
范姝踩着榻起身,单手按着高柜,不知怎的一跃,及时落在门边,一张算筹也未倒塌。她亲昵牵着卓枝说:“走,这几天算烦了,正好赶上你来,我请你吃饭。”
六合居是间专门做片羊揾青蒜的小店,每日午后开门,不到申时便售空。店子小但不破,三五张枣木圆桌,十来把矮凳。圆桌擦的光亮,他们两人方坐下,十来岁的儿郎上前招呼:“客人,店里新上了黄糜子酒可要尝尝?”
范姝点头,她熟练地点好了菜。
卓枝试探着尝了口糜子酒,入口微甜,不见酒意,她放心大口饮下。不多时,老板端着冒着热气的带骨拆烩羊上桌,卓枝看着一盆带骨羊肉陷入沉思,她正琢磨着怎么下手,依稀听到老板口音浓厚的玄缺土话说着什么。
她基本听不懂玄缺话,因而不甚感兴趣。
范姝放下酒碗,回头去望,她听了一会说:“花卿,门外那位夫人说与你相识,店里坐满了人,不知能否坐到我们桌来?”
她在玄缺哪有相熟的夫人?
卓枝回身却是惊讶,她上前一拜:“冯夫人,上元安康。我们也只有两人,正好腾出位置请坐吧。”
冯夫人安然坐下,她说:“等老板端上菜来,我带着混小子一道回府中吃饭。”言下之意,绝不会叨扰太久。
卓枝为她们简单介绍:“冯夫人,她是我的表妹行二。二娘子,这位夫人是冯将军夫人。”
冯夫人长长的哦了一声,她笑着问:“两位喜事将近了吧?”
卓枝点点头,冯夫人将昨天的龙女误认为二娘子所扮,这等误会一时难以解释。卓枝干脆默认,范姝看出其中有猫腻,但她沉得住气并不多问。
冯夫人饮了一碗糜子酒,谈及旧事:“从前边西的时候,那时十三四岁的女郎,最是羡慕的就是县主娘娘......她家中本来定下婚事,我们都盼望着看看海宁婚礼,谁知后来赐婚。”她话音一转:“人老了就是总爱回忆。你们是在海宁成婚,还是回上京成婚?”
卓枝不知如何作答。
这时冯夫人点的拆烩羊外卖做好了,她看出卓枝为难,并不再问笑眯眯向她们告别。
“二娘子,在何处成婚难道还有什么不同吗?”
范姝拾起布巾揩去指尖油腻,起身走向店外,她笑着说:“你不知晓?海宁风俗是女娶男嫁。”她恍然大悟:“也是,你在海宁那段时日没见过娶亲事。”她温声安慰:“没关系,未来总有机会。”
卓枝面露遗憾:“正要说起这事,恐怕不能随你回海宁。”她犹豫片刻,终于说明来意:“过几日便要赶要去大同......二娘子,你是如何打算的?”
此时两人已行至街前,不知何处来的风穿巷而过,扬起满地鞭炮碎片又撒向空中,连着鼻端也嗅到浓烈的鞭炮味。
卓枝以袖遮面,咳嗽几声,就听范姝说:“花卿,别动,红纸片儿沾了满头。”她静立等着范姝一一摘下来后,她也为范姝细心打理,她捏着片红纸,笑着问:“快说,你是如何打算的?”
范姝正欲回答,却不知瞧见了什么,她略一停,扬声道:“十二郎。”
卓枝随之转过去,只见冯十二郎一身武将长袍,抱着佩剑立在小楼门前。观他衣着形容,都与寻常不同,冯十二怎会在此......难道是特意等范姝的?
联想到前几日她无意瞧见两人会面,卓枝心随境转,心头冒出个荒谬的猜测,她耐不住贴耳悄声说:“二娘子,他是不是心悦于你?”
未成想,范姝一派坦然,迈步向前慢声说:“是啊。”
卓枝欲语无言,两人走到进前,冯十二郎有些冷淡提起东宫府衙内吩咐李焕寻她的事。范姝对她眨了眨眼睛,悄声说:“快去吧,我正好有事呢,明天一早去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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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乌西沉,玄缺倏然暗下来,她穿过悠长深邃的街巷缓缓走向官正街。正值年节,府衙也笼罩在一片黑暗中,她趋步向前踏进门里,沿着浅淡的烛火走回后厢,忽的她心中浮起一种奇异念想。仿佛已将这一方小小的院落当成家,不过离开了片刻,心头涌现淡淡眷恋。
后厢檐下挂着几只灯笼,随风摇摆不定,微光照亮院前。东宫今日并未照例练剑,他背对着院门,手中握着一柄黑铁长弓,低头注视着弓弦。
她凝目望着眼前人,霎时明白她眷恋的不是后厢小院,而是这个人。
东宫察觉有异,抬目回望,他黝黑的眼瞳深不见底,沉甸甸好似闪烁着异样温情,两人目光倏然相撞,她本能敛目,却不知何时东宫已站在她面前。
两人愈发靠近,卓枝抬首仰望,心中混乱不已,一时想到昨夜,一时又想到东宫旧伤未好......就在这种暧昧氛围下,她慌乱开口:“殿下,你知晓海宁风俗是女娶男嫁吗?”
第81章 三夫四侍......也……
闭市钟声响起最末一遍, 檐下白纸灯随之摇晃不定,几只灯外糊着层十字连菱花纹样剪纸。
灯笼一转,青杨树干, 旧木回廊新泥地上皆映着一个个大小各异的菱花。此时此地因风吹拂,大小相交菱花暗影微微转动,光线走马灯似的涓涓流动。
卓枝话落,显然有些不知所措。
东宫并未回答,只是专注的凝视着她。灯影闪闪, 阿枝面容忽明忽暗, 眼瞳乌溜溜的像一对西域葡萄, 菱花影子印在她面上,好似蒙着纤薄面纱的女郎, 他不由得想到话本子里女扮男装之类的混账话......
念头一转,东宫便觉过于狎昵,他凝神清清嗓子说:“什么?”
卓枝后退几步, 端坐在回廊下, 这回她细细将前情后果慢说了一遍。念及身份, 她不由得微怔, 朱唇半张, 不受控制问出口:“殿下,若我是女郎......”
霎时,东宫眼瞳顿暗充满侵略性, 目光像张网铺天盖地张开笼罩而来。卓枝心知坏事,她并不移开目光, 坦然望去。此时东宫已敛目如常,他不动声色,语气却像等着小动物自投罗网那般, 循循善诱:“阿枝若是女郎,则如何?”
也许那目光只是天黑看不清的错觉?
卓枝并未松懈,诸多懊悔自不多说。
她面上缓缓绽开一个不正经的笑,戏谑道:“若我是女郎,又生在海宁。”说罢不等东宫反应,她自顾自地说:“听闻女子三夫四侍也是常事,若换做我......自然极为不妥。”她无端觉得冷,声音愈发低。
卓枝乌眸晶亮一闪一闪,小心抬眼打量东宫。
东宫眼神淡淡睥睨着她,见她这般模样,不免好笑,低声斥:“君子慎独,言多必失。”
卓枝却悄悄长舒胸间郁气,眼瞧东宫已是惯常模样。她再接再厉,自言自语:“若我是上京女郎,虽心慕殿下风采,可惜蒲柳之姿怕是难入殿下贵眼,还是算了吧。”
东宫嗤笑,他回身去取挂在枝杈上的黑铁长弓,万分笃定:“恐怕算不了,若你真是女郎,早就嫁入东宫,成婚几载,说不得已有麟儿在怀。”
卓枝愣愣,顾不上计较旁的:“为何?”
东宫长睫半掩不悦,心道假作海宁女郎畅想三夫四侍便罢了;假作大昭娇女便连婚约都忘得十万八千里之外......他似笑非笑说:“圣人赐婚。”话落他转身面向月亮门,沉声吩咐:“进来。”
还有人候在外边?
李焕眼观鼻鼻观心迈步进院,躬身行礼禀报:“回禀主子,河东道急报。”他话落再度拱手行礼,连一个眼神也没往上抬,缓步退出小院。
卓枝尴尬的无地自容,她懊恼不已:“他,他一直在啊?”
言多必失四个大字再度浮现眼前。
东宫斜睨她,随手将黑铁弓扔过来,见她轻松接住抱在怀中,懒声说:“走。”话音未落,率先转身迈步走向议事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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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他们一行人到来,议事厅方从寂静中被惊醒,守门兵士手脚麻利点燃数盏烛灯。霎时灯火如昼,不多时履声陆续响起,随之有一阵兵甲声响,门外内侍高声唱喏:“齐王殿下驾到!”
齐王身披灰鼠大氅,他掀帘迈入,见到东宫率先开口问候。如今倒是作风大变.......卓枝暗忖,她欲图照例行礼,只是她抱着长弓多有不便,忙将黑铁弓放在身侧,这才拱手行礼。
齐王缓缓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神情:“这柄弓看着眼熟啊,听闻冯将军缴获了什么神兵利器,这就是鞑子头领伊智逐的黑铁长弓?如今......”他拖起长长的调子,眼睛斜向卓枝,暗示东宫将长弓赏给了她,讽刺东宫暗藏私心。
无端又是一通阴阳怪气。
卓枝一阵无语,心里直犯赌。
东宫面色如常,他将长弓接过来置于烛灯之下,向着众人展示。他凝神细看对众将领说:“冯将军呈上这柄黑铁长弓,孤着人分辨确属伊智逐无疑。”众人议论纷纷,这柄名弓传自伊智逐先祖,据说是罕见黑铁锻造而成。从前鞑靼勇士大会,伊智逐凭借傲人战绩赢取这柄弓,顿时风头无两。
列席诸位都是武将,没有不爱神兵利器的。从前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如今皆眼都不眨细细瞧着。
东宫将弓摆在当中案几上,慢声说:“河东有急报,圣人着玄缺派遣将军领兵前去护卫。”他起身说:“这柄弓暂摆在议事厅,孤欲将此弓赐予此行将去护卫河西之人,添作彩头,遥祝旗开得胜。无论尊卑,全军皆可一试。十八日节毕,届时诸位可引弓比较高下。”
东宫转身迈出议事厅,他的声音悠远:“俗话说,好马配好鞍,名剑赠名将。诸位停步。”卓枝随后跟上。
他们一路缓行走出府衙。玄缺自是比不得范阳热闹,但不失节日氛围,虽只开了一个坊市。可坊市内人潮拥挤,留守玄阙的人们倾巷而出,络绎不绝,诸多行人充斥着坊内大小街巷。
东宫停下步子,卓枝心中思虑繁多,自顾自低头跟着,差点一头撞上去,遂也停步:“郎君,这是去哪儿?”
卓枝四顾张望,见到不远处酒肆近旁围着数人,还有不少行人三三两两凑上前去,其中的吆喝声远远飘来,似是坊内斗鸡赛事。人群斜前方临街的敞屋出入者皆为男子,高悬的幡子迎风飘荡,约莫看得出一个“赌”字。
难怪东宫停步不语,此处市井间不是斗鸡便是赌坊。她心中生笑,建议道:“郎君不喜杯中物,玄缺糜子酒不觉酒意,不妨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