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从善如流,卓枝率前引路上了酒肆二楼。
酒肆二楼不宽阔,稍有狭窄,但此时空荡荡并无客人,显出几分敞阔。应是夜里游玩大多是军中闲汉,大都爱热闹,并未闲情如士子般临窗饮酒,他们正好落个清净。
卓枝点了几盏糜子酒,与东宫共饮。
他们对面而坐,糜子酒温在炉上煮的滚烫,她捧起一盏,心事重重,手指不断摩挲着碗沿,终于不小心误将手指点入酒碗内。
她烫的一缩手,呼呼吹了几口,方才觉得好转。不过一息,她故态复萌又探手捏碗沿。只是这次她的手指还未碰到酒碗,便被东宫捉住,他问:“阿枝,此行前去河东,领兵之人,齐王属意高将军,冯十二郎同去......你也同去如何?”
什么?
她正为此事心烦,不知怎么跟随大军前去河东。东宫却忽然提出此事,这下名正言顺,她不由暗暗感慨天助我也!这几日她细细观察,唯有东宫情绪大幅度变化,她才有所感觉。难道东宫不是如此,他有读心术不成?
卓枝按捺胡乱揣测,她纳闷问:“我?我也同去吗?殿下缘何做此等安排?殿下也会亲至大同吗?”
东宫嘴角露出一丝笑,安然摇首:“孤不去。”
瞬时卓枝眼中闪过几分惊诧,委实不解,她没有细思便问:“只我一个人去吗?宋三郎还有旁的人都不去?”
东宫避而不答,乌眸闪出微微笑意,他反问:“阿枝舍不得孤?”
卓枝低声说:“殿下仍留守玄缺吗?”
东宫轻声念:“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卓枝瞬间明了,难怪方才议事厅里东宫只谈黑铁弓,并不停留聆听河东战情奏报。天家父子便要如此小心,由此及彼她又想到荧惑之事,圣人隐秘下书数道敕令东宫......卓枝雀跃的心缓缓沉寂下来。
见她低落,东宫轻轻一笑,柔声问:“真舍不得孤?”
瞬间,卓枝讷讷不知所言,她端起酒盏,小口啜饮掩饰尴尬。
东宫眉眼凝笑,黑瞳含情温柔注视着她,像是等待她的回答。霎时,卓枝转而随意乱看,倏然望向台前铜押纹路,又看向酒碗小盏,最终目光终于落到楼下,她凝眸眺望斗鸡圆场,仿佛对此大有兴致。
远处喧闹声遥遥传来,楼下几个闲汉似是大声争辩着什么,周围站着好些人,指指点点。她岔开话题:“殿下,听得懂玄缺话吗?”
东宫沉吟片刻,他说:“勉强算作听得懂。”
顺利换到下一个话题,卓枝自在许多,她说:“楼下人正在闲聊什么?殿下听得懂吗?”她只听得懂睡觉,走,吃饭这种简单的话。
东宫侧耳细听,面上闪过几分不自在,斟酌过才说:“那人夸耀掌柜的性情不嘉,待天黑几分便早早归家。”
卓枝反驳:“殿下是不是诓我?他分明说睡什么,我听得懂一些。”见到东宫面上有些不自在,她略略一联想,得出了惊人结论:“他要掌柜的同意他今夜睡在此处?”她恍然大悟:“怪不得小二店里待不住,主动上前劝告。”
东宫垂目不语,便是卓枝也看得出他竭力忍笑,卓枝疑惑问:“怎么了?”
东宫努力绷着面容,压抑着脱口而出的笑意,他勉强说:“不是要掌柜的同意此事。”
“那是什么?”卓枝真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一点也不明白,闲汉偏要寻衅滋事,强行睡在酒肆哪里好笑了?不管是那家店里的掌柜的也不能同意吧?
难道是她听错了不成?
卓枝凝神细听,她鹦鹉学舌般,连蒙带猜重复了几遍“掌柜的”读音。她被东宫无端的笑弄得羞恼不已,面上不由带出些羞意,她问:“殿下,这句又是什么意思?”
阿枝猜测据真实情况相差太远......东宫收敛笑意,他温声认真答:“媳妇。”
啊?
她愣住,心脏剧烈的跳动,朱唇张合无言:“什么媳妇?”
东宫不紧不慢解释:“并非狎昵取笑,阿枝,此人口中掌柜的指的是府中大妇,诸如夫人娘子,在玄缺惯称媳妇。”见卓枝垂首,沉默不语。他起身捏着她的双手,倾身低声道:“上京也有此等称呼,阿枝未曾听过吗?”
这误会大发了,她以为闲汉欲图睡在酒肆,还迫使掌柜的同意。结果人家原意是媳妇泼辣,他要早早回家睡觉。
东宫又说:“孤未曾取笑你,难道阿枝为此置气?”
她又不是心眼针尖大小的人,怎么会为这种误会生气?
只是,只是她方才听东宫解释玄缺话时叫了声媳妇,顿觉浑身不对劲,耳畔生热,心间酥麻,仿佛有根弦被人重重一撩,真真又羞又恼。她不想东宫看出羞赧,索性认了小气的事。
卓枝不愿抬头看东宫,担心被看出什么。
这时,一声熟悉的叫喊声拯救了她:“卓二,卓二郎!”她凭栏下眺,街面人流如织,她的目光在人群扫视片刻,便发现了冯秋月,只见他奋力抬手胡乱挥舞,大步迈上前来。
冯秋月心中装着事,这方见到解决之契机,连带着什么也顾不得,大步跑上阁楼,正要扑上前与卓枝说些什么,却见到了东宫端坐其旁。
他忙略整形容,抱拳行礼:“殿下金安。”
东宫高深莫测的说:“你来寻花卿,可是为了刘七姑的事?若由此有关,孤不愿听。”他施施然起身,俯身贴耳道:“阿枝,亥时前回来。”他的气息温热,扑洒在她耳畔,卓枝心中微微震颤,某种微妙宛如藤蔓悄然生长。
她慌乱起身,胡乱点头,叫外人看来她是一副恨不得东宫立即走的样子。
冯秋月忽然后悔,千不该万不该上来......还看见这么一幕,他真是勇士。不对卓二才是勇士,从来都是伴君如伴虎的,这里反过来了,他劝道:“卓二,你有没有看过一个故事,就是古代有个郎君极得国主喜爱,经常一起吃桃,后来国主嫉恨他抢桃之仇,便设计两桃杀了他家三兄弟,灭了满门,太惨了!”
他苦口婆心,不断伴以点首。
卓枝嫌弃瞥过来,说:“......分桃,二桃杀三士是两个故事。”
冯秋月尴尬挠头,他支支吾吾:“是吗?是这样吗?”他想起了正事,赶忙打哈哈:“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正如殿下所言是为了刘七姑的事......”
听他细细一番讲述,卓枝才得知自那日劫持她未果,刘七姑和一众马匪便被关在牢中。这事东宫下令,由随行禁卫负责扣押审讯。
冯秋月歉意万分:“他们上次差点害死你,卓二你平白蒙受委屈不假,只是我受人之托便厚脸皮求你饶她一命吧。”卓枝并未想到后果如此严重,那事之后她就去了范阳,后来赶任务回到玄缺,经历生死,至于这些小恩小怨,她早就忘怀。
何况东宫从未提及刘七姑一行人,她还以为他们照旧生活。她轻声问:“我当然不愿她丢了性命。虽说她误会了我与鞑子相联,可并非出于歪心。何况幸得她揭穿刘家与鞑靼私下诡秘,于战事有功。”
她迟疑的说:“可是我当如何是好?”她凝神略想,提议道:“不若我回禀殿下,就说前事复杂难言,对错难辨,此事干脆作罢?”
冯秋月深深地行了个大礼:“不用你去求殿下。我之所以来求你,正是因为婶母托叔父跪求殿下未果,殿下指了条明路说你是苦主,你若原谅自能饶了她。”
送别冯秋月,卓枝漫无目的缓步回府衙。一路上人声沸沸,喧闹不已,她听到有人议论年初那战打的漂亮,玄缺又能得一个安生年......她愈发感慨,小跑着回到府衙后厢。
小院内,正房轩窗大敞,东宫立在窗前仰望天际,执笔勾画,一点一顿,他闻声望来,眼神凌厉凝着寒霜。
他错愕:“阿枝?”
东宫眸中缓缓露出笑意,他放下笔:“原以为你还要一阵才回来,距亥时还早。”
卓枝好奇的望向桌案,只见纸上布满星宿级数字,绝非是作画,有点像解数学题,她也不明白:“殿下正在忙吗?臣先行告退。”
东宫慢慢卷起纸放入袖中,他垂眸理袖:“不忙,阿枝可想好了?”
卓枝问:“想好什么?”
东宫善意提示:“刘七姑。”
卓枝连连点头,她将那些事前因后果通通说的明白。东宫为她处理此事,她贸然申辩不领情,也是不妥。她提起坊间闲言:“方才坊间,听闻民议纷纷,有说齐王殿下指挥得力,冯将军坐镇中军,李焕也打了个漂亮胜仗。”
“若非刘七姑供出刘家与鞑子密谋,或许此战不会顺利至此。臣虽不满,可也知晓大局为重......”话音方落,卓枝恍然愣住。
如此浅显的道理,东宫怎会不明白呢?
东宫这是借着刘七姑的事敲打刘家众人。
卓枝怔怔,她叹气:“殿下,若臣不来求情,此事如何善了。”
东宫胸有成竹:“孤信你会前来。”眼瞧卓枝闷闷不乐,东宫佯装深思,缓声问:“方才阿枝称赞齐王,冯将军,高将军甚至还有李焕,可缺漏了谁?”
他唇角微微翘起,分明是故意说笑,卓枝配合说:“殿下智计卓绝,天下无双,竟能料得先机烧掉五处粮草,甚至还说动苏少师弃暗投明!”
东宫微微点首:“不错,阿枝仍漏失一人。”
“谁?”
东宫坦然:“你。譬如五处粮草,苏少师身份这两处事,若究其缘由皆是因孤扣留刘七姑马匪一行,审问意外得出。若非他们欲图害你,此事定是不得机缘。”
这是什么道理?
天色愈黑,星子愈灿烂,亥时钟声若隐若现,复又沉寂。东宫向她伸出手,温声邀请:“今夜无风,若阿枝无睡意,不妨随孤上城楼观星。”
第82章 被打算不算身体接触?……
正午日头炙烈, 空气中浮动着轻微尘埃,玄缺校场一反寻常整肃氛围,自今晨鸡鸣时分起便挤满了士兵, 众人翘首,热切注视着校场中央那柄黑铁长弓。
伴随着一声大喝,尘土四扬,周遭陆陆续续响起叫好声。记分领官高声唱分:“一百二十大步,两升觥。”
觥是一种酒器, 齐王命人将两升觥挂在一百步开外的青杨树上, 凡能射中觥的人留下参加下来一轮比赛。之后便将觥越退越远, 以此比较胜负。现下进行到一百二十步,场内只剩余三十多个人, 其中自然包含卓枝。
她对黑铁长弓无感,也无意出风头,只是卓枝怅然的望着校场, 忆起昨夜......
玄缺城墙四角各设立一座瞭望高台, 站在高台上, 一眼望尽整座玄缺城, 甚至能看到百里开外的波光粼粼的赤河。
东宫展开那张星图, 时而看天,时而标记。卓枝站在一旁无事可做,便将灯笼举高, 照亮纸面。良久,东宫将星图放进袖中, 递过来一截短竹。
这截短竹正是方才东宫用来勾点描画的工具。
她接过来细细打量,原来是以短竹封口作为容器,装满木炭粉末。逢写字只消以竹尖沾木炭粉即可, 虽说木炭写字容易花,但是简单记录方位,比之墨砚更加便捷。
东宫遥望西北广阔草原,他忽然开口:“阿枝,上次情急之下,你以草木灰代笔墨记下方位,孤令工匠做出此物,你看如何?”
卓枝翻看几遍,心想有点铅笔的意思,她夸赞:“工匠深有巧思。”
东宫沉吟片刻,转首凝望卓枝,他说:“孤见你如此行事,深受启发,由此可见阿枝有急智,骑射俱嘉,假以时日定有一番作为。”他望向亮点闪烁辽阔无际的范阳界,他指着更远处说:“可还记得,从前在储宫我们读过《太宗起居录》,曾载高祖十七岁举事以期平天下,太宗束发之龄率兵破碎叶......”
“阿枝已过束发之岁,从前孤总当你是稚子,此是一过。自至玄缺来,孤方知阿枝志存高远......此去大同,绝非坦途。伊智逐逃窜草原去向不明,据暗卫所报山村屡次遭袭,孤猜测定是伊智逐一行,他们急于汇合伊先部,妄图再起波澜。伊先此人刻薄狠毒,又对你心藏仇恨,此行多加小心。”
“阿枝,替孤上阵驱逐鞑靼,以告慰成阳百姓。”
回忆止于此处,她看着尘土飞扬的校场,心道她即使身在大军之中,也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卒。若要争得半点话语权,就要做出一鸣惊人之事,换句话说就是打广告宣传,因而她才决意竭尽全力赢得这柄黑铁弓。
她想扬名并非因东宫所言,只是由此想到,任务难度一次高于一次,愈发困难。若她仍是一身白衣,未来遇大事,恐怕难以插手期间,毕竟面对外敌,个人力量远远不够。
记分令官高声唱道:“李义军,一百五十大步,中两升觥。”
齐王起身自高台走下,他对校场围观众人朗声说:“已有七位壮士射中觥,”他满意四顾,看向卓枝时,眼角一抽:“古有辕门射戟,百步穿杨的神功法,几位壮士臂力相当,不若换个法子,比试准度。”
围观众将士纷纷称赞叫好。
齐王着人将两升觥换做案上银纹小盏,这银盏不过掌心大小,上饰一左一右中空的银羊圆环,不过拇指大小。绳结穿过圆环挂在树梢之上,众人站在一百五十大步开外,若视力不佳几乎看不分明,唯能见到银光闪烁。
酒盏盛满酒水,酒盏翻落酒水洒尽,视为射中。
这真真算得上百步穿杨了,众人屏息以待。
目前比试共七人,除她外皆是军中服役已久的将士,最末等也是比八百石的校尉,往上还有左右将军。虽说按照玄缺配置,不应当有许多超出建制的将军,可是此番守玄缺逐鞑靼,圣人自河东调兵众多,期间也有数位卫将军。
她初出茅庐,暂先在旁观战,决心等在最末上场。
一连三位一箭未中皆败北,第四位擦过酒盏,而酒盏并未翻落,视为不胜。第五位中郎将终于射中,酒盏霎时翻落,众人欢呼雀跃。此时尚未上场的徒余两人。可是众人心中不乏多思之流,剩下的这两人就算射中,也不敌中郎将刘正山。
如此怎么算胜负呢?
蓝衣壮士迈前一步,卓枝侧目正是风头真劲的李义军,他也是军中出名的神射手。只见他握起黑铁长弓,眼神专注望着酒盏,额间汗水缓缓落下。良久,就在众人以为他不会动作的那刻,忽然间他松手,一声尖啸,用以固定酒盏的绳结忽然断落,酒盏砰的一声落在地上。